【原】卢老爹（小说）

     卢老爹今年九十岁了。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卢老爹就是一本很厚很重的书。几乎一个世纪的故事，让他这本书有着不同一般的吸引力。

      跟其他老人不一样，卢老爹到了这个年龄上了，身上的小毛病没断过，但是身体各大主要零件还行。这样的年纪，进医院就跟年轻人下饭馆一样，是太经常太平常的事情了。

      空闲的时间里，卢老爹一个人躺在靠近窗户的床上，还想到很多问题。儿女们都还孝顺，他自己经常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们，说自己活得时间越长，糟蹋他们越多。儿女们就急了，说他老糊涂了，说这都是些啥话嘛。

      “老人越是长寿，儿女们才越活得亮堂。人家会说我们孝顺，把您操心的好。”

      “床前一碗汤，胜过坟前万吨灰。”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个卢老爹说得张不开嘴了。

      卢老爹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女子。按说吧，他一住院，几个孩子轮流伺候，也不是个啥大问题。可是，卢老爹这情况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了——自打七十岁上，他就今天出院后天进医院的折腾，把几个孩子真给拖累的够呛。

      大儿子要是还在的话，都七十二岁了。可惜的是，在卢老爹那一次住院的时候，大儿子在医院陪护。由于大儿子本来就高血糖，吃药就是一大把，每天还要打胰岛素。那几天是地里的活儿有点紧，他忙完了地里的活儿，晚上来医院替换其他人。想是连续忙碌，加之在陪护人也不是个轻省事情，那天给累着了，在医院里发了病，直接就没有抢救过来。

      卢老爹心里恨死自己了：自己咋能那么命硬，硬是把自己的大儿子给熬走了呢。卢老爹那几天不吃不喝，想随着儿子一路走了算了。其他几个孩子又气又心疼：“我哥已经都这样了，你再这样闹腾，有意思么？”

      几口小米米汤下肚，就把卢老爹又拉回正道上了。

      生活还在继续，卢老爹依旧徜徉在“家里—医院，医院—家里”这样一条简单的线段上。

      大前年快过年的时候，卢老爹又突发状况，被送进了急救室。快五十岁的小儿子当时正在外面跑车，送完一车货，回来又捎了一趟。车到兰州的时候，接到了卢老爹被送进抢救室的电话。本来该要在兰州休息一晚上才回来的，他心里一急，就连忙往回赶。结果，在路上出事儿了。——卢老爹还没出抢救室，小儿子就走了。

      小儿子走了的消息，大家一直瞒着卢老爹，说这小子这一趟车跑的实在，一直都不见人回来，光发信息呢。——不拿信息糊弄，真的没办法了。

      一次两次的这样说，卢老爹还信。说多了，卢老爹心里就起了疑惑：子女就像自己的五个手指头，小儿子最小，跟他最连心。父子之间的感情，真的是很奇妙，人家说父子连心，这话一点儿不假。卢老爹那些天老是要孩子们用轮椅推着他到村东头那里去转一下，他在小路上，看着远处一个地方长时间的发呆。

      孩子们吓坏了。——小儿子就埋在那里呢。

      这样的谎一直撒了多半年，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他们才跟卢老爹说了实情。

      卢老爹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个叹息啊，好像是说其实自己很早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又好像是在裹着心底里说不出来的疼惜。真的，卢老爹就像被掏空了心子的老槐树，几乎要倒下来了。

      那一次卢老爹住院，住了快二十天。每天挂营养针，最后还是忽忽悠悠地回来了。

      出院的时候，卢老爹跟主治大夫说：“我这老不死的，真叫你们为难了。”

      孩子们的日子其实都过得不怎么轻松。老三在外头工作，但也就是个一般工作人员而已。每次他住院，老三肯定是操心最多的。他来就得请假，一请假在单位里肯定就会受点影响。卢老爹为此经常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老三，“能少请假就少请假，公家单位嘛，人多嘴杂。”

      老三也不说啥，只叫他不要管。卢老爹心里明白，老三不这样不行啊，老二家里地里活儿多，一天忙得，腰都看着直不起来了。

      老二自己承包了二十多亩地种包谷。今年这天气，一直高温没雨，包谷得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日晒和浇水同时兼顾的时节，水浇迟了，会直接影响产量的。老二孙子都快结婚了，能这么拼的，他是又心疼又安心：到底是他卢老爹的儿子，能下苦。

      现在，他经常喜欢跟老二说说话。老二人虽然有点木讷，但是跟他说得来，尤其在说到农活儿，他们俩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爷俩对土地有一种非常顽固的情感。他们坚信，只要家里有地，自己心里就一点都不用发慌。种菜打粮食，在他们的观念里，就是最实在的事情。

      近些年，邻近村子不断地拆迁。卢老爹他们一直担心，自家的地被征用了以后，日子该咋办呀？

      看起来，老二比卢老爹还担忧这个事情。还是孙子说的好，“各人把自己的爹操心好就对了，其他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卢老爹跟老二哈哈一笑，可不真的是这样子的吗？有些操心，就是多余的，纯粹就是给自己心里添负担。

      女子是他的棉袄。他的生活上，女子心细，操心最多。卢老爹是个开明人，以前老说：“你是出门人，要多顾自己家，毕竟有娃有那边老人呢。”

      女子很懂事儿，女婿自己在镇上开了个超市，日子过得应该说是很滋润。这都得益于女婿的能吃苦和自家的女子会经营。在料理家庭事务和超市方面，女子完全继承了她妈。为此，卢老爹常常觉得很欣慰。

      今年，他有三个重孙子和一个重孙女参加高考。娃们高考的时候，卢老爹又住院了。他那几天情绪很不好，总感觉自己病的不是时候，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添乱。倒是几个考试的娃们懂事，第一天考完试，一块跑医院来给卢老爹宽心：“老爷，你安心好好养病，我们考完试来轮流伺候您啊！”

      卢老爹说不出来话，会意地点点头。

      跟以往一样，半个多月后，他身体恢复，回家了。

      这些天，黄昏时候，他们院子里热闹极了：娃们都在那里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小小麻雀一样吵闹。卢老爹很享受这份这份吵闹，好像那是他很早时候栽下的小树苗，现在小树苗都长大了。那是一种很骄傲很自豪的成就感。

      听几个孩子的意思，参加高考的那几个，今年成绩很好，很可能会是一门几个名牌大学的样子了。

      卢老爹心里倒有了一种迫切的希望。他希望看着娃娃们很快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拿给他看；他希望看到孩子们大学毕业的样子……

      这样想着的时候，卢老爹就觉得自己的日子还很长，很有意思。落西山的太阳红得像个烧饼，让卢老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烧饼。心底藏着希望和期待的卢老爹，突然完全不觉得自己九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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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