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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汝梅 |《幽怪诗谭小引》解读——纪念《金瓶梅》问世信息传递410周年

 殘荷聽雨 2022-05-21 发布于北京

袁宏道《与董思白》信,传递了《金瓶梅》抄本问世的第一个信息。《金瓶梅》的问世,震撼了晚明文坛。

相继有王世贞、屠本竣、谢肇淛、薛冈、冯梦龙、沈德符等著名文人作家评论传播《金瓶梅》,抄本在北京、麻城、诸城、金坛、苏州等地传抄。

《与董思白》写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至今已410周年。

晚明与《金瓶梅》有关文献,称此巨著为《金瓶梅》、《金瓶梅传》,无有称《金瓶梅词话》者,欣欣于序称“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

因此,有学者猜测原抄本曰《金瓶梅》,“词话”二字,是书商刊印时加上去的。

《幽怪诗谭小引》称《金瓶梅词话》,至今所见文献,是最早传递词话本的信息。

《幽怪诗谭》六卷九十六则,题西湖碧山卧樵纂辑,栩庵居士评阅。存明刊本与清抄本,较稀见。

书前有崇祯己巳(二年,1629)听石居士《小引》。《小引》解释了《幽怪诗谭》取名的含义,阐述了作者的诗学观点,概述了魏晋至唐宋诗歌发展的代表诗人诗作特点,尤为重要的是传递了“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这一重要信息。

因此,《小引》在诗歌史与小说史上占有极其重要地位,应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与评价。《小引》全文如下:


尝读袁石公集于吴门,诗艺一概抹杀,独谓“挂枝儿”可传不朽。
夫“挂枝儿”俚语也,石公何取焉?彼见世之为诗者,碎采成句,叠缀成篇;譬玉玉相接,本非一玉;珠珠相累,原为万珠;不若“打草竿”等曲极近极远愈浅愈深。率口数语,即镂肝刻髓亦寻彷不到。作诗如是,乃为真诗。
俗儒不察,遂谓辽豕白头,可掩虎豹之文;楚鸡丹质,堪傲鸾鷟之彩。而小说一途,瞥与金版秘文,瑶毡怪牒共尊于世。讹传讹幻,解自陈氏之颖为之尽秃,剡州之藤因以一空。不独冤煞古人心事,抑且乱尽今人肺肠。若风行一时,几如败箨。此《幽怪诗谭》所以破枕而出也。
何言“幽”?蝉噪深林,鸥眠古涧,各各带有生意,不似古木寒鸦。何言“怪”?白狼啣钩,黄鳞出玉,每现在人间,非同龟毛兔角。以此谭诗,真堪捉麈耳。
诗自晋魏以至唐宋,号称巨匠七十余家,或开旺气于先,或维颓风于后,雅韵深情,谭何容易?然披览一过,觉集中绛云在空,舒卷如意者,则诗中之陶彭泽也。
有斜簪插髻,风流自喜者,则诗中之陈思王也。有东海扬波,风日流丽者,则诗中之谢康乐也。有秋水芙蓉,嫣然独笑者,则诗中之王右丞也。有凤笙龙管,汉宫秦塞者,则诗中之杜工部也。有百宝流苏,千丝铁网者,则诗中之李义山也。有海外三山,奇峰陡峙者,则诗中之李长吉也。有高秋独眺,霁晚孤吹者,则诗中子柳子厚也。有狂呼醉傲,俱成律吕;姗(嬉)笑怒骂,无非文章者,则诗中之李谪仙、苏学士也。其余或仙或禅,或茗或酒,或美人,或剑客,以幽怪之致与诸家相掩映者,不可殚述,而总之以百回小说作七十余家之语。
不观夫李温陵赏《水浒》《西游》,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乎!《水浒传》,一部《阴符》也。《西游》,一部《黄庭》也。《金瓶梅》,一部《世说》也。然则此集邮传于世,即谓晋魏一部《诗谭》亦可。
时崇祯己巳阳生日  听石居士题于绿窗

《小引》阐发了《幽怪诗谭》的宗旨,概括说明了作者的大文学观念,即把诗歌与小说联系起来,把文言小说与长篇白话小说联系起来,打破了以诗文为正宗的传统观念。行文完全是作者本人的语气。

由此可知,听石居士却碧山卧樵,《小引》是作者的自序,也是《幽怪诗谭》纂辑的总纲。

《幽怪诗谭》与其《小引》的重要特点与意义,有如下几点:

1.《诗谭》从《玄怪录》《续玄怪录》《剪灯新话》《广艳异编》等中选取了一些篇章,加以精炼改写,增强了原作的艺术效果。保存了《湖海奇闻集》中的《碧玉簪记》《伏氏灵应传》等,使我们可以窥知《湖海奇闻集》的局部面貌。[1]

《诗谭》对选辑作品作了艺术加工。《荔枝分爱》据《荔枝梦》(见《广艳异编》)改写,将原作开头介绍荔枝生物特点一段删去,将原作谭徽之友人这一人物删去,文字加工如原作“张目视之,乃偃卧于荔枝树下,心始悟其感妖,甚惊叹之。”改作:“徽之方欲辞归,欠伸而觉,乃偃卧于荔枝树下,始寤其感梦云。”

不但简炼,而且去掉“感妖”使此篇成为了一篇优美的童话式作品,把食荔枝的味觉美感与性爱美感联系,表现了味觉与触觉美感相通之点:“吸残甘露,则齿颊皆香,吮尽琼浆则梦魂俱醉”。

所以,不可把《幽怪诗谭》看作“辑集而非创作”的产品。

2.《诗谭》的《小引》云:“诗自晋魏以至唐宋,号称巨匠七十余家”,“以百回小说作七十余家之语”,“此集邮传于世即谓晋魏来一部《诗谭》亦可”。

虽有夸张之嫌,但其基本精神在于打通诗与小说之分界,以小说与诗相结合,以小说作诗家之语,在小说中创造诗的意境、神韵。

《幽怪诗谭》作者自觉地追求小说与诗的结合。在《幽怪诗谭》中,诗词或作人物对话,或抒发情感或渲染气氛。

有时还让小说中人物以诗歌讲解一种道理;如《泰山鹿兔》中二叟与章奏对话所吟律诗即是哲理诗。诗词均不游离在作品之外。

有时小说中人物还评诗,如《神交玉女》中玉女评鸿渐诗作:“始焉触物感怀,既而因时叙景,末叙别离眷恋之情,深得诗人性情之正,佳作也。”

3.《小引》中有“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一语,这是一句极有份量的历史证言,传递了一条重要历史信息。

汤显祖是欣赏肯定《金瓶梅》最初的读者之一,但从未在他的诗文尺牍中提及此事。

刘守有是汤显祖的表兄弟,刘守有之子承禧是《金瓶梅》抄本收藏者。汤显祖从刘承禧处读《金瓶梅》抄本。

汤显祖创作《南柯记》(完成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受《金瓶梅》影响,至迟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已经读完《金瓶梅》。[2]《金瓶梅词话》刊印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

《幽怪诗谭小引》题写在崇祯二年(1629),汤显祖逝世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碧山卧樵写《小引》时,汤显祖已逝去十三年。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此时可能正在改写刊印,尚未流传,仍是《金瓶梅词话》刊本传播年代。


碧山卧樵应是熟识与推崇汤显祖的文人作家,是其学生辈,或晚一辈友人。“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一语,是从汤显祖那里真接听到的,或从友人那里间接了解到的。

至今,袁宏道《与董思白》(1596)被认为是关于《金瓶梅》的第一条重要信息。看来,“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这一事实,大约可能要早于袁宏道《与董思白》。

碧山卧樵是何人?笔者初步考证,碧山卧樵可能是莫是龙的别号。莫是龙,字云卿,后以字行,乃更字廷韩,号秋水,又号后朋,松江华亭人。有《石秀斋集》十卷,《画说》十六条。

《皇明世说新语》有七条记载莫是龙的言论,卷五《夙惠》中有一条:“莫云卿曰:余尝独居山中时,借榻僧舍,每见林峦新霁,鸟声碎耳,岩扉初晓,云山盪胸一启,山椒紫翠,正落枕上,仙!仙乎!觉身世之欲浮也。”

卷五《栖逸》中有一条载:“廷韩曰:山非高峻不佳,不远城市不佳,不近林木不佳,无流泉不佳,无寺观不佳,无云雾不佳,无樵牧不佳,古之真隐旷士多托迹于名岳。要之,山无隐士则林虚,故世有巢居于山林道尊矣。”

由此可知莫是龙喜爱山居,流泉,羡慕樵牧,以稳士自居之心态,别号碧山卧樵,听石居士表明了这种追求与喜好。

莫如忠(累官浙江布政史)、莫是龙父子传列董其昌传后(明史卷288)。董其昌少年时占籍华亭,曾附读于莫氏家塾。

董其昌在《崇兰帖题词》中称“余师方伯而友廷韩”,莫是龙与董其昌为同时人,其生卒年无考。

莫是龙著《画说》十六条,董其昌所论多与之相同。《明人室名别号索引》谓碧山樵为莫是龙别号,不知据何文献。待考。


注释:

1《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云:“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微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其后《如意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由于欣欣子引述周静轩之作品,周礼(字静轩)为现代学术界所关注。周礼著有史作《通鉴外纪论断》《朱子纲目折衷》《续编纲目发明》《训蒙史论》《通鉴笔记》,小说《秉烛清谈》《剪灯余话》(与李昌祺《剪灯余话》书名相同而非一书)《湖海奇闻集》《警心崇说》,诗集《读史诗集》《北游诗稿》,医学著作《医学碎金》,戏曲《东窗事发》等。《秉烛清谈》已佚。《湖海奇闻集》,大连图藏残本(今不知流落何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孙楷第在大连馆查阅,著录了该书序文(见《戏曲小说书录解题》)。《湖海奇闻集》第六卷为《伏氏灵应传》《碧玉簪记》,《幽怪诗谭》卷一第九则《玉簪传信》,卷四第三则《伏氏忠烈》即《湖海奇闻集》第六卷之《伏》《碧》两篇。陈国军据彭大翼《山堂肆考》卷166有一篇注出自《湖海奇闻集》中的《画美人》,考索出《幽怪诗谭》卷五第二则《画姬送酒》保存了《湖海奇闻集》中这则小说的原生形态。(见《文学遗产》2005年6期)。《幽怪诗谭》六卷96则小说,均为四字一题,为统一题例,《玉簪记》改题《玉簪传信》,《伏氏灵验传》改题《伏氏忠烈》,《画美人》改题《画姬送酒》。由《幽怪诗谭》所录周静轩之作品,而知风格特点,从而有助于解读欣欣子序的引述。

2见徐朔方著《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它》23页,齐鲁书社1988年1月出版。

附录:《幽怪诗谭小引》明刊本清抄本。

文章作者单位:吉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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