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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之夕矣

 天地闲人 2022-07-15 发布于陕西

窗外暮色苍茫,一望无际的麦田,小猫趴在窗子上说:多像老家啊!我为什么不能一直在老家生活,还可以多认识一些动植物(她认识芝麻花,我不认识)。你不是说大自然是最好的教育吗?你不是说老家(汉中)也有文化吗,刘邦建立的“汉”、汉民族的“汉”就是从这里来的?你不是说……

小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你今天应该已经见到了你的好朋友和奶奶,我的思绪也飘到了你的老家——汉中,当然,也是我的老家。我并没有像你一样“长”在老家。初二的暑假,我才第一次回到了汉中老家。

当时西安闹地震,爸爸让我去汉中躲避地震顺便把奶奶接到西安,我特别期待,我还没有离开过西安。我背了很多书,想给农村的弟弟妹妹们看。出门的时候,老爸说,你这种传播文化的精神可嘉。他笑而不言,我想他完全预知了我这次故乡之旅,或者本来就是他特意安排的。

从汉中城固县柳林镇下车后,我徒步走到了岱家山,岱家山路分为两条,一条是水泥路,一条是泥泞不堪的小路,我要走的是第二条。我走的时候都快哭了,别忘了我还背着一大包书呢。汉中的夏天,对,就像你说的一样,四季分明!骄阳似火!我那受过这种苦。我终于走到了村口,一位拄着拐杖的奶奶问我是谁?找谁?然后“海福家的元元”回来了,就像一个重磅新闻传遍全村。还有一句,“胖得也胖(方言)”(话说,那是我人生最瘦的阶段)。我根据她的指引到了四答家门口,你妈妈,你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一头卷毛。你说奇怪不奇怪,她从来就没见过我,居然倚在门口,笑着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她和她的双胞胎姐姐就像“钦差大人”一样一直跟着我。其实,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但那段日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刻在我脑海里,因为与我生活完全不同。

为什么说你妈妈是“钦差大人”呢?首先,村里的路我就不会走;其次,村里所有的人往上推三代都一个姓,多少都有一点儿亲戚关系,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乡土中国”。每当这个时候,你姨姨就会凑在我耳边告诉我该怎么叫,你妈不爱说话。你姨姨不仅把村里的人事关系搞得门儿清,况且所有的问题我都能在她那里找到答案。比如,为什么咱们村里的路是泥巴路,一直没修。她说村长一上任就集资修路,然后盖房子,就没下文了。我第一次明白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含义。晚上,“钦差大人”完全就是我的眼睛。我很疑惑地问你姨,村里有很多露天的粪坑,会不会有人掉进去呢。你姨告诉我,有,是被人推进去的,队长为了生儿子,把十岁的女儿推进去了。我看着粪坑,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农村孩子整天光脚满村跑着玩,一天,我的“钦差大人”带我走到一片荒草堆,你姨指着一个墓碑说:这是爷爷的坟……然后又跑开了。让我想到一首关于土地的诗,孩子在土里玩;大人在土里劳作;老人在土里埋葬,一代又一代的人就这样走过去了。爷爷来过一次西安,我们当时住在筒子楼,印象里他总穿着一个绿色军大衣在走廊走来走去。爷爷出身地主家庭,和奶奶虽然门当户对但感情不和,后来又去当兵。村里人跟我说,爷爷最后在床上病了很久,他在墙上挖了个洞看外面的世界。祖辈们总是对儿孙放不下,而我们这做儿孙的却对祖辈知之甚少。

我住在你邻居家,那个答答是我爸的同学,他女儿和我同岁。我们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无所不聊。他们家的狗一直在窗口冲我叫,我一开始总睡不着。答答说他参加了七八年的高考,那时天天在地里干活,把书放在抽屉里看,有人来赶快收起来怕人笑话。他读完大学一直在本地当中学老师,他总是夸我爸爸学习多好多好,多聪明。其实我爸爸并不是大学生,只是比他机遇好。还有一个答答做了一大桌菜请我吃饭,还有螃蟹,他说这些螃蟹都是在村后那条小河抓的,他和我爸从小就在那里玩。我想去那条小河看看,结果中暑了!村里的人对我都很热情,我只要一去谁家,人家马上就给我打个荷包蛋,我很奇怪。我并不喜欢吃鸡蛋,那时的我也并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善意。还有一个小媳妇,抱着孩子在炕头和我聊天,我觉得她也就不到二十岁。她梳的发髻映着纸窗子,羞答答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幅民俗画。村里有一个地方是“新闻发布中心”,这让我后来读《平凡的世界》相似场景时就不太陌生。人们端着饭,蹲在那里,交换信息。他们问到我爸很多很多,尤其是他为什么不回来?我怎么会知道呢。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吧。

我也有想见的人,红超弟弟。他小时候,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和我年龄差不多。爸要求我们每天九点睡觉,我们就趴在被窝看电视。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却不愿意见我,见到的时候也完全像闰土见鲁迅一样,很拘谨很胆怯,已经不是那个穿着我的小红靴子和我在雪地里跑的弟弟了。最怕见到儿时的伙伴是这样,希望你和魏可欣不会。

的确,乡村生活很美。

每天早上起来,村里都浮着一片雾气,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我第一次看见了萤火虫,它跟我最害怕的毛毛虫也差不多,只是会发光。“晚饭后纳凉星月下,萤火虫微风弯月牙”,说的就是这种情景。二奶奶来院子里找我,她眼睛看不见,却摇着扇子从容地摸黑走来了,她说她是来跟我学西安腔的。我当时很同情她,但是她一直都是笑着的,还给我讲我爸爸小时候的事情。二爷爷还给我念他抄写的歌词“潇洒走一回”……

那年,我只待了半个月,但是感觉时间好长好长,大概因为每一天接触的都是新东西吧。回到西安,爸问有什么感受吗?我模仿鲁迅写了一篇《故乡》。爸边听广播,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有没有看见那个祠堂,那是我的小学;你有没有去村后的小河……

猪宝二岁的时候,我一个人又回去了一次,满脑子都是当年的风土人情。但这一切都变了。路是水泥路,但是村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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