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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辈们对孙辈们那么怜惜和疼爱，我忽然想孙辈们长大了，别说记住祖辈们的恩情了，是不是记得祖辈的名字呢？我记得奶奶的名字，但对爷爷没什么记忆，我猛不丁问老爸爷爷叫什么名字，爸边听广播边淡淡地答道：胡怀真。 我对我爷爷所有的记忆，就是一个黑黑的、颤巍巍的背影。那时我们还住在筒子楼上，一次他来探亲，爸妈给他在我家隔壁找了个空房子。他很瘦消，不爱说话，总是穿个军大衣在走廊来回踱步。那时候爸妈上班都很忙，没时间陪他到处逛，他许是也很郁闷吧。 我听父母说，奶奶当时喜欢的是自己的大表哥，但是她们家嫌他门不当，户不对，找了门当户对的爷爷家，他们感情一直都不好，大表哥一气之下也当兵去了。爷爷奶奶三十岁就分居了，那个时候没有离婚这一说，一人带两个孩子就算分家了。老二（爸）和老四跟着爷爷，老大和老三跟着奶奶。爸说他们上学的时候，奶奶因为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手上还有一些陪嫁的细软，总是给大伯变卖来改善生活，他和大伯本是亲兄弟，但别人都不知道，无法把贫寒的他和出手大方的大伯联系在一起。不过爸又说，反而是奶奶的溺爱害了大伯。本来当时他们学校只要毕业就有工作，只有半年了，没有粮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爸回去把麦子磨成粉末带到学校又坚持了半年，后来工作然后又上函授，再后来调到西安。大伯当年辍学了，我对大伯的印象是我三年级的时候，他的一封信，大意是说如果爸不给他寄钱的话，他就不让三个孩子上学了。我们家当时也是捉襟见肘，爸把信递给我看，气愤地说都是你奶奶惯的，你以后千万别活成那样！ 奶奶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八三年，安康发洪水，妈在西安，爸去武汉出差了。家里只有奶奶，半身不遂的姥爷，和三岁的我，但是我们都奇迹般的活下来了！因为奶奶！奶奶背起半身不遂的姥爷，让三岁的我跟着跑，什么也没有拿，事实上家里也一无所有，在一个地势高的顶层等了三天三夜，大水才退下去。我后来给朋友讲这段经历时，他们总是反复确认你奶奶背的是你姥爷，还是你爷爷，当他们确认是我姥爷时，都不敢相信，他们说即使你奶奶只救下了你，没有人会怪她的，她已经尽力了。我想这就是“情”和“义”，还有她的出身，大家闺秀，受过教育，在生死关头，拎得清！到现在，当年的水位线依然刻在汉江河的大桥上，很多青壮年都死了，死在一趟趟回去搬运东西的途中，因为你不知道哪一次洪水就汹涌而来，无处可逃……小时候奶奶总是边做针线活（说实话，她的针线活也不行），边慈爱地看着我，一遍遍给我讲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她说抱着我路过电厂，全是死尸，她捂住了我的眼睛；后来洪水退了，我发烧三天三夜不退，她看见有人熬粥，拿着碗问人家讨要，给我孙女一碗吧。安康城全城戒严，爸爸和三答在安康城外进不来。结尾总是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厚福！ 老家的堂姐告诉我，奶奶年轻的时候穿着旗袍，一头短发梳得干净利落，腋下总是夹一本书，在祠堂给小学生上课。奶奶这种形象给当时年幼的堂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觉得奶奶像挂历上走出来的人物。我忽然想起来，奶奶喜欢用头油，把头发梳好后抹得油光锃亮，头油一股浓郁的香精味，我打开闻一闻然后也试着抹一点儿在我的马尾辫上；初中我读英语书时，奶奶一边纳鞋底，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脸是FACE，苹果是Apple，逗得我咯咯笑，奶奶说她小时候在教会学校学的。当时传教士还让她去意大利留学，但是她没去，我没想到半个世纪前的中国这么开放、自由；而我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睡前故事则是——聊斋！夜，月光如水，奶奶给我讲画皮的故事，我一会儿害怕地钻进被窝不要听，一会儿又着急地催她讲。奶奶声音很轻很慢，节奏和语调特别适合讲鬼故事，并且特别逼真。你让她讲她就接着讲，你不愿听她就立马收住，也不恼，好脾气得不得了。真的，我没见她恼过，也没见她哭过；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只是独自低头不语，或者坐在阳台上边看书边晒太阳，不时用手把头发捋到耳后，那动作和神情透着一股孤傲之气。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没有去看他，村里人都觉得奶奶太狠了。我颇能理解这种心情，夫妻分开了，连陌路人都不是，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漠然，如果不是当事人的话，这种心情真的很难理解。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泰安来了一个表爷爷，这就是奶奶的大表哥，他想和奶奶再续前缘，一起生活。奶奶也的确和他去泰安生活了一段时间，好景不长，她的大表哥不久也去世了，我们又把奶奶接回西安了。 我大学毕业前一年冬至，奶奶去世了。她弥留的那个晚上，很是放心不下我，因为我当时要去法国。奶奶呼呼喘着最后一口气，闭不上眼，她心里一定在想：法国究竟在哪里？那是一个和意大利离得不远的国家，只是年轻的时候听着意大利，虽然没有向往但也不恐惧；风烛残年里听到这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心情则大不相同；而我最后也没去，去了不见得就不幸福，没去也不见得就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奶奶的名字叫王淑贤——我是从他大表哥给她写的信的信封上看见的。爷爷，奶奶，表爷爷，一代人的悲欢离合随着他们的离世都烟消云散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这么走过去的。当然也包括你我，所以故事还没有讲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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