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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式部:源氏物语》第二章:源氏物语(5)

 日本古典 2022-07-14 发布于湖北
5、自毁的激狂(第42-54回)

物语的第42章以一个非常突然的信息开场,源氏死了,而且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地位。没有人可以成为第二个源氏公子,虽然随后作者就用两个人代替了他的主角地位,这两个人,一位是源氏名义上与三公主的儿子薰君、但生父其实是柏木,另一位则是香皇子、源氏的外孙。薰君,他的名字就代表了“香氛”,身上生来就带着一股独特的香味;香皇子,他的名字暗示出一种略微狡猾、急躁的意味,希望藉由给自己喷抹香物来提升自我。对于薰君来说,他天生的香氛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宗教虔诚感的外向且感性的体现,而这宗教虔诚感则一直压抑着薰君作为一个男人的欲望。而对于香皇子来说,他总能在机会到来的时候牢牢抓住他们,而且对于他来说人生并没有那么复杂,因此欲望,就如同浓香一样,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东西。

虽然第一眼看上去,在这里我们又得到了一对类似当年源氏公子vs头中将的组合,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不管是薰君还是香皇子都无法和源氏相提并论,而且不管从哪方面看,世界都已经改变了。外部环境开始变得阴暗、昏沉,舞台的重心从繁华的京都转移到了南部的一个小山庄,宇治。就像物语中其他的名字一样,“宇治”也有着它的暗示:它代表着忧郁以及一种阴沉感[译者注]。事情的开端源于薰君,他总是怀有这一种虔诚的宗教情结,薰君决定前往宇治拜访一位退隐居住于此的老亲王(宇治八亲王),这位宇治八亲王因为对佛法的研究十分高深而著称。就像命中注定一样,那天亲王不在宅中,而薰君却看到了亲王的两个女儿。然而,还有比这两位女子更能吸引他常常拜访宇治的人。更像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在宇治,住着一位老侍女,在察看她与柏木的通信中,薰君终于发现了他出生的秘密,以及他的生父所承受的一切苦难。

[译者注]在日语中,宇治(うじ)的发音与“鬱(うち)”即“忧”相似。

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出,宇治八亲王是将薰君视为他一个非常合适的女婿的。而薰君,却做出了一种像是要回应他的父亲的惨死的、具有典型自毁倾向的举动,他将他在宇治山庄的发现告诉给了他最好的朋友,香皇子。香皇子当然没有浪费时间在审视自我上,他几乎立刻就让宇治八亲王知道了自己的存在。而宇治八亲王,因为没能从薰君处得到有关薰君对于他两个女儿的准确答复,也因为自己在世之日已经无多,警告他的两个女说,她们必须准备好在这荒凉的宇治孤独终老。这样的一道疑令,在长女宇治大女公子身上产生了非常不幸的影响,她刻意地拒绝了所有的求爱者,所以当薰君终于想明白了、也决定要向大女公子求爱时,她拒绝了他。宇治大女公子牢牢守住自己的心,拒绝接受任何爱情。在这个时候,倾诉一腔热情的薰君,其实是认错了人了。宇治大女公子试图拒绝薰君的爱情,所以希望将他推给她年幼的妹妹二女公子,所以当有一个晚上薰君前来拜访时,大女公子设法自己睡在了外间,而让二女公子自己去面对她的命运。薰君在听到二女公子的拒绝之后,做出了一个在平安贵族中难以想象的举动,他竟然放开了二女公子,整晚只是躺在二女公子身边,只说了一些沮丧消沉的话而已。我们此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前夕雾与落叶二公主的例子来。薰君,作为一个极为文雅、极富魅力的男子,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无法与人生或是人生中的激情妥协。紫式部在这里很明显地写出了一个有趣的题材,因为物语剩下来的章节都大量与消沉行为的具体体现有关。


薰君相信,如果将宇治二女公子嫁给了香皇子,那么大女公子终究还是会臣服,因此薰君作为一个媒人,促使香皇子与二女公子好事得成。如果“宇治十帖”的气氛不是那么的忧伤,那么薰君看起来就像是个小丑,他的所有举动最终都是弄巧成拙。香皇子,在没有惊动朝廷和其他朋友的前提下,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追求宇治二女子的恋爱之中,并与她缔结了事实上的婚姻关系。对于香皇子来说,频繁的造访宇治是不大现实的,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姐妹俩都感觉是被薰君和香皇子玩弄了之后又抛弃了。
宇治大女公子因此忧思成疾。毫无疑问的,她的疾病是因为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太多的压力才造成的,这种压力的源头就是大女公子在对于妹妹的情感之下那种复杂的情绪变化。薰君又来到了宇治,他震惊的发现了大女公子的病情并留在宇治照顾她。但为时已晚,宇治大女公子终于去世了,就像柏木当年一样。香皇子又来到了宇治,但是二女公子却避开了她,二女公子因为被遗弃了这么久而伤心愤怒。很显然,如果香皇子和宇治二女公子之间要想有平和的相处的话,香皇子就必须将二女公子迎回京都。二女公子终于重返京都了,可是就在她准备离开宇治山庄时,二女公子因为想到自己违背了父亲的遗令、舍弃了姐姐和宇治山庄、而倍感苦恼。而当她确实迁回京都之后,又非常不幸的与薰君纠缠在了一起。薰君还是那样的温文而雅,但他开始意识到之前所犯下的错误,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女公子在他的眼中越来越与大女公子出奇的相似,不断的诱惑着他。

二女公子对京都的疏离感越来越重,在最后她甚至试图劝说薰君将她带回宇治。被二女公子肖似大女公子的容貌所吸引的薰君,听从了二女公子的要求,至此沉沦。随后,二女公子重复了她的姐姐曾经用过的那个伎俩,告诉薰君她有一个异母妹妹浮舟的事情[译者注],二女公子说,浮舟长的比她本人还要像她已经亡故的姐姐。于是不可避免的,当宇治山庄从俗家住宅被改建成一座佛寺,因此驱走了俗世的欲望时,薰君遇到了浮舟。后者此时正走在从長谷寺参拜完返回的路上,而长谷寺则是之前玉鬘离开九州后遇到生母夕颜的侍女右近的地方。浮舟肖似宇治大女公子的容颜在第一时间,让薰君迷醉。

[译者注]浮舟之母原为宇治八亲王的侍女,两人生下了女儿浮舟,但是宇治八亲王拒绝承认浮舟是他的女儿,没有给这母女俩名分,所以浮舟之母只得带着女儿改嫁常陆守。

浮舟的母亲常陆守夫人很久之前就在为浮舟的婚事操心。当她的婚姻受挫之后[译者注],常陆守夫人就将浮舟送到了京都与宇治二女公子待在一起。就是在二条院内,香皇子偶然发现了浮舟的存在。不知道事情发生了这样危险的转折的薰君,仍然决定将浮舟安置在宇治山庄。然后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样,香皇子打探到了浮舟身在何处,于是就假扮薰君,第一个和浮舟发生了关系。浮舟爱上了薰君、但却被香皇子所诱引,而香皇子随后也被浮舟所迷住了。这两个男人都各自准备将浮舟带至京都安置、成为正式的妾室。浮舟在这两男人之间左右为难,因而变得无比焦虑、心烦意乱,最后终于决定要了结这一切,便跳入了昏暗、湍急的宇治川中。

[译者注]浮舟之母与常陆守也生有许多儿女,但都没有浮舟来的美丽。有位“可能会升到四位”的左近少将经人撮和,向浮舟求婚,但在婚礼前夕,听说浮舟竟然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只是个拖油瓶,便“勃然变色”,立刻悔婚。后来听到常陆守说可以为女婿“使尽珍珠宝贝求得大臣之位”,左近少将为了“度送安稳富足的生涯”,便在原本预定和浮舟结婚的那日,娶了浮舟的妹妹、常陆守亲生的一个女儿。
不管是香皇子还是薰君,都因为发现浮舟的失踪而焦急震惊。在宇治山庄,浮舟的侍女为她举办了一个下葬的法事,但是却没有找到遗体。只有薰君,在此后显出魂不守舍的样子,并且单独地、又开始寻找一个新的替身。此后,浮舟非常具有戏剧性的被吉川的僧都发现了。浮舟躺在河边的一棵树下,从死亡的手中逃了出来。最后她恢复了知觉,却失去了大部份的记忆。不过很快她又想起了各种俗世的行为规范。僧都为她准备了住处,也为她配置了侍女。不过对于此时的浮舟而言,最让她痛苦的是,她身边所有的侍女都在纠缠着她、希望她能结婚。此后,薰君偶而听说了浮舟还生还的消息,又开始频繁的拜访以及写信。浮舟也许会一直拒绝薰君的求爱,虽然直到全书的结尾,薰君仍然在考虑、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得到这个女子。


在这一部份之前,作者也曾经好几次将我们的视线从京都转移到其他地方,这通常都是一些短暂的出行,同时,这些出行也都被证明是对源氏公子十分有益的。但是,在这最后一部份,通常被称为“宇治十帖”的这一部份,作者的叙事是展开在两个极端上的,要么是京都,要么就是乡村。在“宇治十帖”中,京都已经不再是能吸引所有人事物的绝对的中心了,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充满了政治游戏的场所而已。在这里,宇治表现得更加像一个宗教圣地。在早前的几个部份中,我们的确也能看到一些处于繁华边缘的圣地,例如须摩、伊势、长谷寺,不过这些地方的神圣性、与京都所带有的神秘感其实是势均力敌、相互制衡的。而当京都的神秘性被摧毁了之后,圣地与京都之间的天平开始倾斜,而最终形成了“宇治十帖”中这样一个分裂对立的世界。
这样一种“双中心”的出现,是“宇治十帖”中通篇所体现的优柔寡断的象征。人们总是在两个地方之间不断的犹疑,就好像如果指待在一个地方会让他们受不了一样。我们之前所讨论过的、两性关系之间需要跨越一条鸿沟的交往的基本模式,在这里,转变成了现实的、真正的奔波于路途上的旅程。所谓的“公共-私人”的生活两分法在这里成为了一种地理上的事实。宇治是一个小山村,之前的一些文学作品中都描绘过在宇治的夜晚里遇到了想不到的情色体验的故事。宇治的旁边就是山、因此它是神圣的;宇治有一座桥、因此它使得人们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种频繁的往来于两个地方、犹疑于这两个世间之中的状态,又与一种与我们之前所提到的正相反的态度有关:不管是哪个小世界,都被居于其中的人们视作是一个牢笼,人们都想逃出自己居住的世界,逃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而这两个世界则不能、也永远不可能合二为一。

正因为其中的距离感,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所以误解就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就当香皇子准备对宇治二女公子进行确定婚姻形成的、必不可少的连续三日拜访时,他就发现,以他的身份,很难在短时间内又一次前往宇治。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缺席是一种恋爱中的痛苦折磨。而对于女方而言,这正坐实了她从最开始就预料到的、也是一直惧怕的、男子的反复无常。居住在宇治山庄的女人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宫廷中,迫使香皇子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待在宫内的那种巨大压力。人们的动机在分离中,总是被错误的解读;薰君就尤其深受其害。这其实是一种更严重的误解的表现。不像当年的源氏公子,他深刻了解替身的局限性、并且接受了这些局限性,但薰君却无法把握这其中的技巧,使得人们对他真实的欲求有所怀疑。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的事,薰君的宗教虔诚感并不是理性思考后的结果,而更多只是他为了将自己的欲念隐藏起来的一种便利手段而已。他总是错误地认识到自己的动机,然后错误的利用替身来排解自己的欲望。


如果人们想要找出藏在“宇治十帖”之后的一条指导性原则的话,那必然是有关于“移情”、以及拒绝的相关内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薰君总是看上去故意只采用一些腼腆的方式来表现出自己的欲望,不管是什么时候,他总是试图将自己的欲望转移到一个替身身上。最终,这都表现出了薰君没有能力来了解自己的欲望、或是向欲望妥协。与之相同的是,不管事宇治大女公子还是二女公子,都表现出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倾向。作为生存的一种策略,这种自欺欺人也许是佛教氛围浓厚的环境下的自然产物,但是到了最后它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效,因为这种自欺欺人只是围绕着一个从内心不断提出的问题展开,这就是,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欲望呢。
我们之前的几个部份中已经讨论过有关替身与移情的内容,而“宇治十帖”则为我们提供了这些内容的一个反面的例证。此时,移情已经不是一种个人的主动行为、使得此人可以与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与一个不完美的自我达成妥协;此时,移情已经成为了一种被动的行为,削弱了的只是一端的平衡。有关于该如何对待自己不想要的、害怕的欲望的这个问题,直到最后都没能得到解决。在最初,一种狂热的激情虽然被视为是危险的,但同时也是令人欣喜的;而到了现在,则看起来根本就是个大麻烦,需要被立刻解决。例如,宇治大女公子就利用父亲宇治八亲王不让她结婚的遗命作为借口,来抗拒自己对于薰君的欲望,而事实上,宇治八亲王的遗命里显然没有将薰君列入黑名单。宇治大女公子希望抗拒的不仅仅是薰君的热情,也是她自己的爱恋的激狂,她的这种抗拒是如此的极端而偏激,使得她几乎是亲手将妹妹推到了薰君怀中,希望以妹妹二女公子在肉体上代替她自己,让满足了最本能欲望的男人就此沉迷。大女公子的这种行为来源于她期望毁灭自己女性特质的愿望,而当她的努力看起来是失败了之后,她死亡的方式看起来则更像是一种生理上永远的禁欲。

薰君经常性的移情带来了一系列的受害者,而其中的最后一位则是浮舟,二女公子的异母妹妹、被自己的姐姐背叛了的人。从有关浮舟的第一处描写上看,她就被描绘成了一个牺牲品的模样,必须面临被两种欲望困住时的两难。紫式部自己其实很清楚,在描绘浮舟的两难困境时,其实也就是在强调她是整部物语中最具有“性魅惑力”的女人。在全书中,没有哪一个人被描写的像浮舟一样,对于承受欲望带来的结果是那样的心甘情愿。就是在这里,作者提到了一个古老的传奇故事,讲的是津国的一个女子,面对着两个同样殷勤的求爱者,投水身亡,那条河叫作生田川、即“人生之川”。从某种意义上看,当一个女人希望摆脱掉“宇治十帖”中的那种不情愿的欲望时,只要她牺牲自己,这种欲望便可以被消除。所以,直到故事结尾,薰君都仍然魂不守舍,无法与自己的欲望相妥协。这就是为什么说“宇治十帖”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很深奥的佛教思想了:“宇治十帖”所表现的,正是“欲望是一切苦痛的根源”这一佛教理念。而所谓“最接近的救赎的那个人就是那个企图自杀的女子”则是一种阴沉忧郁的想法。从《源氏物语》的第一章开始,我们通读了全文整整五十四回。在第一章,那种“原罪”一般的狂热激情看起来确实有其伟大、高贵之处,而到了第五十四回,这种“原罪”已经扩张到与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都联系在了一起,同时,没有人可以逃的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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