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人物记·小买卖三老儿(三)·“大爷” “大爷”是于家泡老李家我的祖父辈人,家里兄弟两个,他是老大,我们尊称他为“大爷”。 提起“大爷”,我就想起张炜的著名长篇小说《古船》里“隋不召”这一人物。他们说话同样的“不着调”,做事同样的不羁,同样的“不治生业”,却同样的富有同情心和助危扶困的义气,在生前,同样地得不到身边人们的认可。只是书里的隋不召瘦小,大爷却身材中等,显得更精壮一些。 大爷年轻的时候,赶马车拉老李家“大老太爷”、举人“润老爷”的孙子、他的一位五六岁的叔伯兄弟去滦县县城探亲。走到半道儿,经过一片花生地。于家泡所在的“泡里”地势低洼,土壤是黏性黑土,不适合种花生,“大老太爷”的孙子五六岁,从没见过花生秧子,问大爷是啥,大爷说:“这就是落花生啊!咱们拔它几把吃。”说着喊住牲口,跳下车辕子,快跑到地里拔了几撮花生,扔进车厢,和孩子一对一嘴儿地吃了起来。车没走出多远,就被人追上。来人气喘吁吁地怒问:“你们是干啥的?好模样儿(方言,问语,没事)拔老花生做啥?”大爷说:“我们上滦县看亲(方言,探亲)去,孩子没看着过落花生,我就给他把了两把。咋的咧?”“咋的咧?知不道不让拔落花生啊?要是你家的,你让哪随便拔呀?走,跟我上'会上’去,非罚你点儿钱不可!”“会上”,是人们对当时庄里的管理机构“联庄会”或“维持会”的俗称,“联庄会”或“维持会”的掌事人叫“会头”,主一庄之事。大爷说:“大哥你看就吃这么俩落花生,还是给孩子拔的,你也别生气,就算咧吧。”来人不干,非要大爷上庄里。大爷赶上车,来人在后头跟着,到了“会上”。“会头”们正拉嗑儿,来人说:“逮住偷落花生的了,拔儿我们好几撮落花生,得罚他钱哪!”“会头”们围上来,问大爷因为啥拔落花生,是哪庄儿的,有的恶声丧语地吵吵:“是得罚钱,说咧不让拔落花生还拔!”“你是哪庄儿的,干啥去?”大爷一看,并不着急,慢声拉语儿地说:“你们可别吵吵,吓着我们小少爷儿可了不得。”人们一下儿肃静下来:“小少爷儿?咋回事儿?说说!”大爷说:“这是于家泡'润老爷’的孙子,一早下让我拉着上滦县探亲去,小孩子儿没看着过花生秧,我也是,寻思给他看个新鲜,就拔了几撮,还值得这样儿?这要给孩子吓出个好歹儿来咋整?”“会头”们一听:“于家泡润老爷的孙子?真的假的?”“那还有假!我叫×××,我管润老爷叫大爷,这是他孙子,小名儿叫××。我们上滦县就是我大爷叫我带着他看我姑去。”大爷说完,“会头”们互相看看,马上变了笑脸儿:“哎呀,那还说啥?你咋不早说?这么大儿个孩子,吃俩落花生算啥?”其中一人扭头儿对庄里人说:“去,再给孩子拔两撮去,拿着道儿上吃!润老爷的孙子吃咱们两棵落花生,还不是看着咱们了呀?!”庄里人拔来“一大抱”落花生,恭恭敬敬地把大爷二人送出庄,“会头”们临出庄还嘱咐:“兄弟你可得把孩子看好溜,别颠着啥的。”大爷一边儿说着感谢的话儿,一边儿上了路。 我爷和我二爷年轻的时候,和大爷一起到倴城赶集卖粮食。粮食卖了,哥儿俩想回家,大爷撺掇俩兄弟到“赌局子”去赌钱,说“赢俩钱儿再家去。”哥儿俩架不住劝,跟大爷来到“赌局子”“着宝”,即用牌九“押”大小。不一会儿,俩人卖粮食所得的几个钱儿都输了。我的二爷爱财如命,又怕回家交不了差,非要跟人家要回来,人家不给,就说人家“作假”,骗钱。开“赌局子”的是啥人?不是街上的“无皮虎儿”,就是跟“警局子”勾着,哪吃这个?上来几个人就要打二爷。大爷一看,赶紧喊:“大伙儿先别打,我这回就上东关儿学校找校长去,让他叔把他们带走!”说完扭头做出要去找人的样子。人们一听,拉住大爷问:“校长?哪个校长?”“就是李荣周荣老爷呀!”那时已经是民国时期,老李家进士“二老太爷”联合其他几位绅士,发起建立了倴城一带第一所新式小学,二老太爷当校长。校长虽然不是啥官儿,但有着“进士”、“绅士”双重身份的二老太爷,在社会上却有极高的地位。“赌局子”的人们听后,停止了吵骂,打听清楚大爷说的确实不是假话,把钱还了我爷和二爷哥儿俩,还多给了一些,放了他们。 这两件事儿,大爷和一些老李家人吹了很长时间,一直当“光荣”“白话”。 大爷也是一位遇着事儿能“出头”的人。老李家一位长辈去世,出殡往外抬“材”,忽然下起暴雨。老人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常年不回家,小儿子“蔫巴”,“不爱搭抻人”,跟庄里人少有人情来往,也可能办事的过程中没把人答对欢喜,“落忙”的外姓人把棺材搭在当院儿大门的门槛子上。老人家儿条件儿好,用的是好木头的大“材”,人们吵吵嚷嚷:“这个天头,这么个大棺材,死沉死沉的,没法抬了,散了吧!”老李家人愣在当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真要这样儿,事儿办不了不说,这要说出去,忒丢人哪!再说也忒丧气呀!这可咋整?大雨哗哗地下,院儿里的空气却象僵住了一般。片刻的沉寂过后,大爷忽然走出人群,来到大门外,“扑通”跪在雨地,给“落忙”的人们磕了个头,仰脸儿喊道:“各位老少爷们儿,看着我,大伙儿看着我×××,把棺材抬出去,把事儿办完!”喊完又给大伙儿磕了个头。“落忙”的人凑上人手儿,抬起棺材,顶着大雨把棺材送到了墓地。 1946年底、1947年初,老李家第六代、“老牌国民党”李树蔚回倴城,担任国民党滦宁县党部书记。国民党党部和县政府组建了“自卫队”,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还乡团”、“伙会儿”,李树蔚的弟弟李树华参加了“自卫队”,而且可能做了其中的一个小头目儿。据说李树华有恶行,为炫耀枪法,曾在驻地射杀在棉花地劳动的无辜农人。国民党占据倴城的时间很短,1947年年底就共产党被赶跑。在与解放军的作战中,李树华被“打死在王土儿(村)”。老李家人从“土改”就挨整,没人敢去收尸。大爷套上一驾牛车,拿了自家一条破棉被,盖在李树华的尸身上,把李树华拉回了家。庄里人说,“老李家人是啥呀?还不就是×××,敢把李树华拉儿家来!”“×××趁啥?他连己个儿都没盖的,还着个破被给李树华盖上咧!” 我记事儿的时候,大爷已经很老了,做起了小买卖儿,推着车子卖泥人儿、泥虎儿、泥公鸡,说是卖,也可以用破烂儿换。大爷卖泥人儿不吆喝,而是找个宽敞、人多的地方,“呱呱”挤泥虎儿,一会儿身边就会聚起一大堆孩子。大爷卖的泥人儿是民间手艺,上的色儿大红大绿,小人儿红袄绿裤子,不会动不能吹,买了就是摆在那儿看,我们都不喜欢,泥虎儿浑身白底,画着黄道道儿,身子两头泥塑,中间用纸连着,里头有“哨子”,两头一挤能发出“呱呱”声,泥公鸡则染着红冠子,浑身彩绘羽毛,胸脯儿底下有吹气孔,贴近了吹能出响儿。我们最稀罕的是小老虎儿,但我们家儿穷,几分钱一个也买不起,得一两年攒下一些“破鞋烂幨子”,才能换一个,拿到手里,真是宝贝,舍不得用力挤,不小心打碎,不仅会遭到大人的呵斥,自己也会心痛得哭一场。 大爷会说“瞎话儿”。于家泡“庄主”“解放”后盖的房子比间壁邻右突出一截儿,他家西山墙根儿下、间壁儿人家儿的大门前形成了一个小场子,夏天吃完“后晌饭”(后晌,方言,傍晚、晚上,读作“后晌儿”,则指下午),一庄人到这儿歇凉,大爷总爱给大伙儿“说”。我记忆最深的,是大爷讲《西游记》唐僧师徒取经回来,忘了“王八精”的事儿,“王八精生气咧,把唐僧、孙悟空他们掀在河里,经都湿咧,没法儿他们就在大石头上晒。”大爷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如醉如痴,直到忒黑了,家家儿喊人回家睡觉,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大爷一辈子很穷,但己个儿活得乐呵,也带给我们很多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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