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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六十五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金瓶梅》第六十五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

 
李瓶儿的“祭文”
 
李瓶儿葬礼发引那天,吴道官念的祭文中有这样几句: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良夫擗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徒展崔徽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
 
有人称:“李瓶儿毕竟只是妾,而西门庆正室吴月娘还健在,祭文如此说,居然无人认为有什么不合适。西门庆的妻妾即便听不出什么名堂,那赶来奉承的大小官吏难道也是听不出个究竟。”(张国风:《漏洞百出》)
其实这样的质疑,貌似在理,实则多余。李瓶儿是唯一给西门庆生了孩子的,自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比肩的。再者,自打李瓶儿生了官哥儿后,西门庆才和李瓶儿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也唯有和李瓶儿才像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在西门庆的心目中,李瓶儿俨然就是“正妻”了。而对于李瓶儿的死,西门庆悲伤欲绝,他执意要把李瓶儿当“正妻”祭奠,无论是吴月娘还是其他妻妾,以及那些“大小官吏”,即便听出了又能如何?用潘金莲数落西门庆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只能信着他的意儿。
 
徐先生“率领仵作”?
 
李瓶儿下葬时,书中写道:
 
棺舆到,落下扛,徐先生率领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
 
此处我有点儿疑惑。这个“徐先生”是谁?他为何“率领仵作”?他是仵作的头儿吗?
而在清河县,仵作的团头不是何九吗?不是帮着西门庆掩盖毒死武大“罪行”那个何九吗?为什么何九没有出现?印象里宋惠莲死时何九也没有出现?(唯有他的弟弟何十犯了盗窃罪后由王婆领着他来找西门庆求情。)
莫非兰陵笑笑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金瓶梅》是从《水浒传》中生发出来的?
百思不得其姐!姑且存疑!
 
周守备“认识”陈经济又一例
 
李瓶儿下葬时,“西门庆总冠孝衣,同众亲朋在材后里,陈经济紧扶棺舆”。
随后书中又写道:
 
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经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
 
待李瓶儿“下葬掩土”后,“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
所谓“点主”,“梅节校本”的注释是:“旧时殡葬仪式之一。死者殁没后名旌和题神主时,其'主’字只写'王’,缺一点。待棺木下土时,加上这一点,叫'点主’。”
由此可知,身为“点主”的周守备,与“扶柩”的陈经济,都属于葬礼上的主要角色,有着“近距离”接触的天然机缘!若说他俩“不认识”,恐怕连鬼都不信!
 
西门庆对李瓶儿“情深意重”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傍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半夜,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
不仅如此,白日间依旧给李瓶儿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他同吃,举起筯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此情此景,委实令人动容!
没有想到,西门庆竟然对李瓶儿如此的“情深意重”,且都是发自内心的!
 
西门庆与如意儿“如此这般”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晚夕一直睡在李瓶儿房内。到半夜,西门庆对着孤灯,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感觉此时的如意儿,说得好听点,是看西门庆这时节时很“可怜”,很无助,出于一种女人天然的“母性”,便想予以安慰,予以纾解;说得不好听点,是她的丈夫早就死了,她自是一个久旷之人,从生物的角度她一直处于饥渴状态,很是需要有谁来滋润或灌溉。抑或是,她想借此做个“填房”,使自己的未来有个吃饭的地方。在我看来,这几种因素或许都有,但究竟哪个是主要的,一时还真的说不太好。我不能把一个人想得太好,我也不能把一个人想得太坏。一些属于人性的东西,是不能用“好”或“坏”来评判的。
那夜,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或许就是这个十分微小又十分自然既像母亲又像妻子的普通动作,一下子就整个“融化”了西门庆。书中的此处写道:
 
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
 
但从这语气看,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乃至对如意儿,都是持“贬意”的。其实,兰陵笑笑生对他笔下的人物又“褒扬”“称赞”过谁?
清代文龙在此处有则短评:“西门方—出瓶儿之殡,如意已登西门之床。西门庆之深情,果安在哉?”——由此可知,他对西门庆也是持“贬意”的。
其实在我看来,此评貌似欠妥。
其他种种暂且不论,只是想说:倘若西门庆对李瓶儿没有“深情”,恐是不会跟如意儿上床的。——在我看来,西门庆是在某种程度上把如意儿“视作”李瓶儿了。否则的话,如意儿来到西门府给李瓶儿当奶妈,西门庆为何竟对她没有过任何“邪念”!
随后书中写道: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迭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亦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儿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到眼里。
 
由此可见,如意儿这做派,和宋惠莲极为相像了。宋惠莲和西门庆有了一腿后,也是“打扮乔模乔样,在丫环伙儿内说也有,笑也有”。只不过,宋惠莲是西门庆主动勾搭的,而如意儿与西门庆间,或是如意儿主动献身的,或是西门庆在最最无助的时候获得了某种慰藉,或是一种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但是在我看来,从根本上说,西门庆此时心里所想的,依然是李瓶儿!
实话实说,但我看到西门庆与如意儿上床这一情节,恍惚间想起了贾平凹小说——或是《黑氏》或是《美穴地》或是啥啥——里的一个情节:有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奋力地啥啥着,嘴里却口口声声地呼喊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想,西门庆和如意儿在一起时倘若能够叫出声来的话,一定是“李瓶儿”这三个字!
 
西门庆“宴请”六黄太尉
 
李瓶儿出殡之后,搭彩棚的工匠准备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
“宋老爹”即宋巡按,他委托西门庆在家摆酒,招待从东京来、路过山东的六黄太尉。
六黄太尉,即京中钦差殿前太尉,太监。他出京是为了迎取花石纲。
六黄太尉来的那天,山东省巡抚、巡按带领省、府、县各级官员,到船上去迎接。书中写道:
 
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路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傍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中大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
 
西门庆的宴席及场面,之丰盛,之热闹,之热烈,之隆重,之壮观,之空前,之之之,委实难以细述,无论是六黄太尉,还是宋巡按等,都很满意。用韩道国的话说就是:“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喜欢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马屁精应伯爵也跟着说:“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而令我甚感纳罕的是,竟然没有看到林太太的身影!
感觉这有点不对!
要知道,林太太的儿媳妇黄氏,可是六黄太尉的侄女啊!
六黄太尉难得来趟清河县,能不见见他的侄女?能不问问他侄女当是“上吊未遂”的前因后果?能不问问他差人来抓他侄女沉溺勾栏的丈夫王三官等最后为何不了了之了?即便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见,私下里也该见见啊?可是,为什么书中对此只字未提?是兰陵笑笑生忘了这码事儿?
 
西门庆的“伤心”与“口不择言”
 
待送走六黄太尉、宋巡按及各色人等后,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佳肴堆满,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等,坐饮三杯。——由此可知,西门庆还是人情练达,本色依旧的,即便是腾达了,也要犒劳这些为自己付出劳苦的兄弟、伙计等等。
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西门庆一回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过来,会唱'洛阳花梁园月’不会?唱一个我听。”——由此可知,西门庆还是懂点小曲的。这大概是受了潘金莲的熏陶,或是混迹勾栏的意外所得。
待那曲《普天乐》(……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由此可知,西门庆还是对李瓶儿旧情难忘的。其实不仅如此,他也开始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应伯爵便道:“哥,别人不知你心,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词,关系心间之事,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就如同连理枝、比目鱼,今分为两下,心中怎不想念!”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来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由此可知,西门庆还真是有点“口不择言”。尽管他的这话并不违心,却委实“言过其实”。也难怪应伯爵当即便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
令西门庆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番话,却被正在软壁后听唱的潘金莲,听了去。
 
潘金莲的“不忿”与吴月娘的“气愤”
 
潘金莲在软壁后听见西门庆说的那些话,心中“不忿”,便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是不是,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他二娘,他倒睁着眼和我叫:'死了许多时儿,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你看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娘,我也见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模改样的。怕这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要了这老婆也不定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
当然,吴月娘“气愤”归“气愤”,但终归还是很无奈的。她没有潘金莲的口齿及性情。倘若潘金莲能成为“内当家”的,或者说话算点数,或许对西门庆的各种“不良行为”,都会有所约束。当然,潘金莲志不在此!她不是孟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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