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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阴无速效

 陆大夫如是说 2022-07-11 发布于上海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学校暑期见习,安排我们去各大医院跟诊抄方。

当时我被安排跟诊一位快退休的老先生,这位老中医看病很笃定,慢悠悠的,和病人聊聊天问问病症,那时病例都是手写的,老先生边聊边写,病史处方都写在病例本上。

我的任务就是把处方誊写在处方单上,一大半方子都是养阴清热为底的处方。

很多患者一周一周就这么慢慢地看诊抓药,我留心这些病患,有些复诊两三个月了,病情都似乎没什么进退。

在我的跟诊学习快结束的时候,现在想想我胆子也挺大的,忍不住就问老师了,说这些开养阴清热处方的患者,服药都以月计了,似乎反馈下来症情变化都不大,是不是我们治疗思路需要优化啊?

这老师倒是非常大度,笑笑和我说,你听没听说过养阴无速效这句话,这类慢性问题是急不得的。

当时听了这个解释,说实话我心里是有点不服气的,认为这老先生没本事找借口,也没把他的那句养阴无速效当回事。

之后的十多年行医经历,琢磨了无数的方法,古今医籍也看了不知道多少,各地名家也去访学过一些。

在碰了无数南墙后,终于对临床上这些底面阴虚的患者认清了其疾病发展变化的规律,也不知道是那一天,突然在脑海里回想起读书时跟诊老先生的一幕幕场景。

仍旧是那一句养阴无速效,突然让我万分懊恼沮丧,当年老师这一句点睛之句,我怎么就那么愚钝,那么冥顽不灵,金科玉律当头棒喝之下,仍旧不识真经。

反复琢磨追寻十多年,其实见山还是山,这些底层体质问题,仍旧归结为一句养阴无速效。

任凭你想旁通左道,想寻觅南山捷径,终归多歧亡羊,渐寻渐远。

今天在门诊上,很多阴血虚体质的患者也像当年老师的患者一样,询问说,我这问题还要治多久?

我也规规矩矩一样回答,要很久,五六个月,大半年,养阴无速效,这药有的吃了。

任凭患者再焦急,也是如是回答,没办法,夸海口虽然容易,回头仍旧是要给疾病打脸的,还不如丑话说在前面。

这一句要吃大半年,是我十几年经验的总结,是我诸多惨痛深刻的教训换来的。

能快我不想快吗?随便应答,最后往往是兑现不了的。

上班后读到《王孟英医案》,越发感慨老辣的医师有方有守,言行对答都极有分寸,调治阴虚也照样耗时日久。

我介绍一则让我当年印象非常深刻的案例:

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秋(1845年),钱塘人张月卿的妻子张氏时年三十二岁,突然患病,四肢酸痛,早晚尤其明显。

一开始张氏以为是平常家务琐事太过操劳的关系,但是这病症却一天胜似一天,越来越严重。

张月卿于是就近请了医师诊治,有医师诊断痛风证,服了很多药都不见效。

和现在很多疑难病的患者一样,听人介绍了很多单方偏方,这张夫人也服用了不少,因为是肢体疼痛方面的疾病,于是还请了不少针灸医师治疗。

就这样到处求医问药,各种治疗,到了当年冬至,张夫人已经连行走都困难了。

第二年,即1846年春,张月卿听人介绍请了山阴的一位俞医师治疗,他的思路是按虚风治疗,处方以参、术、熟地、桂、附等药为主。

张月卿看了处方,怕药性太热,抓药的时候减去了附子,张夫人服了十几贴后,反而出现了手足拘挛的症状,渐渐手肘膝盖都不能弯曲了,疼痛也越发厉害,因为实在太过疼痛,张夫人日夜号叫,好似在受炮烙之刑,睡眠饮食都大受影响,吐出的痰都坚韧的像石头,皮肤干燥开裂,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起鳞屑像大兴安岭冬季枯松的树皮般,不时脱落。

这病情煎熬,度日如年可想而知,到了这年的夏季,张夫人两腋下的淋巴结肿的像鸡蛋那么大,下身阴户都溃烂,淡粉色的鲜肉裸露在外,上面挂着血丝脓液,痛的不能忍受。

张月卿早年曾从学于顾听泉先生,顾听泉精于医道,且是张夫人舅家的亲戚,于是张月卿去请顾听泉来诊治。

不多久顾听泉即赶到杭州,为张氏诊治,诊得两脉弦数,舌绛无津,并且月经已半年未潮,精神状态破败不堪,身形消瘦脱形,已然皮包骨头。

顾听泉摇摇头说:“经言九侯虽调,犹属不治,危殆若此,不能过夏至矣。”

老规矩,顾听泉搞不定的患者,自然就想到了专家中的专家王孟英医师,顾听泉建议请王孟英医师来诊。

张月卿自然听命,把王孟英请来为妻子诊治。

王孟英到了张府,立即为张夫人诊治,详细诊察后说:“张夫人营分素亏,阴液尽烁,幸病在经络,犹可图治,命应该可以保住,只是肢体功能可能不能恢复了。”

王孟英治疗过程中前前后后的处方都是一些养阴通络药,主要用西洋参、玄参、生地、天冬、知母、花粉、银花、甘草、葳蕤、石斛、丝瓜络等药加减出入。

除汤剂之外,汤药中加竹沥汁、梨汁、甘蔗汁等品交替兑入汤药服用,在夏季则用加用石膏,兑入西瓜汁。

张月卿每日煎药床前床后照顾妻子,每天榨各种汁,用新鲜竹子烧鲜竹沥,每天不敢懈怠,认真按照王孟英的嘱咐,给妻子制备各种所需药品。

在当年夏秋之季,为了烧竹沥汁耗费了竹子四五十竿,用来榨甘蔗汁耗费了八十根甘蔗,榨梨汁耗费生梨六十斤,绞西瓜汁耗费西瓜四十枚。

废了这般工夫,耗了如此些材料,张夫人四肢疼痛渐渐开始缓解,下身阴部周围的溃烂开始愈合,皮肤脱屑一层接着一层蜕去,饮食渐渐开始增加。

王孟英处方仍旧以凉润生津为主,此时开始稍稍佐用些熟地、枸杞、当归之类的药物。一直服了二年多药,月经才重新来潮。

又过了大半年,肌肉才开始慢慢充实起来,脱形的身相才开始渐渐恢复,手脚也逐渐可以伸展,周遭邻居看到这些景象,无不惊异称奇。

又经过年余调治,身形状态总算恢复如病前,虽然腿脚步履不如过往便利,但可以坐轿子出门。

这则医案,整个治疗过程,从前至后,大约调治了将近四年,这养阴无速效几个字,可真不是医家随意敷衍的托词。

这段医案,并非王孟英本人记录,而是作为患者家属的张月卿将这段亲身经历记载下来,一则为了表达对王孟英先生起死回生的谢意,一则为了留给后世医家以资借鉴。

当年看到了王孟英这则医案,我立即回想起当年跟诊的老先生,由衷地感慨老师也是有本事的高明医师,只是当年我经验浅薄,看不懂这养阴缓治的沉稳功力,当时还看不起老师,非常罪过。

民国名医张山雷说:“王孟英临证轻奇,处方熨贴,亘古几无敌手。”

在今天的临床疾病中,亦有很多虚损沉痼之疾,倘若没有定见,对疾病的预后规律没有深刻认知,是非常容易治疗失败的。

这养阴无速效,实在值得我们好生思考,好好体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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