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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记忆 | 单泽法

 深圳文学 2022-07-16 发布于广东

近些年,因为国家政策,非物质文化受到空前重视,给很多没落的手工艺人带来生机和希望。编织艺人的作品,苇席,箢篼,笸箩等,做工精细,外观雅致,颇具匠心,叹为观止,成为人人羡慕的香饽饽。每每看到这些东西,脑海中就会浮现爷爷编织的草鞋,睹物思人,些许关乎他的记忆随之而来。

有时候也想回忆一下我的爷爷,但不知该如何下笔。一来,他早在我八岁那年驾鹤西去,我对他所知甚少;二来他在我的内心深处仅存的那记忆并不美好,甚至于忌恨于心。

都说时间像流水,可以冲淡一切。尽管时间已经过去甚远,但心中依旧一丝丝纠结。给自己找点借口,即使全部清零,在九泉之下,他能知道我原谅了他吗?爷爷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与他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在我心中,像一个过客一样。

一个偶然机会,同村王秋慧老师对我说“单泽法,你可以写一下你爷爷,他敢说话,和蔼可亲,是好人。”我未置可否。

思量许久,我还是勉为其难吧,犹犹豫豫,断断续续地提起了笔。依据我对爷有限的肤浅的记忆,以及询问亲戚、邻居,尽可能在我的字里行间,留下他尽可能清晰的音容笑貌,留下他我难以分辨的是是非非,感觉还是有一定意义。

爷爷模模糊糊的形象,身高大约有一米七六左右,手指很细,一看就知道没有干过体力活,腰板挺直,冬天腰上捆着一根褐色洋布,一顶黑色瓜皮帽,脸中间凹出深深的酒槽,瘦瓜脸,右肩上喜欢搭条毛巾,嘴有些窝窝,前门少了几个牙,说话时常会带着口头语“特年背地(音)”,说话叨叨唠唠。

近些年,生活压力轻了,有充足时间与父亲、姊妹聊天,难免涉及爷爷的一些事情,意外收获的信息,感觉颇为新鲜。毕竟,神奇的血缘关系,可以融化一切过去的不快。

父亲一贯的没有表情,淡淡地回忆起从前的亲姊热妹,几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话语:“你们应该有三个姑姑和一个大爷(比父亲大的兄弟),大姑年龄很小的时候患上天麻,不幸夭折,二姑因为伤寒过重没有医治过来,你们大爷由于土匪绑票而丢掉性命,最终剩下一个就是你们现在的姑。”

因为年龄关系,父亲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比较模糊。但对于大爷被害的来龙去脉,他记得比较清楚。

爷爷持家时,家中光景大不如从前,但凭靠继承下来的产业,吃饭穿衣还是绰绰有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曾祖父拥有上百亩土地,依靠收取土地租金,十里八里范围内赫赫有名。

一天,本村一个村民急急忙忙来爷爷这里,“老爷,家里父亲突发疾病,急需用钱,可怜一下吧”。爷爷谙习孔孟之道,心存善念慈善之心是有的。但是,他犯了一个忌讳,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做到谨小慎微。也许炫富的心理作怪吧,他嘚瑟地当着人家的面竟然把储钱罐搬了出来。

钱,痛痛痛快快地借给了人家,看到人家感恩戴德的样子,他为自己行善而开心。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因为他的嘚瑟竟然招来杀身之祸。

过了两天,在街上玩耍只有四、五岁的大伯到天黑还没有回家。爷爷心急如焚,心生不详的预感。他一贯与人为善,邻居们纷纷帮助四下寻找,并且报了官府。

全村出动,任凭找遍了村子,也没有一点消息。

第二天早晨,门缝中发现一封信函。爷爷嗖地撕开,信件上赫然写着“孩子是我们这里,赶紧拿三十大洋来赎,不能迟于今天中午”。原来,那个借钱的村民,见钱眼红,心生歹念,恩将仇报,把他看到的秘密告知了做土匪的弟兄(这是以后知道的)。

在那个时候,人们饱受战乱之苦,民不聊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因此土匪扎堆。

没有人知道当时爷爷怎么想的,我更无法揣测他的内心世界,最终他没有去赎人。结果可想而知,绑匪因愤怒而撕票,大伯被投到村西的机井里,丢掉了性命。

面对白眼和谩骂,爷爷如此解释:即使把钱送去,大伯也一样没有活路,土匪不会留下活口。因为如果放了大伯回来,揭露他们的罪行。

为了报仇,惩办绑匪,爷爷走了各种关系,花了不少钱。最终,绑匪受到严厉的惩处,好几个都被判处了死刑。

我想我奶奶心里对爷爷是存了怨气的,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顾的男人,无论什么原因,简直不可原谅。实际上我听到后也是难以理解,一直对他的做法耿耿于怀。

时至今日,我完全记不得奶奶的面相,就连身影也已模糊。唯一 一点,奶奶高挑个,很面善。只记得奶奶老家是宋家泊子,小的时候去过姨妈家。奶奶八一年去世后,相互之间走动很少,直至断了音讯。

一切都是天意,命中早已注定,人的生老病死,贫穷富贵,莫不是尽在冥冥之中,这是最好的答案。

也许看破红尘,也许为自己赎罪,爷爷把剩余的绝大部分钱财捐献给了村里的学校。

我家老屋东侧,有一个地窖,那是爷爷编织草鞋的地方。当初不知道为啥,爷爷从来不让陌生人进入(以后知道,为了保密)。

地窖略呈长方形,南北三米多,东西两米多,深约三米。地窖口在南侧,从门口竖着一把木梯子,上来下去,爷爷全靠着它。地窖上面盖有好多玉米秸等,冬暖夏凉。编织草鞋的地方,需要凉爽潮湿的环境,地窖再适合不过。

小时候,雨水大得多,基本沟满壕平。老家村北的大窑湾,一到夏季,蒲苇葱茏蓊郁,随风舞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蒲苇的叶面长,韧性好,拉力强,耐磨保温,可以用来编织各种生活用品,如以前草鞋,蒲席等。麦收后二十天左右,是蒲苇最柔软、韧性强的时候,爷爷就去把蒲苇割回来,晒干,放起来。

记得地窖里布置得井然有序,案板、蒲苇、剪刀、有好几个鞋楦子,是木质的,尺寸大小不一,是为了不同群体人的需要。到了秋冬季节,爷爷将晒干的蒲苇洒上水湿透,还原它们的韧性,这样编织起来舒服很多。

编织草鞋的时候,爷爷双手左右上下摆动,一插一穿,一扭一提,很是熟练,像小提琴指挥家,我们打心里觉得爷爷真了不起。

爷爷在世的时候,冬天,我们姊妹三个都有草鞋可穿。穿上草鞋,即使在冰天雪地,也不觉得寒冷。看着小伙伴羡慕的眼神,我把头抬得老高,得意洋洋。爷爷编织的草鞋除了看起来笨拙一点,穿着还真是舒服。

爷爷编织出来的草鞋,主要到夏庄大集上去卖。每逢阴历“二”“七”,他把草鞋用布袋装起来,搭在肩上,走着,去赶大集。因为价格便宜,外观也比较好看,很得大家喜欢。

我们希望每天都是大集,因为只要大集就有好吃的。隐隐约约看到爷爷的身影,跑着迎上去。每次赶集回来,爷爷的袋子里总散发出喷香喷香的气息。

他径直回到东屋,似乎不愿意让母亲他们看到。掏出用油光纸包着的金灿灿的炉包,挑出一个递给姐姐,再拾起来一个,掰开,我们兄弟俩一人一半。然后,他把手伸进嘴里,漱几下。

年纪小,嘴馋,吃下去以后,我们的眼睛又钉在圆圆的炉包上。但无论怎么叫喊爷爷,再不会有幸福降临。不过,一半炉包的愉悦足以冲却了一切,已经心满意足。

据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家里很富足,当然接受过较好的教育。上过学堂,读过很多传统书籍,诸如三书五经,对“仁”“义”“礼”“孝”“忠”等都有较深的理解和认识。

1973年,中国掀起铺天盖地的“批林批孔”运动,对孔孟之道进行彻底批判,理由是孔孟屡屡充当剥削阶级统治劳苦大众的工具,什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学而优则仕“上下尊卑,三纲五常”……,都是糟粕,号召与孔孟之道划清界限。

这一年,爷爷已经七十四岁,当时谈孔孟色变,社会上下排斥孔孟思想。爷爷似乎没有受到其影响,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孔子主张的“仁义道德”没有错,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应该发扬、宣传,不能一棒子敲死。

有段时间,他提溜着马扎,来到屋东头树荫下,抑或来到前街大柳树下,解读忠孝礼义的意义。

《论语.里仁》中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利用所学的知识,爷爷表达自己对“义”和“利”的理解。他如此解释给大家:对待“义”与“利”的态度,可以区分君子和小人。有道德的君子,容易懂得“义”的重要性,而缺乏道德修养的小人,则只知道“利”而排异了“义”。通俗易懂,清晰明了。

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孩子们:学习知识要“举一反三”“温故而知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一定不能骄傲自满,狂妄自大,要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

即使只有一个听众,他也不吝口舌,不删繁就简。逐渐的,因为接地气,喜欢倾听的人越来越多。

这,成为他一生引以为豪的事情。

我对爷爷的怨恨,源于一些负面的感知,毕竟,他去世时,我才八岁,更多关于他的信息是日后的听闻。

父亲是晚生子,爷爷奶奶在四十八岁才生下他。因为他是家里迟来的宝贝独苗,延续香火的希望,爷爷从小就宠惯他。成家立业后,父亲没有谱路,做啥也理不出头绪的弊端显露。时间久了,性格强势能干的母亲经常和他吵架。

同在一个屋檐下摸勺子,父亲和母亲的事情爷爷听的到也看的到。但无论他们发生什么,每次,他都偏袒父亲,嫌吼母亲脾气大,不迁就父亲。

按照孔子对“忠孝”的释义,爷爷原本认为母亲会给他面子,没有想到事与愿违,母亲不领他的情。

久而久之,他对母亲厌恶情绪升级,里外埋汰母亲没有教养。城门失火,祸及池鱼,母亲平常偏爱我和弟弟,爷爷选择反其道而行之。

早些时候分给姐姐一个炉包,而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们曾经嘀咕过,感觉到不公平,偏心眼,如此看来,不难理解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在夜里,我们这里感受到明显的震感。地震发生,每一个人都争想逃命,村中到处充斥着惊吓吆喝声,惶惶然寻找躲避的地方。

爷爷推醒熟睡的姐姐,吆喝她,那年他77岁,已经抱不动姐姐,“嫚,起来,快跑,到地窖里躲着去”。他随后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进到地窖,却不让我们弟弟二人下去。

饱读诗书的爷爷在外人眼里是仁爱的化身,与人为善,和蔼可亲。为啥做出如此糊涂之事,简直不可理喻。

从此,爷爷和母亲的隔阂更大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也暗暗发誓:爷爷不是个东西,长大了不养他。

一九七七年六月三十日,爷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最后卧床的日子里,爷爷很可怜,经常自己抹眼泪。人之将死,其言亦哀,“把二个孙子叫过来,我想看看他们”,他不止一次嘱托奶奶。我们磨叽着不想过去,第一因为年龄小,不知道死的概念,第二,是我们心中凝结的怨恨。

最终,母亲把我们赶了过去,毕竟,他是我们的爷爷,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去。

但是,年小时候种下的印象,是很难忘却的。以致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春节、冬至前去祭拜的时候,是谈不上虔诚的,纯粹属于敷衍,走走过程,远远不及我对母亲的情深意切。

如今,随着年龄的增大,经历的事情多了,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亲情是无形的,就像天空中纷飞的风筝,无论飞的多远,都在同心圆里。亲人间曾经的恩恩怨怨算什么呢,唯有亲情最重。

隐隐看到,九泉之下的爷爷高兴地笑起来……

作者简介

单泽法,山东省高密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在《散文百家》《青海湖》《当代散文》《鸭绿江》《山花》等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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