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盦 / 读陆俨少中年精品《古贤诗意册》

今年入伏确实热，暑气消退的深夜，独在电脑前，放大缩小，细细翻看朋友发我的一套陆俨少山水册页高清图片，其中之乐，好书、妙文也难以替代。私以为，这套近日亮相开拍国际的，陆氏五十年代精品册子，虽比其中年代表作——百开《杜诗册》尺寸略小，用纸与笔墨似乎更精。

 

陆氏山水，水平最高的，有两类作品，其一是五十岁前后以《古贤诗意册》、《杜诗册》为代表的这类精品册页。这一阶段，是其师法古人笔墨的大成时期，宋元明清诸大家的影子，都在其中，却自洽自在，不让古人。云水流动，笔墨缜密灵秀的陆家样，已然确立。

 

另一类是七十年代末，全盛时期的创作，即陆氏《山水画刍议》初版后面所收入的那一批作品，师古出新，得江山造化之助，是其毕生最高水准的代表作。（八十年代以后的陆家样山水，严重程式化，大都颓然索然。）

 

 中学时代读《陆俨少自叙》，从中依稀见识了传统文人画的学习传承模式。陆氏自青少年时代开始，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学画，受前清翰林王同愈的影响自不必说。自叙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一段，是其师冯超然对侍坐在旁的他和张谷年说“中国山水画自元明以后，流传有序，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现在这条线挂到我，你们两人用功一点，有希望可以接着挂下去”。中国人文化绵延不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背后的这种历史传承、文化土壤和个体使命感。

 

反观近代以来院校体系的国画教育，遗憾的是，不仅把画画和文化的整体性给割裂开，同时也丢失了这一分千百年来的精神维系。再加上近半个多世纪以来艺术领域彻底的金融资本化，外来观念和文化形态的种种冲击，绘画自身边界被模糊，逻辑混杂。中国山水画元明以后，流传有序，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好坏标准清晰。画得好，能被同时代的精英分子迅速认出，给与激赏与掌声（这册后，谢稚柳与徐邦达的题跋便是）。而今这一套评价体系、标准基本崩坏，画画的人一支笔，一张纸，已很难能有陆氏那时的自信、纯粹、清晰。有时候看画，真是羡慕这样前资本时代的画者心境与同侪群体。

 

中国画传统挂下来的这一脉相传，蕴藏着无尽生命力，包孕着不同时代诸多可能性的脉络延伸。在陆氏、谢氏这代人之后，这条线几乎戛然断掉。后继的中国画者，更多尝试用各种外来的观念、形式、方法另造、改造中国画，虽不乏优秀者。奈何固有的，外来的，底蕴大都先天不足后天偏失，看多了也沮丧。其实绘画只有好与不好，没有那么多过时与进步，带着进化论来读美术史，未免偏颇。今人画中国画，变换概念，各种玩法，可以叫水墨画，可以叫风景画，可以叫XXX……，都行。可严格意义上讲，挂不上这条线，没有诗文、书画深厚的整体素养，毕生对艺术的热情与精勤养成的笔墨功力，不大可能画出陆氏这样深入经典、延展古法又自恰、灵变的文人山水画了。

 

 疫情时代，各地看展看精品原作的机会少了很多，能得半日在电脑里读到这样的高清图像，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陆俨少 古贤诗意图册

纸本册页（十开）

1957年作

24×35cm×10

款识：

1. 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稼轩词。俨少漫记。钤印：陆、俨少、知非后作

2. 有客天一方，寄我孤桐琴。迢迢万里隔，托此传幽音。冰霜中自结，龙凤相与吟。弦以明直道，漆以固交深。漫书韦苏州诗。俨少。钤印：陆氏、俨少、骫骳楼、知非后作

3.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山燕子故来频。恰似春风相欺得，更接飞虫打着人。丁酉陆俨少写江阁早春图。钤印：俨少、俨少 、骫骳楼

4.四海高情，五湖佳，兴诗中景，都收入。半卷丹青落魄煞，拍手歌随心令。书金白屿《乐府》。丁酉秋九月陆俨少写。钤印：陆氏、俨少、俨少所为、知非后作

5.江涛万古峡。俨少。钤印：俨少所为

6.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用宋人法写唐人句。俨少。钤印：陆、俨少、河南

7.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句可喜，因图，丁酉九月晦，陆俨少。钤印：俨少、河南

8.俨少。钤印：陆、俨少、知非后作、骫骳楼

9.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鷪语太丁宁。杜陵诗句，书以补白。俨少。钤印：陆氏、俨少、骫骳楼

10.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鹦乱飞。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攲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杜陵诗意。

此一九五七年秋作也，每被斗之后，归写一二帧，情怀委屈，心有郁结。辄书杜诗其上，今时今地岂杜公比耶，自顷观之，适足益其罪耳。古语有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聊存此册，用志我过，越二年又书，俨少。钤印：陆、俨少所为

题签：陆俨少古贤诗意图册。壬辰春健碧签。钤印：健碧、佩秋

题跋：

1.撑目云烟五百年，王侯笔力巨公禅。不倩扶着已惊倒，元赖真应学踞舷。俨少近作出示，惊妒，拜书。徐邦达。钤印：徐邦达印、李庵

2.昔云林赠黄鹤山樵诗：“王侯笔力能抗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每叹前人好为直言。俨少吾兄以此册索题，因为道云林此诗。人皆谓俨少笔出于黄鹤，盖其情意蓬勃，萧疏之致，有与黄鹤稍近，实则其画笔有非黄鹤所得。笼络其变幻之迹，情出于真，实为寓以诗人之旨，虽与古人接而情意日新。李白赠怀素《草书歌》：“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以之拟俨少之作，良不为虚耳。谢稚柳拜书。钤印：谢稚、稚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