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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的“口齿”与“头脑”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潘金莲的“口齿”与“头脑”

吴营洲

潘金莲的“口齿”与“头脑”,在《金瓶梅》的所有人物中,当是一等一的,当是无人能匹的。

仅就“口齿”与“头脑”而言,似潘金莲这样的人,在寻常生活中并不乏见,而把这样的一个人写入书中,并塑造出一个“文学形象”,在众多文学作品中,虽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委实难能可贵。

现在,不妨将我在《金瓶梅》中,读到或注意到的相关话语或情节,摘抄于此——

潘金莲的“小心机”

第十四回,潘金莲过生日,李瓶儿特来祝寿。

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良久不见出来,孟玉楼便让春梅立去请。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我倒也没见,你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的匀脸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正说着,只见潘金莲上穿丁香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与孟玉楼一样打扮。……玉楼在席上,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从外摇摆将来,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她身上打了一下。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不来递一钟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已都够了。”金莲道:“他的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钟儿。”于是揎起袖子,满斟一大杯,递与李瓶儿……

此时,潘金莲无论是回房重新装扮一番,还是笑嘻嘻向孟玉楼身上打了一下,恐都是潘金莲的“小心机”:其一,她要在“气势”或“形象”上盖过将要过门的李瓶儿,同时也在彰显她与孟玉楼的亲密。——因为在此时,唯有她清楚李瓶儿与西门庆的关系,也唯有她清楚不久李瓶儿就会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她中途出去,又换装,又匀脸,又艳抹浓妆地摇摆着进来,以及在李瓶儿面前进行各种显摆,无非是想给李瓶儿一个下马威,正是所谓的“未下马,先敬酒”……

潘金莲的“尖刻”与“诙谐”

第二十五回,来兴儿告诉潘金莲:来旺儿(宋惠莲的丈夫)扬言要杀西门庆,也要杀潘金莲。

来兴儿说这话时,孟玉楼也在场。玉楼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便问金莲:“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宋惠莲)可有?”金莲道:“你问那没廉耻的货!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在人家使豁了的、九炖十八火的主子的奴才淫妇……”

当我看到这句“使豁了的”,差点儿笑喷。

这潘金莲的“口齿”与“头脑”,真真是太她姥姥的令人叹佩了,其“尖刻”其“诙谐”其“绝妙”的程度,真真令人当浮一大白!——“使豁了的”是句一方言土语,意思是使用的次数太多、太费,都被人“使”得有“豁”了。

接着潘金莲又道:“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此处的言外之意是:“你西门庆要了来旺儿的老婆宋惠莲,来旺儿也要了你西门庆的老婆孙雪娥。”

潘金莲的“睿智”与西门庆的“弱智”

第二十五回,西门庆为了和宋惠莲私通方便,便想给来旺儿一千两银子,让他去杭州做买卖。潘金莲知道此议后便对西门庆道:“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的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躭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

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如醉方醒,遂就变了卦。——因为潘金莲说的确实有道理。由此也能感知到潘金莲的超常聪明。

潘金莲的“剽悍”与西门庆的“羞惭”

第六十一回,西门庆从韩道国家回来,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西门庆便到了潘金莲房中。

金莲才教春梅罩了灯,上床睡下。忽见西门庆推开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行!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因问:“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道:“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了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金莲道:“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却照顾了他老婆了。”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妇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你还捣鬼哄俺们哩,俺们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时,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教他戴了来这里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乞我相问着,他那脸儿上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了,贼没廉耻的货,你家外头还少哩!也不知怎的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将来,却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捎话儿。”那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妇人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见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现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道!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早晚才来家?弄的恁软如鼻涕浓瓜酱的,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儿誓,我教春梅舀一瓶子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肏遍巷,属皮匠的——缝着的就绱。”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

此处的西门庆“睁睁的”,是“羞愧”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有一点儿,潘金莲的口齿甩西门庆好几条街!

西门庆的“发火”与潘金莲的“自嘲”

第六十二回,吴月娘等人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哭李瓶儿),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像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

不瞒看官说,当我看到潘金莲的最后这句,差点笑背过气去,直想说:“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等口齿伶俐、头脑机敏的人上之人来!”

西门庆的“辩解”与潘金莲的“辩才”

第六十七回,西门庆晚上在书房安歇,不妨梦到李瓶儿,二人在梦中抱头放声而哭。不想早晨潘金莲推开书房门进来,见西门庆歪着,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口中嗑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我控着头睡来。”妇人道:“倒只像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像俺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题念。——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一面把嗑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

潘金莲的“口齿”与“头脑”,恐是西门庆难望项背的。

潘金莲的“情话”与“怨语”

第七十二回,西门庆与潘金莲睡下后,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伸着腿儿触冷伸不开。手中丫的酸了。数着日子儿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够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

这番话,我想,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会感动莫名。

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

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去了?剩的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现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什么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两个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哩!”

这番话,我想,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会感到潘金莲是个“有血有肉、有怨有恨”的人。

潘金莲“暗讽”西门庆

第七十八回,眼看就是正月十五该闹花灯了,西门庆因和月娘计较:“争耐去年还有贲四在家,扎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东京去了,只顾不见来了,却教谁人看着扎?”那金莲在旁插口道:“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也是一般。”

猛一听这话,并不能体味到潘金莲的画外音,也不能理解潘金莲的机锋。”因为潘金莲清楚贲四娘子和西门庆有首尾,所以才有是说。

潘金莲的“嘴”自是相当厉害的,她用一句十分对景且贴切的话,“暗讽”了西门庆。

俗话说“谁有病谁知道”,西门庆“心里有病”,自然知道潘金莲在说什么,于是这西门庆就瞅了金莲道:“这个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

而在场的吴月娘、孟玉楼,并不清楚西门庆与贲四娘子私下里的勾当,所以也就听不出潘金莲话里的话,于是“也不睬顾,就罢了”。

吴月娘的“大哭”与潘金莲的“开导”

第八十回,月娘打发李娇儿出门后,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劝解。潘金莲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

潘金莲的“口齿”与“头脑”,真的是入了化境,吴月娘给她提鞋似乎都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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