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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太阳花(2)

 砚城文苑 2022-07-13 发布于山西

第二章


凌晨四点的晋云大街,开阔安静,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天气跟文彬开了个小玩笑,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柏油路面已被冲洗成一块没有瑕疵的毛玻璃,黑而又亮,车灯照上去反射出道道水光,两束光柱中一线一线的雨帘像极了下垂的蚕丝,在温柔的春风里显婀娜。文彬不敢太沉醉于美景,虽说车辆不多,但路滑,需特别小心。如果小时候在村里遇到这样的天气,他会骑在牛背上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嘴里、脖颈里,人们着急地喊:“文文,快点往家赶呀!”他像没听见似的,随着大黄牛的性子慢慢晃晃摇摆在村边的小路上。他喜欢雨,更喜欢淋雨的感觉,雨中他能联想起许多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等等。现在,他脑子里冒出一句“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却怎么也想不起下边的句子。正着急,到了高速入口,过了ETC专用通道,王文彬再不敢心猿意马,专心地向岚漪县方向行驶,集中精神注意沿途的路况。他想赶早下去,上午盖好章,下午即可返回。刚过秀水市,丝丝雨线之间开始夹杂有星星雪花,真是“十里不同天”,越往北气温越低,或许绥北正在下小雪。这是极有可能的,晋西北六月飘雪他都见过,何况“五一”刚过,绥北仍然是春寒料峭,下雨才是偶然。他慢慢地减速,怕路面有薄冰。到了岚漪,下了高速,只见远近的山丘已被春雪染白,只有209国道像一条僵直的寒铁片朝东北方向延伸。王文彬将车速降至60公里\小时,这段路测速多,再则路面确实很滑。路上车辆极少,文彬也是事出紧急,若以往,他才不会冒这风险去乡里。

文彬拐入通往沙梁的乡级公路,路上已没有明显的车辙,白皑皑的,如冬天一般。他扭开空调,车内瞬时暖和起来。过了沙梁乡政府所在的沙梁村,一路向西,第一道沟叫杨家沟,第二道曰徐家沟,第三道林家沟,第四道陈家沟,最后一道便是刘家沟。刘家沟也是这五道沟中最深最峭的一道。沟里有一座村庄也叫刘家沟,是王文彬扶贫承包的村子,内部人叫“扶贫点儿”,简称“点儿”。村庄距沟口足有20里,之前的通村硬化路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坑坑洼洼,异常颠簸,再覆上一层雪,说不准哪个坎儿哪个洼就会将车陷住,所以他万分小心。终于看见村里的窑洞了,他一高兴,踩了一脚油门,车轮一打滑,后车身向左微微一扭陷进了路旁的一个深坑里。他急忙挂上倒档想倒出去,可扭扭崴崴,反而陷得越深,雪泥下的地面已被飞速旋转的车轮磨得光溜溜的,好像没有一点摩擦力。王文彬再次跳下车,见“朗朗”已被泥浆糊抹得面目全非,倘若玉姝在车上,一定会心疼得流泪。从来没遇过小车被陷,只遇过四轮车陷入泥潭,需另一辆车拉着钢丝拽,他去哪儿找人、找车、找钢丝?在刘家沟扶贫两年,来村里总共不到五次,每次来了脚不沾路,开着车绕村跑一圈转过大榆树就离开了,连支书叫啥他都没记住,只知姓刘,刘家沟举村姓刘。文彬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向支书求助,才想起联系过几次却懒得存号码,只能步行到村里求人了。


天气并不算冷,尤其沟里,挡风,所以雪一停便有几个小家伙出来玩,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村里,有些畏生,转身跑回空阔的院子里,站在门口瞭王文彬。文彬走进离村口较近的一家,一股异样的味道迎面扑来,他手不经意地挡在鼻子前,一位中年妇女正在洗锅。文彬跟她打了一声招呼,说明来意。中年妇女说:“有文出去了,你到东头找找老支书,让他帮你喊两个人。”文彬向村东走去。刘家沟的所有窑洞都凿在北坡上,没有一点儿规划,散乱随意,好点儿的石头撑面,多数是土窑。跟王家堰砖木结构的房子简直没法儿比,房子中间起脊,四角飞檐,美观雄伟,采光又好,炕头上几乎全天有阳光,暖洋洋的,还干净。他最受不了窑里的潮霉味,小时候去塔岭姥娘家,一进窑洞他就捂鼻子,被母亲骂过好多回。眼前这窑洞,比姥娘家的还要旧、还要破,他怎能受得了?文彬希望老支书家是石窑或砖窑,这样气味不会太重。七问八问,终于找到了老支书家,一排五孔整齐的石窑,窑面的石头全经过錾子錾,錾纹一顺儿向南倾斜,异常漂亮。窑顶一个大木架上绑着两只大喇叭分别朝向南北,像卧着两只藏獒,威风凛凛。到底是支书家,气象不同。文彬走近一看,门上挂着锁,或许是人出去了。他想等等,又担心“朗朗”堵着路被过往行人给划下印痕,又返回村口。四五个顽皮的孩子正围着车看,有个胆儿较大,用手擦开玻璃上的泥向车内瞧。王文彬大喊一声,吓得那孩子转身爬到圪塄上藏在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后,探出头来看王文彬。那位少年两腿叉开站在雪地里,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双手握着一把放羊铲,不停地扬起一小撮一小撮的土搅雪,也不管那雪那土落哪儿,早有几撮落在了车顶。王文彬生怕土里夹有小石子,急忙警告少年:“别挑了,你看,掉到车顶上打坏车了!”“土能打坏个车?”冷不丁有人在身后冒出这句话,倒吓了文彬一跳,他回头看见一位个子不高,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咧着嘴朝他坏笑,那表情跟少年的一模一样,肯定是父子。中年人显然认出了王文彬,惊讶地说:“王科长哇?这是咋啦?”王文彬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实在认不得中年人,尴尬得不知如何跟中年人打招呼,只笑着边点头边嗯了一声。在中年人领着羊群快要走过车身时,王文彬鼓足勇气说:“大哥,你能帮我叫几个人推推车吗?”中年人转过身,“叫人?去哪儿叫,全村也没几个人,你等雪消了,地干了,一踩油门就上来了。”“你这是说话了?”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不知啥时站在了路中间,一脸严肃地反问中年人。中年人加快脚步想溜远点儿去放羊,同时叫了声全喜,那十四五的少年跳下圪塄跟上去。老人问:“你们去哪儿呀?全喜,你去拦住羊;蛮小,你回村里叫两人。”“二爹,叫谁了,这天气,谁想出来?”原来老人是叫蛮小的中年人的二叔,在绥北叫伯伯叔叔统称几爹。“去叫上有文,他家近。”文彬插嘴:“有文不在,我刚才去问过。”“回去了,我出来时碰到的,”老人说。“三个人能推动?”蛮小反问。“能了,小车要不重,”老人肯定地说。蛮小不情愿地向有文家走去。


王文彬想感谢老人,走过去却不知说什么,反而是老人先问他:“小伙子,来村里做甚了?”“大爷,我找刘支书盖个章。”“哦,压戳子,一定是急事哇,不然这天气,路不好走。”“嗯,我从晋源赶过来,盖好,还想赶回去。”“那可要慢些!”这时蛮小与有文出来了,有文拿了把锹,将浮雪掀开铲了几锹土垫在车轮的前后,指挥文彬说:“你挂上档慢点放离合器,稍微加点油,我们三个在后边推,一下就能上去。”王文彬打着车,推到一档上,嘴里念叨着轻踩油门、轻踩油门,却鬼使神差地猛踩一脚,只听车呜——地狂叫一声驶出十来米。他慌忙踩下刹车将车停稳后拉起手刹跳下来,只见有文因用力过猛被闪得爬在路中间的雪地上,蛮小与大爷满身满脸的泥浆。蛮小破口大骂,“日你妈的,你会开车不?”文彬赶紧从车上拿出一包抽纸,一边帮他们擦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也没想到加那么大……”“你还想加哪么大了?”蛮小抢白。大爷喝道:“去放你的羊哇,要不是没让泥溅过。”有文也抱怨:“让你油门小些,你就不怕前头的娃娃们?”是啊,车周围还有四个顽皮的孩子。文彬有点儿后怕,幸好几个孩子在圪楞上,没乱跑。“快去办事哇,”大爷提醒,“村里一定慢些!”文彬歉意地上了车,开向老支书家。

王文彬等了整整一天,老支书都没回家,本想先回乡政府,又怕中途再陷车,不得不留宿刘家沟,住在了帮他推车的刘大爷家。晚上,刘大娘将中午剩下的山药抿面做成割锅面,文彬吃了满满两大碗,打小他就喜欢吃母亲做的各类面食,白面的、莜面的、豆面的,甚至荞面的,玉姝能炒菜却不善于做面。文彬吃得满头大汗,将外衣脱下放在后炕,如同回到了王家堰老家,与刘大爷也熟稔起来。文彬问:“大爷,今年高寿?”“七十。”“真好身体,我还看您六十呢。”“嘿嘿,这辈子没六十了。”“小伙子,我觉得见过你。”“哦,我在你们村扶贫,以前来过几次。”“是了,你是王科长。”听到刘大爷这样称呼他,文彬有点儿脸红。转了话头儿问:“刘大爷,您说,刘支书去哪儿了,怎么一天没回来?”“唉——,你怕是三五天等不到了。”“怎么啦?”“刚才你大娘才告我说,支书的儿媳妇跟孙子又被炭烟闷着了,今儿一早去了城里。儿媳妇一进医院就没了,孙子还在抢救,他跟老伴儿都在医院里。唉——,老家伙咋是这命,前年儿子开大车撞没了,孙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老俩口咋活呀!”这时,刘大娘已洗涮完,打开电视看《走进大戏台》。

文彬不喜欢听这咿咿呀呀的,拿起手机想刷一下朋友圈,网络却时有时无,实在令人着急。刘大爷将信号最好的位置玻璃窗下的炕头让给他,手机还是不时提示:网络不给力,稍后再试!没办法,文彬开始接着看已下载到手机的《红楼梦》,读到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完全融入小说的情境,觉得周围寒气萧萧,阴风森森,实在不敢往下看了。这时刘大爷提醒:“王科长,不早了,睡哇!”他回过神,只见刘大爷已将被褥铺好,刘大娘早在后炕睡熟了。文彬急忙和衣滚进被子里,灯灭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被褥上总有股不知名的味道,他捏着鼻子出不上气,不捏鼻子熏得难受。炕也硬梆梆的,硌得浑身疼,又不敢老翻身,翻来覆去怕影响大爷、大娘休息,强忍着,迷迷糊糊捱了一晚。


第二天,天不亮,他便起来走到院中心压腿扭腰,然后顺着沟底向外走,名曰:锻炼身体。而刘家沟还没有鸡鸣狗叫,仍在安静地沉睡,需太阳从东边的山顶探出头来,天豁然大亮,沟里人才懒散地起床倒尿,烧火做饭。农闲时的村庄就是世外桃源,悠然自得。王文彬像是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王家堰,听着春鸟叽叽喳喳地欢叫,若仔细观察,只见它们在树梢上下跳跃,有的追逐、有的嬉戏、有的在相互问候。在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图中,文彬早将一夜的煎熬甩在沟后,精神十足地爬上山坡,站在坡顶,面向东方,像一棵粗壮的向日葵迎接东升的旭日。一直到太阳过了山顶才转过身,沟底已晨烟缭绕,人影绰绰。

饭后,王文彬打算先去乡里盖章,按说必须村里盖后乡里盖,但与郭乡长相处近两年,他觉得乡长会特事特办,帮他这个忙。

到底是春季,雪不会久存,通村的水泥路已没有一点积雪,半小时不到,文彬已将车停在乡政府院中,一下车,正在扫院的老狄便热情地招呼,“唉呀,王科长,今儿咋过来了?”“老狄,我来办点儿事。领导在不在?”“今儿礼拜天,明儿上来呀!”文彬着急地把这给忘了,但怕玉姝的担心是真的,还是拨通了郭乡长的电话。乡长听他说了情况后说:“小王,不急,我今天不在县里。星期一一上去就给你盖,怎样?”“好的,好的!”王文彬边点头边应承,一挂电话才觉得好什么好呀,这等于没打,即使不打,郭乡长明天也会上来。文彬不知什么时候养成这样一个臭习惯,电话里听领导说话,他这边一连声地应承:好的,好的!有时一挂电话竟忘了领导刚才说的话。有一次,杨书记电话里嘱咐他去买台碎纸机,一挂电话他转头问副驾上的玉姝,“杨书记,刚才说什么啦?”玉姝白他一眼道:“你问谁了?”是啊,问谁了?电话是自己接的。到了家,他将杨书记的话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并模仿着说:碎子子、碎纸纸、碎机子……玉姝在旁边猜测:是不是“碎纸机”?他联系之前的事,一拍脑袋说,是了!这事糗在玉姝面前不算丢人,要在同事前,非闹笑话不可。他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得注意,改掉这个毛病。

郭乡长不在县城,也是没办法的事,若在,他肯定给盖。王文彬只好继续等,睡在乡里的扶贫值班室,舒适多了,有电脑有网,床软绵绵的,关键没气味,有的是自己洒的淡淡的男士香水味。他打开微信与玉姝视频,汇报了情况,玉姝显得心事重重,说但愿不要有什么变故。玉姝这样说,王文彬又不安了,挂断视频,连看《红楼梦》的心情都没了,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似乎比昨晚更煎熬,眼睁睁地等到天亮。看着太阳升、炊烟起、车如水,却没发现郭乡长的车。直到临近中午,JO555才疾驶而入。田书记、郭乡长一下车便进了会议室,那儿全乡26名干部在静等他们开会,显然有急事。

会议结束,是午后两点,灶上的饭莱已,人们凑合着吃了一口,散去了。王文彬这才走进郭乡长的办公室,一进门,乡长说:“小王啊,国家对扶贫工作可能有新政策,你先电话请示一下杨书记。他若同意,我就给你盖,公章就在这儿!”说着将公章拿出来放在办公桌上。一听政策有变,王文彬心里一紧,急忙拨通杨书记的电话说明情况。杨书记安顿他,“小王,你先回学校,回来再商量。”

电话挂了,王文彬怔怔地站在桌前,连拿两份表的劲儿都没了,礼貌性地跟郭乡长打了一下招呼急匆匆地走下楼,开上车一溜烟驶出乡政府,狠不得一脚油门让车飞起来,飞回晋源大学。


李晋成

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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