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霖 | 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上）

在《金瓶梅》的流变史上，崇祯本关系重大[1]。但从目前情况看来，人们对它的研究最为薄弱。其原因主要是今存各崇祯本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而它们又分散在中国、日本各图书馆的善本室里，一时难以比勘。

笔者今据所见各本及前人著录、有关书影，对一些主要问题略抒已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崇祯本系统各本之间的关系

迄今为止，著录崇祯本最多的莫过于美国韩南教授的《<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2]，计有十种十一部。

此外，重要的刊本尚有上海图书馆藏两种、天津市图书馆藏一种。这样共有十三种十四部。

这里去掉韩南所记两种残本（乙版本之六、之七）、一种抄本（乙版本之八）、两种清刻本（乙版本之九、之十）和另外一些私家藏本因明显后出或缺乏讨论价值外，还存有八种九部：

（一）通州王（孝慈）氏藏本。

今下落不明，唯其插图一百叶两百幅由古佚小说刊行会曾予影印，附以词话本前，集中装订成册。

世界文库排印词话本时，也曾影印若干插图及第一回一页书影，并据此本加以校勘。下简称王氏本。世界文库排印本以王氏本所作校记，简称世界文库本。

（二）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原为马廉所藏。下简称北大本。

（三）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藏本。下简称天理本。

（四）天津市人民图书馆藏本。下简称天津本。

（五）上海图书馆藏甲本。下简称上图甲本[3]。

（六）上海图书馆藏乙本。下简称上图乙本。

（七）日本内阁文库藏本。

下简称内阁本。另，长泽规矩也教授双红堂原藏一部，与内阁本完全相同，今归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资料室。

（八）首都图书馆藏本，原为孔德图书馆所藏。下简称为首图本。

《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影印本书影

在《论持久战》一文中提出：“今年，是中国纪念日”。这是中央领导第一次提出“”是的日。

这里先要说明的是，自从鸟居久睛的《金瓶梅版本考》以来，韩南的《<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乃至最近魏子云的《关于崇祯本的问题》[4]，都将北大本（即马廉氏旧藏本）与世界文库所据王氏本混同起来，这是一个疏忽。如鸟居久睛文中将“马廉氏旧藏本”“略称崇祯本”，并说“崇祯本（眉批）行二字”，其具体论证时的引述都据世界文库本。

韩南在谈及现藏于北大图书馆的原马廉藏本时也说：

“亦即今'崇祯本’。前三十三回郑振铎曾于1935－1936年所编上海出版之'世界文库’中与'甲版之一’（按：即词话本之一）对照。”

魏子云在谈及“马廉”时，也认为其眉评即“两字一行”的。

实际上，眉评两字一行的世界文库本影印的是王氏本，马廉旧藏的北大本眉评是四字一行；又，北大本正文第一回回目“西门庆热结十弟兄”之“弟兄”两字，王氏本作“兄弟”；故这是两种不同的本子，必须首先分辨清楚，再不能将北大本、王氏本，乃至狭义的所谓“崇祯本”混为一谈了。

北大本的眉批既然是四字一行，那就与天理本的眉批格式相同。再考察两本的其他情况，也多有相同之处。

据刘辉《<金瓶梅>主要版本所见录》与鸟居久晴《金瓶梅版本考》著录，两本框高均二十。八公分；正文每面都是十行，行二十二字；北大本插图非集中于卷前而分别插入每回之前，天理本也有如此“形迹”。

另外，如序文、目录、章回、回前诗词部分，乃至卷六前不标“新刻”而题“新镌”、卷十四前不标“批评”而题“批点”等等，都如韩南所说：两本相同。

因此可以断定：北大本与天理本即使不是同版，也可归入一类。

与北大本、天理本相同或接近的还有上图甲本。

上图甲本的眉批格式，正文行款、回前诗词及框高二十。八公分等，均同北大本、天理本，特别是卷一前题名“亲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卷之一”中的“之”字的撇捺转弯处有断缺，其状与《大安》第九十号所印天理本图版极似。

然其批语与北大本相较，则互有出入。今以第七回为例，两本出入情况如下（附以内阁本）：

北大本	上图甲本	内阁本
房子里住的孙歪头
［眉评］：孙歪头三字写得活现，恰像真有其人。	同	“活现”作“现貌”。
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
［眉评］：段子曰嚣，……想见立言	“立言”后多“之妙”两字。	“立言”后多“之妙”两字。
讲了话，然后才敢去门外看。
［旁评］：递局。	无评。	递局。
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
［旁评］：传神。	无评。	传神。
既是姑娘恁般说，又好了。
［眉评］：满肚皮要嫁，只三字。	“三字”后多“尽出”。	“三字”后多“尽出”。
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
［旁评］：伏后骂句，细甚。	无评。	伏后骂句细甚。

又，北大本卷七题作“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卷之七”，不同于保持崇祯本原刻形态的上图甲乙两本、天津本等题作“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七”（详见第三部分）。

北大本《金瓶梅》影印本

从以上情况看来，北大本与上图甲本尽管大致相似，但实不同版，且相互之间不存在着先后关系，似同祖于某四字行眉批刻本。

它们究竟与天理本关系如何，目前很难具体分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三本相近，当归为一类。

上图乙本正文行款格式与以上三本相似，但它自有其不同于他本的特殊之处，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眉批首原页同王氏本，为两字行，然其两字行眉批仅两叶四面，第三叶起即改为四字行，第十叶起不见眉批。

至第二回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时，又见眉批“在阿”两字。此当为他本所有的眉批“传神在阿睹中”残存的一行两字。之后，就很难找到眉批了。

然而此书的旁批、圈点却自始至终大体保存，不过有时与他本稍有出入，如第一回写到“月娘秉性贤能，夫主要上百依百顺”时，各本眉批都作：“如此贤妇，世上有几？”

而此本作：“此贤妇，能有几？”

二、正文也有其特点。

鸟居久晴在《金瓶梅版本考》中，曾列举第一回中十一条例子，比较了各本之间的异同。

我在《关于上海图书馆藏两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中也仍据他的十一条例子来比较了上图乙本与它本的异同。

今移录于下（由于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内阁本的实际情况一致，故将它们归为一类；张竹坡《第一奇书》本中的本衙刊本、皋鹤草堂刊本、影松轩本也完全相同，故也并为一类；鸟居所说的“崇祯本”改正为“世界文库本”；“？”处为原文模糊不清）：

北大、天理、上图甲、内阁本	上图乙本	世界文库本	第一奇书本
1．西门热结十弟兄	作“兄弟”	作“兄弟”	作“兄弟”
2．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	“？”	作“些”	作“毫”
3．又搭了这等一般无益有损的朋友	“？？”	作“相交”	作“又搭”
4．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	作“娘”	作“娘”	作“娘”
5．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	“？”	作“铺”	作“铺”
6．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	作“厂”	作“敞”	作“厂”
7．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说毕	作“方”	作“方”	作“方”
8．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	作“自”	作“自”	作“自”
9．三清圣祖庄严宝相	“？”	作“道”	作“圣”
10．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	作“问道”	作“问”	作“问道”
11．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	作“七”	作“六”	作“七”

可见，上图乙本与世界文库本比较接近。它与世界文库本的出入之处，也可能世界文库本在排印时本身并未忠实于王氏本。

总之，从上图乙本的正文及眉批接近王氏本，又其插图，正文的刊刻较为粗劣的情况来看，它当是王氏本的翻刻本。

《金瓶梅》崇祯本影印本书影

天津本与上图乙本的版式内容基本相同。两者稍异的主要是图像装订不同：天津本图像如北大本分插于每回之前，而上图乙本如他本集中于卷首。

又天津本稍多几处眉批。这些差异可能是由于不是同时印刷、装订所致，然它们当属同版、至少是同类。

我在《关于上海图书馆藏两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中曾据《天津市人民图书馆藏明清小说目录》而猜测它与北大本同类，误。

以上将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归为一类和将上图乙本、天津本归为一类之后，可在鸟居的基础上，以眉批格式的不同，将崇祯本分为五类。今以第一回第一页为例，表明情况如下：

1．以世界文库影印王氏本一页为代表的二字行眉批：

　一部　炎凉　景况　尽此　数语　中

2．以内阁本为代表的三字行眉批：

　一部炎　凉景况　尽此数　语中

3．以天理本为代表的四字行眉批：

　一部炎凉  景况尽此　数语中

4．以首图本为代表的无眉批本。

5．以上图乙本为代表的二字行至四字行，至无眉批本。

这五类崇祯本的关系如何呢？长泽规矩也氏最早推定为：首图本→内阁本→北大本。

鸟居久晴则加进了天理本：首图本→内阁本→天理本→崇祯本（鸟居的“崇祯本”实为世界文库本和北大本的混合物）。

这里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们都认为“首图本”最早出现。在首图本的基础上加评成内阁本。而长泽又据内阁本的字样推断为天启年间南京刻本。这样，首图本的刊刻时间就更早。

于是，也就有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天启本”的说法，对“崇祯本”的提法产生了动摇。

其实，这个看法是经不起推敲的（关于刊刻时间问题下详）。

长泽等认为内阁本是在首图本上加评而成的最重要根据是两本版式大至相同。这的确可以说明两者之间有承袭关系。但这种关系既可能是首图本先出，内阁本加评而成；也可能是内阁本先出，首图本删评而成。

最近魏子云先生将首图本第一页书影与内阁本相勘后，认为内阁本“印刷清晰”，首图本“极其漫漶”，“光凭这一点，亦足以判定（首图本）是后印”。

这是正确的。但魏先生在这里尚稍有疏忽，认为两书是“同一版式的刻本”，首图本只是“后印”而已。

首图本附图

实际上，首图本根本是一种将内阁本简陋化后的后刻本。就以这一页来比较，还有如下不同：

一、首图本在卷首题“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卷之一”，与回目之间，少了一条细框线；

二、诗词旁又少了大量圈点；

三、正文第三行“大唐国”之“国”字，第四行“同归于尽，着甚要紧”中的“尽”字、“紧”字，首图本均作简化；

四、正文第三行“营营逐逐，急急巴巴”，首图本改成“营匕逐匕，急匕巴匕”。再加上眉批被删、刊刻粗拙，故此一页相勘，即可证明首图本是翻刻内阁本的劣本。

此外，还可证明首图本后出的证据是附图。

韩南对此曾有评论：

“一百零一页插图，虽仿刻其他版本之插图。但技巧差之远矣。图上未刻任何插图者之名，尤其八十一回后三幅插图极为粗俗，显为次流者所刻。”

“某些插图甚至次序有误，插图上面所附目录（即章回名）亦有错误。”

近有友人在首都图书馆翻阅此书后来告说，据其版刻，似为道光以后所出，我颇信之。

既然首图本是内阁本的翻刻本而不是崇祯本系统中的最初刻本，那么封面题有“原本”字样的内阁本《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是否真的是“原本”呢？

按照长泽、鸟居的说法，四字行眉批的天理本出自内阁本，那内阁本就有“原本”的可能。

对此，魏子云表示异议。他“从卷帙与回目起刻看”，“从评语刻字来看”，“从字体来看”三个方面推想了天理本先而内阁本在后。

魏先生否认天理本出自内阁本的意见值得重视。我补充两点意见，可证天理、北大等四字行眉批本不可能从内阁本来：

一、从插图来看，凡有插图的本子如王氏本、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乙两本、天津本等大都为一百叶两百幅，唯独内阁本5及承袭内阁本的首图本是五十叶。

今内阁本及相同的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的插图虽已遗失，但当年著录均未提及插图本身的构图格局与他本相异，且从首图本来看，其插图格局也大致和王氏本相同，故可推知内阁本五十叶插图也当与王氏本大致相同，只是它少了五十叶。

于此表明：少五十叶的本子当为后出本。因为王氏本、北大本等均不可能根据一种仅有五十叶插图的“原本”去增刊格局风貌相同的插图五十叶。

反之，翻刻时只有删减原有的插图，才有可能使删剩的画面与“原本”保持一致。

二、从回前诗看：

王氏本、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乙两本第一回开头于“豪华去后行人绝”之前有“诗曰”两字，占一行；于“二八佳人体如酥”之前又有“又诗曰”三字，也占一行。

内阁本、首图本均省却“诗曰”、“又诗曰”五字两行。以一般常理而论，假如北大本、天理本、王氏本出自内阁本的话，是不大可能在翻刻时特地加上这无关紧要的两行五字，相反，只有后出的本子删去这五个无关紧要的字才在情理之中。于此也可见内阁本不是“原本”。

《黄霖讲<金瓶梅>》

内阁本不是“原本”，北大本等不可能出自内阁本，那么，有可能内阁本出自北大本吗？

我们据上文北大本、上图甲本、内阁本评语相校的情况看来，内阁本与北大本、上图甲本之间互有错误缺漏，且北大本、上图甲本的缺失多于内阁本，故北大本、上图甲本也不可能是内阁本的祖本。它们之间并无从属关系，当分别来自它本。

那么，它们来自何本呢？现在看来，三字行眉批的内阁本和四字行眉批的北大本等，都可能来自二字行眉批的王氏本。其理由如下：

1．从现存影印王氏藏本的一页书影及所有插图看来，最为精良，刻工姓名所存最多。

2．四字行眉批本正文格式与王氏本相同，不同的只是眉批有二字行或四字行的区别。

一般说来，若以原四字行改成二字行，则遇两条相近眉批时，就有排列不下的危险，故可能性小；反之，从二字行改成四字行，不成问题，故可能性大。

3．内阁本的刊刻，诚如魏子云所云“没有天理本郑重”，不但将眉批改成三字行，且正文行格多有从简的趋向。但其46、47、48、54、57、83、93、98等回多次出现了二字行眉批的格式。显然，这是翻刻二字行本时露出的马脚。

4．从上图乙本、天津本的情况来看，清楚地留下了从二字行眉批本来的痕迹。

5．从张竹坡《第一奇书》的情况来看，其正文与王氏本、上图乙本接近（见上文所列表）。张竹坡当时距离崇祯本初刻时间不远，有可能所据的是较好的本子。

总之，根据以上分析，我目前认为：

崇祯本系统中，二字行眉批本当为最先刊出；三字行眉批内阁本、四字行眉批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及混合型眉批上图乙本、天津本三类分别从二字行眉批本出；无眉批的首图本则从内阁本出。

至于四字行眉批本中的北大本、天理本、上图甲本，也非同版，它们之间的关系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二字行眉批本目前仅见于王氏本。王氏本的刊刻精良，刻工列名也最多，故确有可能为崇祯本中的原刻本。

然由于此本今不知下落，故无法进一步考察确定，且尚有一点疑问，还须找到正确答案。即其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插图中坐于书桌正中之人（吴道官）比之它本缺少胡须，他面前的纸上也少三行名字，令人费解。

因为在一般情况下，覆刻本的图像比之原本减少一点东西的可能居多，增加一点东西的可能较少。不知为什么后出的本子反而多出了胡须和文字呢？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     黄 霖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一辑，1990年出版。后收入《黄霖<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