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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玉 | 新见《金瓶梅》抄引明文言小说素材考略

 燕山茶社 2022-07-09 发布于河北

——兼谈周礼《秉烛清谈》《湖海奇闻》的佚文

《金瓶梅》成书的最大特点,即在于博采群籍,稍经剪裁、加工,整合进由洋洋百回构成的《金瓶梅》世界。

举凡长篇说部、中篇传奇、宋元话本乃至通俗类书,无不为《金瓶梅》所采撷、取用,其种类之多、范围之广,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笔者曾就新发现的《金瓶梅》抄借《百家公案》中四回公案、三个故事文本中比较明显的文言特征推测:“它们的前身应当是产生于明代中、前期的短篇文言小说”,“明代的短篇文言小说也是《金瓶梅》重要的素材来源之一”①。

最近,笔者又发现,有四篇明代短篇文言小说被《金瓶梅》抄引了其中六首诗。

这一事实,不仅可以进一步拓展我们对《金瓶梅》素材来源的认识,而且也为追寻可能对《金瓶梅》的成书发挥过重要作用却久已散佚的明周礼《秉烛清谈》、《湖海奇闻》二书的佚文提供了宝贵线索。

现按《金瓶梅》抄引这四篇明短篇文言小说中诗作的次序,对其基本情况做一介绍:

(一)《严威误宿天妃宫记》

这篇小说传世极罕,就目前所见,惟载于明胡文焕编《稗家粹编》卷二“幽期部”(附见下文),而在晚明风行的诸多文言小说选集或通俗类书,如署王世贞编《艳异编》、吴大震编《广艳异编》、托名“玉茗堂”(即汤显祖)批评《续艳异编》、江南詹詹外史(一般认为即冯梦龙)编《情史》、吴敬所编《国色天香》、余象斗编《万锦情林》及何大抡、林近阳、冯梦龙分别增编的三种《燕居笔记》等书中,均了无踪影,也未见他书著录。

《严威误宿天妃宫记》,文凡1300余字,叙:元泰定初,东昌士子严威游学至临清,见天妃宫尼净真貌美,遂借寓于此,得与通情私合。

其后,严威及第负情,另娶高官之女为妻;净真悔恨不已,悬梁自尽。

像这类“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不一定会有什么具体本事,但其故事结构却与明人话本《张于湖误宿女真观记》中潘必正与陈妙常的故事颇为接近,只是与其喜剧式的结局大相径庭。净真尼失身遭弃,终致自缢,令人唏嘘。

文末云:“是用录出,以为世警云”,既表达了对净真某种程度的同情,又包含着道德警戒之意。

文中说,严威入住天妃宫后,“乃集古绝句一首”,托小尼法慧向净真转致爱意;净真见诗不悦,亦自作一绝回复。

这两首诗也出现在《金瓶梅》中:第二十八回,潘金莲因失鞋而令秋菊到处寻找,竟意外地搜出了西门庆珍藏的已死的宋惠莲的大红睡鞋,金莲拈酸,西门庆朦胧混过。

回末引严威诗作诗证:“漫吐芳心说向谁……”,诗意不甚明确,似是表达西门庆对惠莲的怀念之情。第八十八回,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寡居守贞,看经念佛,“有诗单道月娘修善施僧好处:守寡看经岁月深……”,所引系净真诗:“自入玄门岁月深……”,只是为切合语境而有所改作。

《严威误宿天妃宫记》

《金瓶梅》

谩吐芳心说向谁,

欲于何处寄相思?

相思有尽情难尽,

一日都来十二时。

漫吐芳心说向谁,

欲于何处寄相思?

相思有尽情难尽,

一日都来十二时。

按:第二十八回回末诗。

自入玄门岁月深,

谨防六贼守贞心。

托身好是天边月,

不许浮尘半点侵。

守寡看经岁月深,

私邪空色久违心。

奴身好似天边月,

不许浮云半点侵。

按:第八十八回回中诗。

文章图片1

《新刻金瓶梅词话》

尽管《金瓶梅》第八十八回的这首诗相对于净真诗有一些异文,但其间的因袭之迹还是非常明显和确定的。

值得格外注意的倒是二书文字全同的第一首诗。此前,笔者发现这首诗及另外的两首诗见于《百家公案》第九十三、九十四回公案;而《严威误宿天妃宫记》也有同诗,且明确揭示出了其“集古”的“身份”。

据核查,除第三句尚未详所出外,其他三句确系前人成诗:第一句出自元黄溍《草意》:“澹烟斜日照离离,漫吐芳心说向谁?”

见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二;第二句“欲于何处寄相思”,作者不明,然在另一篇明文言小说《金钏记》的“集古绝句十首”中也有此句,句下注出“《诗选》”。

《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二百九十七收元末明初牛谅《画梅》:“梨花云底路参差,折得春风玉一枝。南雪未消江月晓,欲从何处寄相思?”

其中有一字之异,或即此诗;第四句,出自元末明初吴志淳《春游》(三首之一):“百年总有三万日,一日都来十二时。”见清顾嗣立编《元诗选》二集卷二十四。

这表明,对于《金瓶梅》而言,《严威误宿天妃宫记》应是比《百家公案》中的那篇公案更原始的素材来源。

附录:

严威误宿天妃宫记

泰定初,临清有天妃宫,香火甚盛,往来仕宦必停骖躬谒焉。

东昌严威,字肃夫,饱学士也。聪明秀丽,独步一时,年方二十。因游学至临清,闻天妃宫清致,率苍头行李于彼访焉。

时当朔旦焚修,群尼诵经礼佛,钟磐之声响彻云际。生于窗隙窥之,见一尼仪容俊雅,相貌端严,迥出人表,不能定情,趋入叙礼。

群尼俱各稽首;惟一尼名净真者,目生才貌,亦颇留心。老尼孔妙常询以居止、姓名。

生答曰:“生姓严名威,东昌儒者。久闻上方幽雅,欲假温习经书,倘得寸进,当效衔环。”

妙常有难色,群尼亦邈然无延接之意。净真遽曰:“三教一家,彼儒生,又何疑焉?”

孔妙常始许之,遂指以东廊静室可以暂息霜蹄。生大喜过望,乃携行李,卜日侨居。

生自见净真之后,梵宇深沉,无由可达,徒付诸长太息耳。净真时遣小尼法慧数馈茶果,日相亲昵。

生潜修书缄,浼法慧附去,乃集古绝句一首,云:

谩吐芳心说向谁,欲于何处寄相思。

相思有尽情难尽,一日都来十二时。

净真得诗,勃然变色,复书答生,其略曰:

素昧平生,相逢邂逅,若不容留,是见溺而不援也。因以斯文雅意,特垂盍簪之情。遽发狂吟,甚非忠厚。予岂路柳墙花,易于攀折邪?鄙句复酬,请从兹绝。

其诗曰:

自入玄门岁月深,谨防六贼守贞心。

托身好是天边月,不许浮尘半点侵。

自此数月,绝无往来。生衷情郁结,恨不得插翅会悟(晤)于左右也。

净真口虽拒绝,心实眷恋,春心荡漾,道性荒唐,复命法慧奉琴一张与之曰:“操之,可以解郁陶[情?]。”

生悟其意,乃以眠狮玉镇纸相酬,兼寄《如梦令》词云:

春晓调弦转轴,流水高山意足,指下韵清新,绝胜铿金戛玉。三复、三复,弹出凤求凰曲。

净真得词,沉吟许久,情思荡然。是夕月明如昼,万籁俱寂,净真独步花阴,寝不成寐,将欲乘兴访生,又恐炫玉求售。踌蹰之顷,乃徐吟曰:

独立花阴下,香消午夜天。

月光无我意,偏向别人圆。

生已得法慧指示赴约之路,殆至净真寝室,忽闻吟咏之声,默已听之,深解其味,乃踵韵以吟之曰:

人静风生户,云消月满天。

嫦娥应有约,今夕许团圆。

净真闻之,谅其为生也,乃启户出迎,延入私室。

净真曰:“不约而来,其心何也?”

生跪答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耳。”

彼此兴浓,解衣就寝。

净真以白绫帕授生曰:“妾虽下贱尼姑,元是含花处子,验之明白,当交始终,勿以容易得而作等闲看也。”

生以帕拭海棠,果有新红数点,乃矢之曰:“仆年二十,亦未谐婚。倘遂功名,必成伉俪。有违此言,明神是殛!”

净真藏其帕,曰:“留以为他日之征也。”遂相交会,极尽幽情。云雨佳期,非纸笔所可罄。

已而欢足,净真即枕上吟之曰:“一见风流可意人,忘餐废寝减精神。”

生续曰:“久劳巫峡台中梦,今得桃源洞里春。”

净真续曰:“蝴蝶粉粘身上汗,麝兰香散枕边尘。”

生结曰:“要知此段真消息,数点猩红帕上新。”自此旦去暮来,略无间阻。

一夕,净真曰:“夫妇之情已遂,功名之念难忘。君宜努力青云,潜心黄卷,如诗所谓'衾暖不如桃浪暖,衣香争似桂花香’。今秋大比,鏖战文场,取青拾紫,在此时也。”

生亦感悟,遂辞归乡试,果登高选。

明年,进士及第,授陕西行省参政,娶黄御史女为妻。既之任所,亦无片言只字以及净真。

净真知其负心,追悔无及,乃倩人寄诗一首,以为永诀之意云。诗曰:

一笑投机身自轻,空闻花下誓山盟。只期崔氏逢张珙,谁料王魁负桂英。

欢喜冤家从先始,风流话本自今成。信知覆水难收取,瓶坠银床怨月明。

生知其以死自许,但以其事为耻,秘不答书,谓去人曰:“厚扰上宫,未遑酬谢,他日自当补报也。”

净真既闻其言,又无回简,心大悔恨,是夕沐浴更衣,焚香再拜,将日常往来书柬并绫帕,悉投之于火以灭迹。痛哭移时,几至垂绝,乃以匹帛悬梁自缢而死。

比晓,尼众觉而救之,死已久矣,遂置棺安厝。知其事者,惟法慧一人而已。

呜呼!负心之汉,从古有之;痴心之妇,至今不少。若严生之与净真,事在苟合,缘非正配,固不足取;然能自悔捐生,庶可涤其旧染,盖所以愧夫世之淫奔不悛也。

是用录出,以为世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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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家粹编》

(二)《野庙花神记》

此文见载于《广艳异编》卷二十三、《续艳异编》卷十九,均在“草木部”,题《野庙花神记》;《稗家粹编》卷四“神部”、明泰华山人(林世吉)编《古今清谈万选》卷四“物汇精凝”类,均题《野庙花神》;另,明末西湖碧山卧樵纂辑《幽怪诗谭》卷三亦收,改题《野庙花精》(增饰较多)。

此文篇幅不长,仅750余字,叙:河阳儒士姚天麟远出访友,日暮而不及回城,夜宿于一巨室大家河阳真君之宅。

主人盛情款待,请出四姬侑觞,四姬以自名各呈一律,并载歌载舞。天明,姚酒醒始觉,原来身在野外当境土地河阳真君庙中,惟见一泥像及庙两旁阶下辛夷、丽春、玉蕊、含笑四种花而已。

篇末,《广艳异编》、《续艳异编》及《幽怪诗谭》三本作“天麟惊叹而返”,《稗家粹编》、《古今清谈万选》二本则多出一句:“自此益修厥德云”。

《野庙花神记》中含笑花神的自吟诗,被《金瓶梅》借抄于第五十回,作为回首诗。

《野庙花神记》

《金瓶梅》

天与胭脂点绛唇,

东风满面笑津津。

芳心自是欢情足,

醉脸常含喜气新。

倾国有情偏恼客,

向阳无语似撩人。

红尘多少愁眉者,

好入花林结近邻。

按:第一、二句中“天与”、“面”,《广艳异编》等四本同,惟《幽怪诗谭》作“欲语”、“地”;第四句中“常”,《广艳异编》、《续艳异编》二本同,《稗家粹编》、《古今清谈万选》、《幽怪诗谭》作“长”。

天与胭脂点绛唇,

东风满面笑欣欣。

芳心自是欢情足,

醉脸常含喜气新。

倾国有情偏恼吝(客),

向阳无语笑(似)撩人。

红尘多少愁眉者,

好入花林结近邻。

按:第五十回回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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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艳异编》

(三)《游会稽山记》

此文见载于《燕居笔记》(何大抡辑本)卷五下层“记类”、《广艳异编》卷三十二“鬼部一”、《续艳异编》卷十三“鬼部一”,均题《游会稽山记》;《稗家粹编》卷六“鬼部”,题《邹宗鲁游会稽山记》;《情史》卷二十“情鬼类”亦收,已大幅删略,改题《花丽春》。

在各本中,应以《燕居笔记》本最接近原本。此文计1300余字,叙:

天顺年间,庆元县人邹师孟往游杭州,至会稽山天晚,投宿于一巨室之家。女主人乃一少年美人,自称名花丽春,其夫赵禥已卒,如有人能咏四季宫词,即托终身。

邹生下笔立成,甚称女意,得谐欢会。将及一年,女言上天降罚,祸且将至,与生泣别。次日,雷雨霹雳过后,华屋、美人失其所在,惟有古冢枯骨。邹生询之乡人,乃悟花丽春系南宋度宗嫔妃,感女情厚,遂废业出家,云游各省,后入天台山,不知所终。

明周楫著《西湖二集》卷二十二《宿宫嫔情殢新人》即据此敷演成篇。

邹生所作四季宫词中的第一、二首,即春、夏二词,均被《金瓶梅》借用:第一百回,“正值春尽夏初天气”,葛翠屏与韩爱姐见百花盛开,触景伤情,翠屏遂口吟道:“花开静院日初睛(晴)……”;

第九十七回,“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与陈经济在花亭偷欢,“有诗为证:花亭欢洽鬓云叙(斜)……”这两首诗,在时间上与原作吻合,只是结合地点、人物、事件做了相应改写。

《游会稽山记》

《金瓶梅》

花开禁院日初晴,

深锁长门白昼清。

侧倚银屏春睡醒,

绿杨枝上一声莺。

花开静院日初睛(晴),

深锁重门白昼清。

倒(侧)倚银屏春睡醒,

绿槐(杨)枝上一声莺。

按:第一百回葛翠屏诗。

锁窗倦倚鬓云斜,

粉汗凝香湿绛纱。

宫禁日长人不到,

笑将金剪剪榴花。

按:第一句中“锁”字,《燕居笔记》、《广艳异编》、《续艳异编》、《情史》四本同,《稗家粹编》作“琐”,二字通用。

花亭欢洽鬓云叙(斜),

粉汗凝香沁绛纱。

深院日长人不到,

试看黄鸟啄名花。

按:第九十七回回中诗。

在《西湖二集》中,也保留了这两首诗,第一首全同,第二首则改动较多:“荷风拂鬓鬓鬖髿,粉汗凝香沁臂纱。宫禁日长人不到,笑将金弹掷榴花。”

需要提及的是,这两首诗在明代似乎有较大影响。明诸圣邻《大唐秦王词话》卷一有题首词,也是四季词,其中两首:

“秋千蹴罢玉钗横,倦倚银屏午睡清。芳草梦成谁唤醒,绿杨枝上一声莺。”

“绣窗倦倚鬓云斜,几阵熏风透碧纱。上苑日长无个事,笑将金剪剪榴花。”

显然也带有自《游会稽山记》脱化而来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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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居笔记》

(四)《金钏记》

此文见载于《稗家粹编》卷二、《广艳异编》卷八、《续艳异编》卷四,均置于“幽期部”,题同,除后二书有个别误字外,文字大同;另外,《情史》卷三“情私类”亦收录,改题《章文焕》,且多有删略、改写。

《金钏记》文凡1000余字(以《稗家粹编》为准),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叙元天历己巳(二年)溧水士人章文焕与表妹羞花两情欢好,先私后婚之事。

文中言,章文焕回见父母,陈情求聘,羞花因作“集古绝句十首”,以表思念之情。

这十首集句诗,《稗家粹编》除第七首末句外,均于句下注明作者或出处;其他三本无。

其中第四首被《金瓶梅》第一百回移录,作为韩爱姐想念陈经济之作。此诗,《情史》已删。

《金钏记》

《金瓶梅》

乱愁依旧锁眉峰(朱淑真),

为想年来憔悴容(柳子厚)。

离别几宵魂耿耿[韩握(偓)],

碧霄何路得相逢(杨巨源)?

按:第三句,《唐百家诗选》、《唐诗鼓吹》、《全唐诗》均谓李郢作,出《秦处士移家富阳(春)发樟亭怀寄》。

乱愁依旧锁翠举(峰),

为甚年来瞧(憔)悴容?

离别终朝魂耿耿,

碧霄无路得相逢。

按:第一百回韩爱姐诗。

这四篇文言小说,所收各书均不注出处,也未注作者。除《野庙花神》无明确时间外,其他三篇有故事背景年号:《严威误宿天妃宫记》,“泰定初”,元泰定帝年号(1324——1328);《金钏记》,“天历己巳(二年,1329)”,元文宗年号;《游会稽山记》,“天顺年间(1457——1464)”,明英宗年号。

在四篇小说中,除《严威误宿天妃宫记》情节稍胜,其余三篇均故事简单,笔力萎弱,且带有明代“诗文小说”的突出特征,断其产生于明代早期,应是切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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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新话》

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云:

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徽(微)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其后《如意[君]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雅),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在欣欣子开列的这份书单中,除《水浒传》外,其余八种均属文言小说;而《秉烛清谈》之外的各书,确曾对《金瓶梅》的成书产生过程度不同的影响。如陈益源先生所说:

“文言小说中除了《如意君传》之外,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另外提到的《莺莺传》、《剪灯新话》、《钟情丽集》、《于湖记》,都有证据确定曾为《金瓶梅》所借鉴,现在又知序中言及的《怀春雅集》与《金瓶梅》关系尤为密切(在在显示欣欣子序颇堪玩味)。”②

然《秉烛清谈》原书早已佚失不存,使人无从了解《金瓶梅》借镜该书的形式和程度。

在目前学界已经差不多将《金瓶梅》的素材来源搜觅殆尽的情况下,新发现的这四篇明代短篇文言小说(至少其中的两篇)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能将其与周礼其人其书联系起来的契机。

周礼(1457?—1525?),字德恭,号静轩,浙江余杭人,著作甚丰,其中有仿瞿佑《剪灯新话》而作的《秉烛清谈》、《湖海奇闻》两部文言小说集。

此外,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十五尚著录有《广说郛》八十卷卷目,卷四十三中有周礼《绮窗联句记》,或即二书中篇什。

关于《秉烛清谈》,明高儒《百川书志》卷六“小史”类著录:“《秉烛清谈》五卷,余杭静轩周礼德恭著,凡二十七篇。”

该书的内容,明顾起元《说略》卷八记其中有林义士珏传一则,笔者又从明汪廷讷辑著《劝惩故事》卷四考索出《违誓再醮》一篇佚文③,余皆不详。

由于文献记载太过疏略,除非该书重见天日,或文献中某处注明出自《秉烛清谈》,对其佚文的考索难有进展。

而对《湖海奇闻》,《百川书志》卷六“小史”类的著录稍微具体一些:“《湖海奇闻》五卷,余杭周礼德恭著,聚人品、脂粉、禽兽、木石、器皿五类灵怪七十二事。”

所幸当年孙楷第先生在大连图书馆见过一部明弘治九年刊《湖海奇闻集》残本,且做了较详细的记载:

是其书盖弘治间周氏之所作。其书都凡六卷,前五卷为正文,末一卷为附录。是本第一卷及第二卷之前三页已残缺。……第六卷末有木记云“弘治丙辰季春双桂书堂新刊”,后序末有木记云“余氏双桂绣梓刊行”,知是本盖明弘治丙辰双桂堂余氏书肆刊行,盖闽刻本也。其书汇集异闻,大抵皆分类载记,惜其已非完帙,故其门类,已不可知。今就其所存五卷考之,第二卷存十有一则,其门类已不可知,详其内容,则大抵皆记人事;第三卷为禽兽灵怪,凡一十有四则;第四卷木石灵怪;第五卷为器皿灵怪,凡一十有五则;第六卷为《伏氏灵应传》、《碧玉簪记》,大旨在记灵怪之实有,明因果之显效,以震耸世俗,而警愚顽;凡草木鸟兽之异,靡不毕载,可谓极鬼神事物之变矣。……是编荟萃诸诡幻事物以为一编,大都偏重事状,少所铺叙,与宋代志怪之书合而观之,亦足以见其变迁之迹矣。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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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小说史》

先是,薛洪勣先生从崇祯初刊《幽怪诗谭》卷一、卷四中考出《玉簪传信》、《伏氏忠烈》二篇即《湖海奇闻》中卷六附录的《碧玉簪记》、《伏氏灵应传》⑤,已为学界确认。

其后,陈国军先生据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六六注出《湖海奇闻》的《画美女》,指出此篇即《幽怪诗谭》卷五的《画姬送酒》;又据明孙绪指周礼多剿袭前代名公成诗,“杜撰一事,联合诸诗,遂成一传”的体制特点,揭示出《幽怪诗谭》另有40篇出自明童轩《清风亭稿》,也当是《湖海奇闻》佚文⑥。

另有韩国学者金源熙先生则认定《幽怪诗谭》有47篇出于《清风亭稿》⑦。

这种从周礼的编纂方式来考索《湖海奇闻》佚文的方法固然可贵,却也因无法排除某些偶然现象而存在着方法论上的不严密处。即如《幽怪诗谭》卷五同样引用童轩诗的《驿女鸣冤》一篇,也见录于《古今清谈万选》卷二“人品灵异”类,题《驿女冤雪》;《稗家粹编》卷八“报应部”,题《许女雪冤》。

《古今清谈万选》、《稗家粹编》保留了原作风貌,故事背景在“弘治壬戌”(《幽怪诗谭》改作元“至治壬戌”),可问题是,“弘治壬戌”是弘治十五年,已在《湖海奇闻》弘治九年刊行之后。

故指其为《湖海奇闻》佚文,实属可疑。此外,向志柱先生尚据冯梦龙编《古今谭概》卷二十一“谲知部”《一钱诓百金》一则注出《湖海奇闻》,谓“大类卷二记人事者”⑧。

然此篇记骗子之术,与《湖海奇闻》传灵怪之事的体例着实不侔,或原书误记,或另有异书同名,只可存疑。

将目前所知的大概50篇《湖海奇闻》佚文与2篇《秉烛清谈》佚文作一比较,我们可以约略确定二书内容、体例的差异:《秉烛清谈》的2篇均有本事可考:林义士珏传,出自元僧杨连真伽发宋诸陵时有义士收埋陵骨事,见宋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上《楊髡发陵》、元陶宗仪《辍耕录》卷四《发宋陵寝》等;《违誓再醮》,其事则见于宋洪迈《夷坚甲志》卷二《陆氏负约》。

周礼的工作,应是在原有资料的基础上进行增饰、改写。而《湖海奇闻》则摆脱了历史的制约,除剿袭旧诗外,属于周礼的个人撰作。

在那些同见于《幽怪诗谭》与《古今清谈万选》或《稗家粹编》的篇章中,有不少有故事年代,而这些年代的跨度极大,远至三国蜀“汉炎兴末”(《古今清谈万选》卷一题《安礼传琴》,《幽怪诗谭》卷二改题《伯牙余袅》,并改年代作“汉建炎中”,误),其后有唐、宋、金、元各代年号,一直到明前期洪武、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诸帝年号,显示出作者安排故事年代时随意点插的特点。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五《庄岳委谈下》曾结合瞿佑《剪灯新话》、李昌祺《剪灯余话》二书批评《秉烛清谈》:“《新》、《余》二话,本皆幻设,然亦有一二实者。……效二书而益下者,有《秉烛清谈》等,言之则点牙颊。”这个“点牙颊”(凭空虚构之意)之讥,如果放到《湖海奇闻》身上,倒比《秉烛清谈》更合适些。

需要指出,欣欣子序所谓“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应从广义理解。

正如其中也谈到《剪灯新话》,但实际上该书对《金瓶梅》并无直接影响,被《金瓶梅》取用素材的是《剪灯余话》:《金瓶梅》第二十一回“赤绳缘分莫疑猜……”一首及第八十二回“明珠两颗皆无价……”诗句均出自《剪灯余话》卷四《江庙泥神记》,第八十二回“独步书斋睡未醒……”则抄改自同书卷五的《贾云华还魂记》。

新发现的这四篇被《金瓶梅》抄引的明代短篇文言小说,无疑会拓展我们对《金瓶梅》素材来源的认识。

其中,《严威误宿天妃宫记》、《金钏记》两篇全述男女私情,无关灵怪,姑且勿论;而《游会稽山记》、《野庙花神记》两篇则与已知的《湖海奇闻》各方面特点高度契合,有欣欣子序的提示,我们有理由将其与周礼联结起来:它们应当分别是《湖海奇闻》卷二“脂粉”类、卷四“木石”类中物。

当然,要最终确证这一点,还有待于新的资料的发现。

文章图片7

《傅憎享、杨国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封面

文章图片8

注 释:

① 杨国玉《新见〈金瓶梅〉抄借〈百家公案〉素材述略》,[韩]《中国小说论丛》(第30辑),2009年9月,第11——22页。

② 陈益源《〈怀春雅集〉考》,《金瓶梅研究》(第五辑),沈阳:辽沈书社1994年,第143——144页。

③ 杨国玉《新见周静轩〈秉烛清谈〉佚文》,《河北工程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④ 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2页。

⑤ 薛洪勣《传奇小说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34页。

⑥ 陈国军《周静轩及其〈湖海奇闻〉考论》,《文学遗产》2005年第6期。

⑦ [韩]金源熙《明代文言小说集〈幽怪诗谭〉浅谈》,《中国学研究》(第8辑),济南:济南出版社2006年,第210——211页。

⑧ 向志柱《胡文焕〈胡氏粹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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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河北工程学院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傅憎享、杨国玉<金瓶梅>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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