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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声声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杜宇声声 

吴营洲

我知道他不在了。没人直接告诉我。但我知道。我是在娘家知道的。自打出嫁后,我就很少回娘家。那天,杜宇在天边声声地叫着,我突然就想起了娘。想起了娘,我就慌慌地骑上车子回了娘家。

听说我回来了,姐也就过来了。姐嫁了当村。离娘很近。说来就来,串门似的,不像我。

见我来了,娘就赶紧张罗饭。做我儿时爱吃的葱花疙瘩汤。姐在帮娘拾掇。我在炕沿上坐着。我的眼睛,瞅着屋里那束透过窗棂射进来的阳光,以及阳光里恣意飞舞着的尘埃,偏偏不去瞅她俩。她俩随意地说着话。说着说着,突然就不说了。她俩突然就匆匆瞟了我一眼,止了话语。她们总是这样。我早习惯了。我知道,那是提到他了。而这次,好像是说他不在了。永远不在的那种。我兀自坐着。当没听见。当没听清。当没听懂。我也不问。多少年来,我不在任何人面前提他。任何人也不在我面前提他。

他真的不在了?我暗暗地想。不会吧?他还不老呢。怎么会呢?可我不想问。只是觉得不在了也好。这点我知道。其实我还知道,他在不在的,和我早就没了关系。

可在当年,我曾是那样的想见他。

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个黄昏。是在他所在的那座城市。我是坐车去的。车是救护车。医院里的。当时我住院。住了好长时间的院。当时,人们说他变心了,不喜欢我了。我想怎么会呢。我想见见他。只想见见他。可是没人让我见他。我就哭。就闹。闹得鸡飞狗跳。我在家最小,最受宠,从没受过委屈。哪承想遇到这等事。见我失魂落魄,娘总是哭。爹也暗暗地哭。那时候爹还在。爹最疼我。但没人理解我。包括爹。爹也以为我是失恋所致。其实不对。我不吃饭。吃不下去。不睡觉。睡不着。只是哭。闹。揪自己的头发。剪自己的衣服。人们都说我病了。我说我没病人们不信。硬是送我去了医院。扎针。吃药。还用粗粗的绳子捆我。其实我清楚,我真的没有病。一点都没有。我就是想见他。我就是想见见他。我就是想和他说说话。随便说。东一句西一句的那种。就和早先似的。但我绝对不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你为什么不娶我。他的心我懂。我的心他也懂。

就在那个黄昏,我终于见到他了。这是我两年多第一次见到他。我在车上。爹和医生不让我下车。车停在他们单位附近。透过车门我看到熙来攘往的人。知是闹市。终于,他来了。他上了车。我扑上去,想抱抱他。爹不让。我哭。记不得自己说什么了。我把手伸向他。他也把手伸向我。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借着夕照我看到了噙在他眼角的泪。他都说什么了我也记不得了。其实我一句都没有听见。我只记得后来爹对他说:你走吧。他要走,我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着表。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那块表。我想把表夺下来,留个念想。爹不让。生生地掰开了我的手。后来,他走了。他回了他的办公室。我也回了。回了医院。

回了医院,我便不再哭,不再闹,也不再说话。和谁都不说。让我吃药,我就吃。让我吃饭,我也吃。只是一天天地在病房的墙角处蹲着。披头散发。后来娘说,把孩子接回来吧。于是我就回了家。

在家里,有半年多没有出过门。村里谁都知道我有病,谁也不敢娶我。他的消息再也没有了。我也不再提他了。两年后,我终于嫁出去了。嫁到了一个很远很小很穷的村落。丈夫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丈夫知道我有病,待我很好。从来不惹我生气。也从来不问我的过去。我也不惹丈夫生气。只是,心里特别难过的时候,我就骑上车子回家。

我每次回家,总是在炕沿上坐着。靠北墙的炕沿。我打小就喜欢坐这。我只有坐在这,心里便觉安妥。有时候,我走二三十里地回趟娘家,就想在这坐会儿。坐会儿就走。我回家时,娘在,就喊一声娘。喊罢就坐下了。娘不在,我就径自推门进屋。娘在时,总是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无论我多大了,娘总是把我当孩子。当成那个十七八岁时就没了欢笑的孩子。我知道娘在问我,可我并不作答。只是坐着。其实我知道娘的心里也苦。娘是疼我。娘见我不言语,总是轻轻叹口气摇摇头,去为我张罗饭。有时候,饭做好了,我就从炕沿上出溜下来,推起车子就往外走。娘在后面喊我。娘喊不住我。我的心安妥了。我的心宁静了。我该回去了。我的家里还有我的两个孩子呢。我的两个孩子,大的女儿,小的儿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走在路上,我听到了娘的哭,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只是,我不哭了。我哭够了。我早就没有泪了。我哭谁呢。谁哭我呢。

我和他打小就认识。我们两家是世交。关系一直很好。我家在村里,他家在镇上,相距很近,经常走动。过年过节走动,平时也走动。他来我家,我爹我娘总是把他当孩子,拿出最好吃的最好玩的来。我去他家也一样。我把他的父母唤作亚爹亚娘。他也一样。亚爹亚娘是我们从《史记》里套来的。《史记》里有个亚父。有时闲聊,我问他或者他问我:亚娘干吗呢?听的旁边的人直发愣,以为我俩在说黑话呢。每逢此时,我俩总是吃吃地笑。亚爹亚娘对我很好,只是有一点亚娘不待见我,就是我爱笑。我笑起来,声音很大很宏亮,爆发力很强。亚娘就说我:一点都不淑女。其实我就是爱笑。天性。我不想压抑自己。不过每每亚娘在的时候,我很在意,尽量不笑。我怕亚娘。

读初中时,我参加了村里的俱乐部。演各种各样的文艺节目。一次去镇上演出,我对他说:哥,你可别去看呀,省得回头笑话人家。当时我小,演不了铁梅、小常宝,只能演《洗衣歌》里的女战士啥啥的,跑跑龙套。后来我见了他,问他去没去看。他说没去。他说禁令在前,不敢违旨。可是说罢他就忍不住笑了。我忙问他:咋样咋样?他说:离得远,看不真切,就是觉得有个小丫头在台上蹦跶得挺欢势。说罢就笑着闪开了。怕我打他。

我去镇上读高中时,他已参加工作去了外地。他长我三岁。他工作之后,常常给我写信。信是寄往学校的。每每有信来,同学们总是抢了去,举在手里,满教室地叫唤:情书!情书!总是让我请吃冰棍。不然不给我。这帮促狭鬼,总是拿我开心。当然,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后来我给他说:以后写信,别写我真名了,省得同学们拿我开涮。再后来他寄信时,收信人便成了慧。慧是他给我起的。

我的新名字叫慧。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叫慧。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至今都是。可惜他不在了。

当时学校的信,总是堆在收发室的窗台上,任由自取。那封写给慧的,我总是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塞进书包,然后跑到操场边的僻静处悄悄地读。他的字说不得有多漂亮,只是一笔一划的,横平竖直,看上去很舒服。我常常拿他的字当范。

信是基本上每周都有。各自说些心事闲事。一次我给他写信,抄了首词,竟被他狠狠骂了一顿。那首词至今我还记得: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他说:丫头,你咋抄这词呢?我说:这词咋啦?我觉得好,就随手抄了。咋地吧!

其实这首词的词意至今我都不明白。

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

那年快过春节了,他要回家,问我想要什么。我想想,实在没什么需要的。其实我想对他说:你就是我最大最好最开心的礼物,只要能见到你就行。可我没好意思说。想来想去,最后我对他说:你就买个面包吧。别多买啊。只买一个。回来了,掰开,咱俩一人一半。

果然,他回家时,在他的军挎里——那会儿时兴军挎——藏着一个旅行面包。据说五毛一个。有人的时候,他不好意思拿出来。他只看着我笑,我也只看着他笑。这也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许多年之后姐才对我说,其实她早就看出俺俩有意思了。姐说:当时吧,总觉得你俩很般配,又是亲上加亲。所以就没有阻止你们。要是当初阻止了你们,也许就没有了以后的事了。

姐说这话时,满脸的痛心疾首。我则已满脸木然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我知道,他是我命里的魔。我知道,我到这个世上就是来遭受他这一劫的。

就在他回来那天,好不容易等到亚爹亚娘弟弟妹妹上班的上班去了,出门的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俩了,他才从军挎里掏出那个旅行面包。

我不清楚为什么叫旅行面包。只见包装纸上是这样印着的。

包装纸有两层。一层外包装,一层内包装。外包装上有字,内包装上没字。两层包装均已被油浸透。面包焦黄,似是抹着层酱。方的。一拃来长。四指来高。棺材似的。呵呵。倒是清香扑鼻。他轻轻掰开。我一半,他一半。撕一块放进口中:淡淡的酸味。淡淡的甜味。淡淡的奶香味。细腻,柔软,疏松,富有弹性。松软可口。我凝视着他。他凝视着我。各自慢慢地咀嚼着。品味着。这时,他慢慢地俯在我的耳垂边,轻轻地说:慧,慧,慧。我也俯在他的耳垂边轻轻地说:哥,哥,哥。然后,我们笑倒在地。

突然发现娘老了。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每看一眼心就生生地痛。那阵子,我总是在炕沿上坐着,一动不动。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娘总是默默地拾掇着啥,经意不经意地瞅我一眼。而在她瞅我的那一瞬,我总能感到娘的泪在往心底流。只是,我不言语,娘也不言语。日子就这样过着。后来我发现,娘的背驼了。娘是中等个,瘦。背驼了的娘显得更矮更瘦。后来,娘的背越来越驼,待我出嫁时,已驼得不成样子了。几乎成了直角。走路时两只手几乎能触摸到地。

我出嫁后,很少回家。记得儿子一生日多时,有一天,我突然就想娘了。山呼海啸般地想。万箭穿心般地想。于是就骑上自行车慌慌地来了娘家。

推开大门,见娘在当院剥棒子。见娘在当院坐着蒲墩剥棒子。我喊一声:娘!

娘见我来了,急急地想站起来。但她站了几次都未能站起。

娘!娘!恕儿不孝吧!都怪我!但我不哭。尤其不当着娘哭。我怕娘也哭。娘的身子弯弯的,瘦瘦的,衣服咣当咣当的,风一吹仿佛就倒,可是经不起哭。

穿过屋门,穿过灶坑,我在炕沿上坐下。

稍后,见娘颤颤地走到我的左近,弯着腰侧着脸瞅我。娘瞅着我,久久不动。我是好久不见娘了。娘,女儿想你。可我不说话,娘也不说话。我懂娘,娘也懂我。娘知道,只要我坐在了炕沿上,心就安妥了。

当年,我常常在炕沿上坐着,他若来了,也总是在炕沿上坐着。排排坐,吃果果;排排坐,唠嗑嗑。一对小儿女,总是这样肩并肩地坐在一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爹下班了,常常走过来,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拉着我的手。那时节,爹总是说他瘦。说他还没有我胖呢,让他多吃点。他笑笑。其实他不瘦。爹是故意说的。爹喜欢他。爹也愿意和他说说话。

那时候的他常来我家。来了就住。一住好多天。晚上,我,爹,娘,姐,还有他,就睡在同一条土炕上。乡下的男孩子不穿短裤。不是穷,只是习惯,风俗。他睡觉时总是脱得光光的。更小的时候,我们都不在意,等渐渐大了,我就摸着他的鼻子笑他:没羞没羞,光溜溜;没羞没羞,大马猴。他嘿嘿一笑,吱溜就钻进了被窝。然后蒙住头,任由我胳肢他。每逢此时,爹就说我:兴丫头,快睡吧。读高中时,我曾问他:什么叫青梅竹马,什么叫两小无猜。听罢他嘿嘿一笑。这笑,使我蓦地想起他吱溜就钻进被窝时的情形。

一次我和他坐在炕沿上翻看一本书。是本民间故事。其中有段文字我至今都还记得:古代蜀国有一君王,名杜宇,号望帝,为人所害,遂化为杜宇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

当时我们都小,仅仅知道杜宇亦曰子规,不知道亦曰布谷。布谷多喜庆呀。布谷布谷,快快播谷。那是春天的使者,翅膀上驮着春讯。但我知道了杜宇亦曰布谷时,依旧唤它杜宇。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我喜欢这样的句子。

不知不觉间,夕阳就落到了院墙后面,我想起了我那嗷嗷待脯的孩子,便推上车子,疯也似的往家里赶。婆家太远。那是我生命里不曾有过任何概念的地方。可我偏偏嫁到了那里。多少年过去了,我对去往婆家的路依旧不熟。印象里,出了娘家,沿一条大路逶迤向前,逶迤向前,穿过几个村镇,在一农业信用合作社的门口拐入一条小土路,再走就到了。那里有条标语:人死债不烂!是讲信贷的。写得特大。醒目。入心。好记。可是那天,我怎么就看不到那条标语了呢?莫非没到?我就一直往前骑。直到星斗满天夜幕沉实,直到精疲力竭昏昏欲死,依旧没有看到那条标语。我停下车子,捯着气,展眼望去,只见四野茫茫,只见黑影憧憧,却不知身在何处。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铺天而来。

我在心底喊一声:娘!

我在心底喊一声:哥!

小的时候,他常来我家。他来了,我就带着他疯跑,疯玩。我爱说,爱笑,爱唱,爱动。闲不住。上房,翻墙,爬树,都是我的强项。爹娘总骂我。说我是假小子,大了没人要。爹娘骂我时,我总是说:我还不要他们呢。说罢我便问他:是吧,哥!他不言语,只是傻傻地笑。冲着他的亚爹亚娘笑。

我家院子很大。院子里好多树。槐树,榆树,杨树,枣树,都很高大茂盛。春天里我爬树为他撸榆钱、槐花,秋天里我为他摘枣。夏天,我则带着他满院子逮知了猴。家里逮遍了就去别处逮。他总是没我逮得多。他胆小,不敢往黑影里或僻静处去。我逮住了,给他,让他拿着,他却不敢接。他说知了猴老是挠他手心。我就说他:你就笨吧你!

他在镇上住。镇上不像村里,很少见到知了猴。也没逮过。逮知了猴时,得带着耪地勺,遇到没爬出洞的,还得挖挖。一次,他猫着腰在地上找,看到有块黑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鸡屎呢,就随手用耪地勺扒拉了一下,结果,生生地把一个行将爬出地面的知了猴的脑袋给扒拉掉了。吓得他够呛。月光下他的小脸煞白。多少年之后,他说他每每想起那个知了猴时,心都突突地跳。

夏日里,我还带他去麦场逮蜻蜓。伏天气压低,蠓虫们飞得低,蜻蜓们飞得也低。当然,燕子们飞得更是低。燕子们常常贴着地皮掠过。但我们不逮燕子,只逮蜻蜓。我们高高地举着扫帚,每每看到蜻蜓飞来,便忽地捂了下去。那蜻蜓往往就被捂住了。逮住的蜻蜓用一根细线绑住它的腰身,牵在手里,依旧让它飞。我和他随着蜻蜓跑。边跑边乐。

参加工作后,他就很少回家。那时,我已在镇上读高中了。他每次回来,事先我都知道。他总是提前写信给我。亲爱的慧,鄙人某日某时抵,诚望准时接驾。切!

到了那天,若无天塌大事,我总是提前去他家等。亚爹亚娘不知内情,常常问我咋没上学?我说:今儿没有课。

一次他回来了,刚刚落脚,我便对他说:你亚爹正在镇上开会呢,你看看去不?他忙问在哪?我说在镇西头招待所呢,已有十来天了,估计快结束了。他说那咱们赶紧去吧。我知道,他也想见爹。他问我:咱们骑自行车去吧?还快点,我带着你?我说算了吧,也不远,溜达溜达就到了。其实我是想和他一起走走。

走在路上,总想拉拉他的手。可是我不敢了。我们都大了。不似儿时。再说这是镇上,人多眼杂,说不定被哪个小蹄子看到,又该嚼舌头了。

他问我快放假了吧?我说快了。他问我学习紧张吧?我说还行吧。他说一定要争取考上大学呀。我说努力吧。

他和我说话时,离我很近。近得能嗅到他的体息。男人的体息。这是我先前没有留意过的。淡淡的,却,氤氲沁脾。我的心止不住怦怦乱跳。鼻翼处有汗密密地渗出。我慌乱地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他趔趄了一下,却没有介意,依旧和我说话。

怕什么,偏来什么,走着走着果然就看到了我的同学。躲是躲不掉了,只好打招呼,并主动地告诉她:这是我哥。他和我同学点了点头,就绅士般地站在一旁,微笑着望着我俩。同学一把搂住了我,把嘴贴到了我的耳朵上,悄悄地问:哥?啥哥?情哥吧!我伸手就去撕她的嘴:你这死妮子。同学哈哈哈地笑着就跑远了。他问我你同学刚才说什么了?我说她在打趣我。他说她是怎样打趣你的?我说:她说,她说,她说我没羞,上趟街竟还找个陪衬人。

《陪衬人》是左拉的小说。说巴黎有人开了家陪衬人代办所,专门把贫穷的丑女聚起来,去陪衬富贵太太的美丽与高贵。这篇小说是我们一同读过的。于是他就恨恨地举起拳头来打我:好吗?你竟说我是你的陪衬人?我有那么丑吗?

当我们进了爹的房间时,依旧嘘嘘气喘。

房间里只有爹。爹在椅子上坐着,在看文件。见我俩进来,一手一个就把我俩给拉到了身边。我没有哥哥弟弟,只有一个姐。爹很喜欢他。小的时候,他每每到了我家,爹总是让我俩站在一处,背对背站着,看看我的个儿到他哪了。比完了,爹总是说:闺女,快点长,超过哥哥。我就说:偏不!

这些文字,我知道他已看不到了。其实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甚至想,他若能够看到,我就不写了。过去的事情,无论对谁,都是不该忆起的。于人无益,于事无补,于心有伤,何苦呢!但我觉得,一些往事,就像扎在心头的刺,每逢下雨阴天,总是隐隐作痛。我想拔出来。遗憾的是,越拔,越疼。生生地疼。

他工作了,去了外地。我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随了他去。但我不能。我是农村户口。持农村户口的,天生矮人一头。人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也是命。要想改变这命,村里的人,要么去当兵,要么考大学。之于我,自然是考学了。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自我上学后,爹娘从不让我干家务,更不让我到地里拾柴割草。即便是农忙时节,也不让我下地。爹娘的心思我懂。他也常常寄书给我。有关高考的辅导书。以及一些励志的,譬如《居里夫人传》啥啥的。那个时候的我,能够背诵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我的学习很好。自小到大都好。每位老师都喜欢我。说我是棵苗子。我感觉老师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充满爱,期待,赞许,以及某种成就感。我觉得老师们一个个都是皮克马立翁,我则是他们雕刻着的象牙姑娘。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好。

第一次感到社会的丑陋,是在卫生院里。我病了,去卫生院看医生。为我看病的医生是个中年人,戴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颇有教养。他让我坐在他的身边。我坐下时,发现他的眼珠贼亮贼亮的,骨碌碌地打量我。我不曾见过这等眼神。但我身为女孩,并不是啥都不懂。于是我赶紧把头扭开。我想,医生,为人治病,救死扶伤,多崇高的职业呀,干吗会有这等人。再说,他的头发都白掉三分之二了,竟然还有花花肠子。后来,他为我号脉,我感到他的几根手指头都有点不大规矩,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不说这事了,恶心。反正自此之后,我再也不让那个披着白大褂的人给我瞧病了。

可我那会儿,老闹病。一到考试就闹病。拉稀。爹说我是吓的。娘说我是身子单薄,不经事。其实我并不怕考试,我平时吃得也不少,真的很怪,令人费解。

待我高考时,果真又病了。

回想起来,高考那会儿,我真的很紧张。高考前他一直来信,鼓励我,我感到考不好对不起他。亚娘对我虽不错,但骨子里并不是特别待见我。我看得出来。我若能考上大学,与她儿子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否则,她不会容忍她儿子娶个村里人。

待高考成绩出来,我真的落榜了。比我学习差的都考上了,而我没有。

落榜后,我给他写了封信。但他没回。一直没回。许久之后,我忍不住又给他写了封信,依旧似泥牛入海。

他为什么不回呢?嫌弃我?我不相信。至今我都不相信。但自此真的就没了他的任何音信。

我想见见他。我真的想见见他。那时候电话很少,在电话里找不到他。我对爹对娘说:我想见见他。爹娘无语。我去找亚爹亚娘,亚爹亚娘说他去南方学习了。去的大概是浔阳,就是江州司马青衫湿的那个地方,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我不信。我认为是在骗我。既便去了南方,为什么不回信给我呢?我隐隐约约地听说,他变心了,不再喜欢我了。

其实,他变心了也无所谓,他不喜欢我了也无所谓,我就是想见见他。我就是想听听他喊我一声慧。

我见不到他,就去镇上找亚爹亚娘。

起初,爹娘并不阻止我去镇上。后来就不让我去了。把自行车锁了,藏了。没有车子,我走着去。再后来,爹,娘,还有姐,就死死地看着我。我去哪都可以,就是不能去镇上。

我起初到了镇上,亚爹亚娘对我很好。一如往昔。后来就渐渐地给我脸色了。再后来,一个个竟然躲起我来了。有一次我去了,所有的人都躲了,空空的家里只剩下了我。气死我了。说不清是怒气还是怨气在我的胸腔里汹涌澎湃着。我要爆炸了。我想发泄。不发泄我就得死。可我如何发泄呀。家里没有一个会喘气的。我总不能砸东西吧!我在屋里转了来转了去。犹如困兽。后来我打开衣柜,包了一包衣服带回了家。

我是想让亚爹亚娘或者是谁因此来找我。可是没人找。爹娘却以为我病了。神经了。其实,谁都认为我病了。

后来,爹娘便把我送进了安定医院。

爹娘对人说,是我没有考上大学,想不开才闹得病,不说我是被人甩了。爹娘怕丢人。

在我住院时,他家出了不少钱。具体多少,我不清楚。没人告诉我。我是听话音听来的。平素里,爹娘说话总是躲着我。尤其是与他有关的话题。其实我并不想听,只是敏感。也怪了,凡是与他有关的信息,我总是能够捕捉到。尽管支离破碎。医生说我是幻听幻觉。我则认为是心灵感应。可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写信给我,为什么他不回家。我知道,写了信我会收到的,回了家他会找我的。

我出院后,爹娘就四处托人给我说婆家。当村的以及邻村的,好人家没人要我,不好的人家爹娘又不忍。可把爹娘愁死了。当时,村里像我这般岁数的,大都结婚了。没结婚的,婆家也早定下了。有的还抱上了娃。亲戚朋友同学老师,谁都为我的婚事着急。而我不急。娘和姐每每提说谁谁又来说媒了,我总是木木地坐着,不瞅他们,也不吱声。我是谁都不见。条件再好也不见。那段时间,爹一见我就暗自叹息,娘一背过脸去泪就扑簌簌地落。我不叹气,也不落泪。我在等他。我在等他的信儿。无论怎样,成不成的,他都该给我个信儿。耳鬓厮磨着长大的,临了,总不该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吧。我觉得,即便对我说一声他不喜欢我了,或者说他另有新欢了,我也不怪他。更不恨他。他是我的哥。他是我永远的哥。他是我永远思念和爱恋的哥。

后来我发现,娘的头发全白了,还大把大把地掉。娘的俊俏,远近闻名,可现在一脸老相,似是任谁都不如了。娘才四十出头呀。爹娘很厚道,很善良,有苦自己咽,即便是磨扇子压着手,也只想凭着自身的气力挣脱。他们不为我的事去找他家。爹娘为我治病,四处求医,花费很多,即便是借钱,爹娘也不去他家。我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中上等吧。爹是村秘书,每个月都还有些补贴。娘和姐也天天下地。但是比不上他家。他家都吃商品粮。我感觉,为我出钱治病当是他家主动的。他家知道对不住我。他家在寻求一种心理安慰。可是,这事他知道吗?估计不知道。起码当时不知道。

我感到爹娘的心里太苦了。我感到自己的太拧了。我属牛,牛拧,我也拧。从小就拧。数我小,谁都宠我。我也娇惯自己。我知道这样不好。尤其是现在。现在,每每看到娘的满头白发我便心如刀绞。一天我对爹说:爹,你让我见见他吧;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就让我了了吧;了了之后,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就再也不让你和娘发急了。爹听罢,怔怔地瞅了我许久,然后说:那,明天我就去趟镇上。

傍晚时分,爹从镇上回来,说已和亚爹亚娘商量过了,也和他打通电话了,他后天回来,届时我们去他家。

他家住家属院,北房三大间。中间一间当间隔开了,前面是客厅,里屋是亚娘的卧室。那天我随爹去了他家。听到我们的声音,亚爹亚娘抢步迎了出来,随后我就看到了他。他瘦了。看到他,我就不禁笑了。出自真心地笑。我急急地走了两步,向着他,却倏地又站定了身。我站着,静静地瞅着他,瞅着他的眼睛,微微地笑着。爹看看我,看看他,然后说:你俩,去里屋谈谈吧。

进了里屋,关上门,我就把他抱住了。我说:哥,我想你。他凝视着我,没有言语。我说:哥,你去南方学习了?他说:是的,本是学一年的,可只呆了四个月。我说:哥,怎么了?他说:病了,病了半年多了。我说:哥,啥病呀?他说:心脏不好,冠状动脉有点问题。我说:哥,严重吗?他说:说不好,一直住院呢。我抚摸着他的眉毛,他的耳垂,他的脸,侧耳听了听外屋。外屋很静。我知道,自打我们的事挑明之后,两家大人的话少了许多。我感觉到,此时此刻,大人们正表情严肃地枯坐着呢,而我们这一对小儿女却在卿卿我我地闲谈。想到这一层,我不禁又破颜一笑。他也轻轻地揽着我。我问他:哥,怎么不给我写信呀?他说:我想让你忘掉我。我说:哥,我会吗?他说:慧,忘掉我吧,我的心坏了。我说:哥,我现在老做梦,梦见咱俩去了一处地方,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梦见咱俩小时候捉迷藏,不知你藏哪儿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梦见咱俩小时候逮知了猴,你用耪地勺生生地把一个行将爬出地面的知了猴的脑袋给扒拉掉了,我觉得那个知了猴就是我。说到这里,我突然不敢说了。他说:慧,忘掉我吧,都是我不好。他重复着他的话。我突然感到万千的话语不知该从何说起了。我默默地瞅着他,瞅着他,瞅了许久,然后轻轻地对他说:哥,我听你的,那你保重吧。

随后我就从屋里出来了。出来后,我对爹说:爹,咱们走吧。

从他家出来,我就病了。真的病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浑身发烧。恶心。请了医生,医生查不出病。喝了许多苦汤子,均不见效。其实我知道,这是毒火攻心。我心里明镜似的,嘛都明白,就是不能自制。

我在炕上躺着。生生地躺着。连眼都睁不开。躺了半个多月。半个月后,我才睁开眼。我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娘,我饥了。

一直偎在我身边的娘听到后,慌忙趴到窗台上去喊正在院子里抽烟的爹:丫头醒了!丫头醒了!快过来呀!

我翻身坐了起来,斜倚着被摞子对娘说:麻烦你给我做碗葱花疙瘩汤吧。

娘看了我一眼,溜溜地就下了炕,一边抹着泪一边往屋里抱柴禾。

接着,我就听到了风箱呼哒呼哒的响声。

接着,我就闻到了浓烈呛人的烟火气。

我的泪流了出来。

此时此刻,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

自打我病后,好多亲戚朋友都来看过我。来的人背地儿里都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生生地给毁了。我只当没听见。

在我病愈后的第三天,我的同学来了。高中的同学,就是曾在路上打趣过我的那位。她想把我介绍给她的表哥。娘听说她要给我做媒,高兴得一口一个闺女地叫她。然后就去集上买肉,要给我们包饺子。

娘出去后,我俩就盘着腿面对面地坐在炕头上。她说:我知道我表哥配不上你。我说:哪的话,谁娶我我就给谁烧高香。她说:表哥家里穷,个子矮,就是人好,实诚。我说:实诚就好。她说: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大学漏,不过,在村里也算是个有点文化的。我说:越有文化的越坏。她笑了一下,接着说:再就是他家离你家太远,在大北沿呢。我说:越远越好。她怔怔地盯了我一会儿,握住我的手说:若是这样,改天我带他来,让你相看相看?我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她说:若是你瞧不上,可别骂我呀。我笑着去拧她的腮帮子:你这死妮子,又来了。

第二天,她就带着她的表哥来了。爹娘见了,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我看出来了。但爹娘不说。爹,娘,还有姐,还有我的那位同学,一个个都在一眼一眼地把撒我。那个人看了我一眼,就怯怯地站在一边,低着个头,不敢再瞅我了。后来他才告诉我,当他看到我的第一眼马上就想起了一个词:自惭形秽。

在我读高中时,同学们常常开我的玩笑,说追我的人,不下一个加强排。还说在我的绣房门口,蹲着一溜。其实吧,十八无丑女,哪个少女没有倾慕者呢。不过平心而论,像她表哥这样的,在过去真的不入我眼。可现在,我又能说什么?

我笑着对她和她的表哥说:大老远的,怪累的,先喝口水吧。

爹娘见我这样说,长长地嘘了口气。似是有一盆子水终于泼出去了。

婚期很快也就订了。

在等待出嫁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很平静,也很凝重,感觉自己在一步步地走向祭坛。只是在临婚的前一天,我突然就心烦意乱起来,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百爪挠心,脑袋像要裂开似的,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爹说:爹,我想见见他。爹很诧异地问:谁呀?我说:他呀!爹哦了一声说:你不是见过了吗?我说:可我还想见见。爹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说:明天你就过门了,还见他干什么?我说:爹,求求你了,再让我见见他吧,我长这么大从没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你了,爹。爹不同意。娘也不同意。任谁都不同意。其实见他的目的,只有我知道,我想把我的初夜给他。

我是那样强烈地渴望见他。可是爹不让。

自小到大,爹很宠我,从没给我发过脾气瞪过眼,更没动过我一手指头。可现在,爹瞪我了。爹是真生气了。可我拧。死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对爹说:你若不让我见,这婚,我就不结了。说着,我便打开衣柜,去撕自己的嫁衣们。

见我撕,娘和姐扑上来,死死地抱住我。我们娘儿仨都哭。爹有点怒不可遏,忽地就举起了他的巴掌。

爹的巴掌很大。爹的巴掌举得很高。当爹的巴掌举起来的时候,娘和姐都呆住了。

爹的脾气一向很好。和谁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和谁都没红过脸。更没抬过杠。我从没见爹发过火。更没见爹发过这么大的火。我清楚爹的发火是有理由的。喜帖都发出去了。尽管这桩婚事不大顺心,谁都不想张扬,但是必要的亲戚还是通知到了。覆水难收呀!再说,爹是村秘书,大小也是场面上的人,爹的老脸往哪搁?再再说,人家男方怎么办?男方是鼓着肚子才张罗起婚宴的,酒菜都置备了,这让人家怎么办?这些道理其实我都懂,可我就是想在婚前见他一面。这是我的心愿。这个心愿其实我早就有,只是一直说不出口。所以就一直拖着,一直拖着,可明天就要过门了,还能拖吗?过了明天,我的身份就变了。我就不是时下的这个我了。我也就不是从前的那个慧了!思来想去,我觉得无论如何也得见见他。拼了死也得见。

当我看到爹的巴掌高高地举了起来的时候,心头下意识地掠过一丝惊恐。毕竟这是第一次见爹震怒。毕竟这是爹第一次如此对我。但我没躲。我将身子站直了,眼睛睁大了,直视着爹。只见爹的巴掌带着风声呼地便冲我扇了过来。爹的巴掌带着风声呼地就冲我扇了过来,可我依旧睁着大眼直视着爹。不躲。我知道我欠爹的。我该还他。我该让爹消消气。然而,当爹的巴掌离我的脸颊仅仅只有寸许的时候,竟然猛地停住了。看得出,爹并不是做戏,也不是想吓唬吓唬我,爹真的是于心不忍。其实爹也知道,他闺女的心里也苦。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爹的手哆嗦起来。随后,他一边在衣襟上搓着手,一边问我:你还想不想见他?

我哽咽着说:想,想,想,见不到他我就不结这个婚。

爹的脸被气得煞白。爹被气得直跺脚。围着我转着圈地跺。又犯病了!又犯病了!爹这样说着我。

突然一阵晕眩,我就昏了过去……

哥,你听见杜宇啼叫了吗?声声不歇。声声凄厉。如泣如歌。

哥,你听呀,就在天边。就在离你不远处的天边。一抬头就能看到。

哥,你抬头看看呀。看呀。往北看。再往北看。对,就是往家的方向看。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哥,那只杜宇就是我。就是我的魂魄。到得长江闻杜宇,想君魂魄也相随。

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待我醒过来时,我发现我又住进了安定医院。身边陪着我的,有娘,还有我同学的那个表哥,也就是我的未婚夫。

我醒了,哭着喊着要去见他。医生们给我打针,给我灌药。打过针灌过药后,我的脑袋就昏沉沉的,一点精神都没了,困。然后就是死掉一般地睡去。待我再次醒过来时,我依旧是哭着喊着要去见他。我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地喊。声嘶力竭地喊。娘直给我使眼色,意思是你的女婿在呢,你得给人家留点面子。我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总是尴尴尬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样子。可我想,去他娘的,我才不介意这个人呢。谁他妈的也别管我。我就是想见他。他是我的哥。他是我的亲人。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亲人。他是我至死不醒的梦。他是我至死不渝的爱恋。他不理我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他不理我肯定有我所不清楚的道理。他不会不喜欢我。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抛弃我。我相信他。即便是抛弃了我我也依旧爱他。这个人算个鸟呀。不乐意就滚。滚远点。我疯了。真的疯了。

最后,医生们也没招了,只得和爹商量,是不是让我见他一面,或许对治疗有好处。爹也无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于是,我就坐上医院的救护车,去了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到了那里时,已是黄昏。爹没有让我下车。但我总算见到他了。见到他后,我扑上去,想抱抱他,可爹不让。我只是握着他的手。死死地握着。当时我就有个预感,这是我与他最后的一次相见。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果然!果然!果然!就在我一笔一划地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不在这个尘世了。只是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离开的。

回了医院,我便不再哭,不再闹,也不再说话。和谁都不说。让我吃药,我就吃。让我吃饭,我也吃。只是一天天地在病房的墙角处蹲着。披头散发。后来我就回了家。再后来我就结了婚。

我出嫁时,他家出了不少钱。具体多少,我不清楚。

我出嫁后,很少回家。也不再去镇上。更没有去过他家。关于他的消息,几近于无。我也不打问。我是有家的人了,打问他干嘛?别人也回避他,起码是不当着我的面直接提他。怕我伤心。怕我忆起往事。只是,走在路上,常常遇到些爱嚼舌头的,总是指指点点地说我。说说去。爱咋咋。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谁说?

出嫁后,每每过些日子,我就想爹想娘了。想了,总是忍着。忍着不回家。我怕见到爹娘。怕爹娘见了我伤心。也怕自己伤心。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娘家看看。偶尔也住上一两天。

在娘家,我是哪都不去。不出门。先前的闺友都出嫁了。都蒲公英般地四散了去。且各有各的日子。或苦或甜。均已不便为他人道了。见了面也大多是鸡对鸭讲。再者我也没有心思见谁。回到家,我总是在炕沿上坐着。静静地坐着。闲在的时候,娘也会坐在炕上陪我。娘在炕上坐着时,常常是默默地瞅着我。我们娘儿俩谁也不说话。但我能够感觉到,娘瞅着瞅着,泪水就悄悄地流了出来。

其实,爹也好,娘也好,都不恨他,只是心疼我。爹娘认为,如果不是他,似我这样的,当会嫁得很好。其实这些,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就是我命里难逃的劫。也许他就是我命里的魔。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每次回到家,爹娘以及姐,总是下意识地想到他。甚至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说些与他有关的事。尽管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我听见。但我还是能够听到些。好像他有好多年没回家了。好像他后来结婚了。好像他的新婚妻子跟宋春丽似的。好像他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婚了。好像他离婚之后就再也没结。好像他的生活工作情感哪哪总是不顺。好像他的身体也总是不好。其实这些,也许是我听来的,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平心而论,我希望他好。希望他过得比谁都好。但我知道,在婚姻方面,他和谁都是过不好的。我不是咒他。我觉得该是这样的。我总是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的心坏了。他说这话时,也许仅仅是指他的心脏,也许另有寓意,但我总是觉得,他是一语成谶。写到这里,倒使我想起件事。记得一次村里放电影。露天电影。好像是谁家老了人。在村里,一有红白喜事,事主家总要放场电影。说是移风易俗。那天放的电影名字我已记不得了。似是巩俐、张国荣演的。影片中的那对男女,打小认识,感情很好。女的是财主家的千金,男的是佣人家的孩子。或者弟弟,也已记不得了。倒是记得他俩长大后,男的去了上海,女的想他,千里迢迢地去找,找到后才发现,那男的所从事的,是靠色相来勾引闺秀或少妇,然后再行敲诈。于是那女的便对那男的说:你的心坏了,不懂爱了。真的是这样心坏了不懂爱了吗。或许吧。但我不希望这样。我不希望他这样。印象里,那个女的喜欢那个男的,喜欢的不知道该怎样喜欢。生怕自己做不好。有一天他对那个男的说:我行的,我试过了,我行的。她是和她的一个下人试的。至今想来,依旧是满心酸楚。其实当年,我也是不知道该怎样喜欢他。我不知道城里人怎样谈恋爱。我就像巩俐扮演的那个傻女子。

他的情况,我虽不问,却总是惦记着。那是我心头的结。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地问了我的姐,我说:姐,你有他的信儿吗?姐扫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没有。我知道姐是不愿意让我提他。于是我又问:姐,他真的还没结婚?姐说:像他那样的,下辈子还打光棍。听姐这样说,我便没了话。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关心他,只是希望他好。后来姐对我说:你没和他结婚,当是你的福,不然,你就不会有你这俩孩子了。我怔怔地听着。不知道姐的潜台词是什么。但我听得出,姐肯定有话瞒着我呢。可我不想再问了。其实,还有几句话,一直在我的唇间转过来转过去,就是吐不出口,那就是:他是什么时候故去的?故去的时候痛苦吗?说什么了?

爹去世时,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没人敢告诉我。怕我着急。当时我正怀老二呢。

像我这样的身体,本是不该生孩子的。医生多次告诫过我。说有危险。可我想生。死也想生。我想留下自己的血脉。我想以这种方式给自己一个未来。我想让我的孩子体会我这辈子所没有体会到的东西。我对自己这辈子心有不甘。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我将她唤作平阳。平阳是李白女儿的名字。我觉得这样叫挺好玩。她的确给我带来了许多生的乐趣。我喜欢这孩子。眉眼极像他。人们都说怀孕时心里想着谁生的孩子就像谁。我信这话了。女儿出生后,我感觉自己的心愿了了,不想再生了,可婆家的人不干。认为不是带把儿的,不能传宗接代。村里人都这样,说不得什么。后来,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人们都夸我能耐,想生啥就是啥。我笑着说,我整个就一瞎猫。儿子出生后,我将他唤作伯禽。伯禽是李白儿子的名。这样叫也是觉得好玩。没有别的意思。

记得我怀上伯禽不久,就听说爹病了。听说爹病了,我立马就回家来看爹。爹最亲我。回到家,见爹特瘦。看上去倒是挺精神。爹笑着对我说:丫头,我没事,老毛病,还是胃口不好。娘也说没事。娘说:你还不知道你爹呀,嗓子眼细,挑食,挑了食还吃不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在安慰我,并没有说出实情。爹还开玩笑说:你这丫头总是见风就是雨的,没事没事你回去吧别结记我了,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个大胖外孙子可就把我乐毁了。

然而,当我带着爹的大胖外孙子来见爹时,爹已过了七七。

爹去世后,娘的身子益发不济了。稀疏的头发雪白雪白的。手上脸上的白癜风几乎连成了片。腰驼得比弓都弯。已经下不了炕了。耳朵聋得即便是在她跟前大声喊她也听不到。只是,眼睛一点都不花,脑子一点都不糊涂。姐是一天过来三四趟,照顾娘的饮食起居。另就是养了两只猫,陪着娘说说话。

我想回家照顾娘,可是不能。我有家,我有孩子,我脱不开身。只是爹去世后,我回娘家的次数比先前多了。

每次回来,我总是坐在娘的身边,拉着娘的手,听娘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老年人记远不记近,娘能把我小时候登高爬低偷枣掏雀的糗事一件件地全都说出来。有些事连我都记不得了,可娘还记得。只是,娘说着说着,常常是突然就停住不说了,然后是睁大了眼睛深深地瞅我。瞅得人心里直发酸。我知道,娘是想到他了。

自打和他分手后,娘在我的面前从来就没有提过他。娘总是绕过他去。但总是绕不过去。跟我似的。

那次我回家,见娘睡着了,屋里只有我和姐,我对姐说:姐,你看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孩子也都老大不小了,你能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吗?

我在炕沿上坐着。姐在挨墙的板凳上坐着。

姐听了我的话,低着头沉默了好久,然后轻轻说道:那年,他来咱家了。来看娘了。来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他想看看娘,问我行不?我说行呀。可我告诉他,他不能见你。我真是这样说的。他说他知道。那天他来了,一进院子,我就看到他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可他就是忍着不让流出来。娘也就像现在这样躺着。他坐在炕沿上,哽咽着一声一声地叫着娘。娘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娘心里清楚。娘瞅着他。娘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娘总是翻来覆去的说着三句话:老了。听不见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老了。听不见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老了。听不见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一下一下重重地点着头。看得出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来的时候,快中午了,我留他吃饭,他说什么都不吃。我说大老远的来了,总得吃点饭吧。他说不了。他说他就是想看看娘。后来他对娘说:娘,我走了。娘,我走了。娘听不到他的话。娘想坐起来,但娘坐不起来。娘侧着身子瞅着他。娘的枕头边上放着半碗白开水,是我倒的。娘说:喝点水吧。他喝了。喝过之后他对娘说:娘,我走了,保重啊。说着,他站起身,和娘点着头,倒退着出了屋门。我往外送他。一出屋门,我就看见他满脸是泪。他匆匆地瞅了我一眼,冲我挥了挥手,就快步地出了大院。出了大院,就那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一字一句地听着姐说。

姐说这些时,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说到这里,姐就不说了。姐沉默着。我也沉默着。过了许久,我才对姐说:姐,听说他不在了。

听到这话,姐猛地抬起头,吃惊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姐,你能把你知道的情况给我说说吗?

姐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说:他的死,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后来才听说的。也不详细。听说他的心脏原本就不好,却又终日酗酒。听说他是死在马路边上的。听说他死了好多天都不知道他是谁。听说在他死时他的的衣兜里揣着一张纸条,上面好像写着一首词: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

燃一炷香,为自己,也为自己所爱的人。

写下一段文字,祭奠自己,同时也祭奠自己所爱的人。

以及,祭奠那些曾经的岁月,祭奠那些曾经的歌哭。

只是,自己的记忆,早已风干,留下来的,或者说自己能够写出来的,不过十之一二。有些事情,本是不便或不必与外人道的,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暖着,暖着……

那是属于自己的秘密。或者说,那是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我和他的。

这样的秘密,其实谁都有。

而今他走了,这秘密就只有我知道了。待到有一天我也走了,那,一切的一切也就化烟化灰了。

其实,世上一切,终归都是要化烟化灰的。一城烟雨也罢,半墟风絮也罢,概莫能外。记得谁曾说过这样的话:轮回的一切法,成者终将坏,聚者终将散,生者终将死,爱者终将离……

是这样吗?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燃一炷香,为自己,也为自己所爱的人。写下一段文字,祭奠自己,同时也祭奠自己所爱的人。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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