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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味覺看見。

 泰阳汉子 2022-07-10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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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清可QINCO」


中国人说一首诗好,一幅画好,一段戏好,一处景好,怎么好?
有味道。
西方古典美学里,味觉的地位很低。但中国人天生信任味觉,喜欢讲“味道”,习惯以舌头为原点,去丈量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关系,抵达其余感官。

西方人认为,“视觉”可以传播,而“味觉”只能囿于个人体验。比如,用眼睛看一幅画,人在画的外面,是客观认知,于是可以信任,而喝一杯清茶,茶在口中,滋味万变,幽微不定,只有自己知晓,难以言说。

“认知”是确定的,是固体,而“感知”则气雾一般,看似缥缈,其实无孔不能入,中国人习惯用味觉,大约就是因其“幽微不定”,反而有“道”可寻,深处愈发宽广通达。

用味觉去看见,五感自然而然通达时,天地亦畅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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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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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觉,也能“看见”。

读毕飞宇的《推拿》,讲一个盲人按摩院的故事,里头有对盲人情侣,有过这样一段动人对话。

女生的盲是后天的,她与男生相恋,她想让他知道,她很好看,便抓着男生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

男生说,好看,女生追问,“怎么一个好看法?”

男生的盲是先天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他憋了半天,最后,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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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毕飞宇写的这句,质朴而高级,用大白话版本的“食色性也”,直接打通了视觉与味觉的通感障碍。

《推拿》里有一句话说,“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这句话,不是说给盲人听的,是说给看得见的人听的,更是说给五感俱全的人听的。

视觉是“见”,听觉是“见”,味觉,同样是一种“见”。我们早在无知无觉的时候熟悉了这种“见”。譬如,将工作称为饭碗,将失业称为炒鱿鱼,将嫉妒表达为吃醋,怕别人看不起时会吼一句“我也不是吃素的”,用活跃的味蕾去品尝生活中的大小事务,种种关系,以及难以言说的情感,反而令信息传递的更有意趣,有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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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影评家毛尖曾提到,味觉表现在影视作品里的重要性,“葛优倪大红吃得好,《罗曼蒂克消亡史》加一分。刘若英烤鸭没吃好,《天下无贼》就减一分。”人物情感的幽深羁绊,通过味觉体验表现出来,最是恰当。那是视觉和听觉难以探入的地方,也正是味觉的优势所在。

中国人从来都明白,味觉能看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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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对“味”的要求,中国人大约也比他人来的高些。

有人曾打趣说,中国人对甜品的最高赞扬,就是一句“不甜”。如此广袤的国土,多苦多臭都不怕,甚至可以成为流行,但纯粹的“甜”却受众者极少。

金岳霖在回忆录里,说西洋糖果的甜是一种“傻甜”,他欣赏的是含在瓜李里面的甜,那是一种“清甜”,食之不腻,口齿留香。

虽然嗜甜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天性,但从中国文化习惯认知上来讲,纯粹的甜是一种“单薄”,一种层次单一的快乐,我们更喜欢品察几种味道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将对“味道”的品鉴上升到对事物的品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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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那句经典的“有钱买不到好品味”,便是如此。这句话明明是违反常理的,如果人类物质文明的精粹可以在市面流通的话,往往价格不菲,只有颇有家财的人才可以如此一掷千金,买许多大师巨作,把家里装点的金碧辉煌——但我们会不自觉的评论这种行为“土豪”,觉得此人“满身铜臭”“没有品位”。

因为纯粹的富有,就如同纯粹的甜一样,是单薄的,若有家财万贯而行事乖张者,则更是令人生厌。真正的好品味,则是需要长久的滋养与时间的反复搓磨而成,犹如河边的卵石,外表圆润可亲,剖面有层层繁复花纹,有如苏东坡评陶渊明诗时所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质感。

由此,从味觉而来的“味”,延伸到了对价值观的评判上来,品味不俗,才真正显得位置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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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古人品诗词,最排斥甜腻的风格,提倡宁生毋熟,宁涩毋滑,宁苦毋甜。因为清苦仄涩,总是层层递进,余而不尽的。

一首好曲子在耳边听过,过了很久还会在脑海里重新播放起来,爱人送的玫瑰枯萎了,但每每回念起来,仿佛还能嗅到盛开的花香。用国学大师顾随的话说,这般余味,如同“回甘”,是“留在心上不走”。

中国人的含蓄大约也源于此,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要用最少的字表达最丰富的含义——这种丰富,要反复品嚼,反复揣摩,有所心得者,才算得上“有品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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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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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品位,虽看似从味觉出发,实质上是一种“联觉”。

入口的美食,绝不仅仅是尝出酸甜苦辣咸这一层,更要调动起眼、耳、鼻、舌、身、意,才能让我们奔波在外,只见到一碗面,便思念起家中母亲的笑脸。

联觉,并非“五感互用”,而是“五感共用”,触“味”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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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以诗为例,黄庭坚在《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说:“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诗,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令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

黄庭坚读陶渊明,不讲艰涩词汇,全用吃喝形容,却一目了然,毫无沟壑,那“嚼”“啜”“啖”,三个“口”正好是一个“品”。

反之,用其他感官推出味觉,亦然。

在王安石的绝句“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里,既有视觉上“鳞鳞”“袅袅”的姿态,“鸭绿”“鹅黄”的色泽,还有触觉上“含”“弄”这样的娇软,加上诗歌韵脚在启齿间那温润的听觉,一幅春景图活色生香,沁人心脾,连带味觉上也产生了“微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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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没错,味道本身就是个“很难言说”的东西,是《吕氏春秋·本味》所谓“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的事。它发生在幽暗的口中,即便绽放了味蕾千朵,外人也难窥一二,于是“味道”如何,便很主观,很不确定了。
但或许就是因为它难以言说,才逼的人不得不调动起视、听、嗅、触各种感官,纷纷前来助力,最后以舌头来统摄,将如此复杂的感觉,用转喻的方式,归结到味觉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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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清可QINCO

有味道。有味,亦有道。味,妙在一瞬间的触动,道,妙在无穷尽的思韵。有味道,便是有意,有趣,有嚼头,可咂摸。

用味觉看见,从舌尖开始,通向感知的幽微之地,时真时幻,时隐时现——文化熏染,往往如此,如草灰蛇线,在意识里埋下伏笔,在知晓究竟是何道理之前,早已无知觉地运用自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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