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双飞燕 
母亲去世后，父亲无意再娶，但也不肯和我们姐妹共同生活。他说图清静，要自己一个人生活。 然而父亲忘性大，出门经常忘记带钥匙。耳朵又背，过路口听不清汽车鸣笛。 有一次，他开着液化气热饭，把锅底烧干引得报警器响，引来邻居敲门才没有酿成大祸。 我们姐妹商议，还是让父亲再婚吧，得有个人在身边照顾才放心。 通过乡下亲戚介绍，我们认识了寡居多年的葛英英。她六十多岁，身材比较壮硕，性格开朗，说话爽快。 我们直接说是给父亲找老伴，可以结婚领证的，葛英英却笑着打断我们的话。 她说不要领证，就是两个老人搭伙过日子，每月给点零花钱，供吃住就行了，两个老人谁先走在前面谁享福，走在后面的再说吧。 我被她的直白惊到了。 
葛英英笑着说这是真心话，后凑到一起的两个人，不可能有真感情，两个人都有子女，都会各藏各的心眼，与其那样算计来算计去，不如一早说清楚。就这样，葛英英进了家门。如果她同意领证，就是继母的身份，可她不同意，就只能算是住家保姆。父亲每个月给她两千块钱零花钱，家庭花销父亲出。如果葛英英生病，住院吃药也由父亲负责，两个人若得了重病，则由各自的子女负责。按葛英英的话说，别人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生的，自己肚子没疼，凭啥让人家养老？我以为葛英英就是一个农村老太太，结果，我看走眼了。住在城市的楼房里，邻居之间可以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可葛英英搬进来后，迅速和周围邻居打成一片。葛英英就把泡沫箱子攒起来，在箱底钻几个小眼后装满土，在泡沫箱里种菜。为了让菜长得茂盛，她去城郊养牛场弄了些牛粪回来，撒进泡沫箱里。于是韭菜、蒜苗，还有小白菜，绿油油、水灵灵地长出来。自己家吃不完，她会采一些送给邻居们。然后，邻居们会把自己家的肉、蛋、奶送给她。来来往往之间，父亲居住的这栋楼，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人情味。
每次我回父亲家，不仅要带走她种的菜，还有邻居送的各种吃食。如果通过这些，你就判断葛英英是个善良大气的老太太，那就错了。她的善良大气都用在外人身上，却决不用在自己身上。有次回乡下，她背回来两大袋绿豆和红小豆。她把两个袋子系在一起，前后各搭一个，颠颠地从县城车站一直走回家，走了差不多三公里。袋子把她的肩膀勒得红肿，汗水成道地往下淌，她却哈哈笑着说省钱了，省到就是赚到。每到春秋两季，她的鼻炎会加重，我说给她买药水，她却说，别花那钱，还不如她的土方子好用。我给她买品牌洗发水，她也说费钱，不让我买，坚持用她的土法子洗头发。有一天，我和朋友逛街，身边走过一队举着牌子做广告的队伍，队伍里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我发现葛英英竟然也在队伍里。她没有看见我，兴高采烈地举着牌子走着。后来，他们在商场门口休息，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烧饼，又拿出从家里灌的凉白开，边吃边喝边擦汗。我后来才知道，她周六周天给商家做活动，举牌绕着主要街道走半天才给十块钱。我劝她别做了，太辛苦，她哈哈笑着说不辛苦，能挣钱还有热闹看。后来，她又开始收集废品，捡纸箱子卖废品。因为人缘好，小区里的居民都会主动把废纸箱送给她。
有一次回家，正好看到她蹬着三轮车去卖废品。她攒的纸箱子和饮料瓶整齐地码在车上，但她蹬车的技术很一般，车子总是倾斜。没办法，她在前面蹬，我在后面推。当时是盛夏，我穿着精致的裙子，踩着高跟凉鞋，跟着她去卖废品。虽然只卖了十五块钱，她却开心得像中了大奖。生活里的小确幸，总能让葛英英满足，甚至感恩。她对生活的态度，永远积极乐观，仿佛不识愁滋味。但是，深入了解她的过去后，才发现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过去从来不曾拥有，现在才加倍珍惜。葛英英家里兄弟姐妹多，生活条件很差。父母重男轻女，没让她上过一天学。十八岁就把她嫁了出去。婚后头胎生了女儿，公婆和老公对她不好，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让她下地干活。哺乳期乳房发炎，痛得直不起腰，身上又起了红疹子。乡村医生给开了点中药，吃了以后却上吐下泻，差点搭上半条命。后来婆家又催生，二胎生了儿子，她的待遇比之前好些，但是前面坐月子落下的病，一点也没少。乳房发炎，肿胀得厉害，可就是不出奶，儿子饿得嗷嗷叫。她着急上火，又患上眩晕症，经常性头晕目眩而摔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也都进学校读书了，她老公又因脑梗瘫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老公去世后，她独自撑着家计，直到儿女都成家。前半生困顿不堪，疾病缠身；后半生靠自己的双手，养家养娃。如今儿女都已成家，她却不想靠儿女。“我也没有老得动不了，现在就闲着让儿女孝顺，心里不落忍。在哪里都是生活，那还不如出来碰碰运气呢，万一遇到好人家，过几天舒心日子也是赚到了。”葛英英笑着说。曾经，远房亲戚帮她介绍了一户人家。对方是个大家族，她和老头领了证。结果，全家人都拿她当佣人。每次家族聚会，她需要给三十多口人做饭。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也没有一个人心疼她。那家老头脾气还暴躁，只让她操持家务，却一分钱也不给她。实在熬不下去，她就想回家了。对方欺负她不识字，又人生地不熟的，扣着她的身份证不让她走。她急了，直接去派出所报警。警察帮她找到了当地妇联，她才得以脱身回家。“老伴老伴，老来相伴，人老了其实就想找个伴儿，能陪着说说话、唠唠嗑，谁有个三长两短的，也能够有人知道。”葛英英说。“后到一起的，好不好全靠运气。我有个老姐妹，嫁给一个退休工人，结果一天舒心日子也没过上，两家孩子打得跟仇人似的。一方怕图家产，就时时防着；一方说是吃亏，白给人家干活了，谁也不相让，有啥意思呀。还不如趁早把事情都弄清楚了，别给儿女添麻烦。”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不领证，原来她踩过坑，所以想明白了，坚决不办糊涂事。以葛英英的清醒程度，她可能永远也不会融入我们的家庭。但我还是尽量努力，让她尽快融入这日新月异的社会。毕竟，不识字让她吃了许多苦。因为不识字，她稀里糊涂地被人骗着按手印，给人作保，结果赔了许多钱。因为不识字，她挣的钱让娘家侄子帮着存上，结果她侄子偷偷把她的钱挥霍一空。她不识字，看不懂手机上的信息，只能记住几个人的手机号。为了让她识字，父亲也曾耐心教过她一段时间。但她实在学不会，父亲就放弃了。所谓通讯录，就是在小本子上写上手机号码，但号主的名字用符号来表示。比如，葛英英的儿子是种稻子的，就画个四方块，在四方块里画上水波纹。她女儿家里养鸡，那就画一堆鸡蛋好了。我经常码字，就在手机号后面画了一个键盘，代表是我。葛英英试了一段时间，从没有出错，很开心，又把她家亲戚的号码全画在通讯录上。我准备给她办个卡，这样钱就能直接转卡里了。结果，银行方面需要本人签字。虽然目前，她只需要写出葛英英三个字就好，但我真希望她的名字叫葛一一，而不是葛英英……因为教会她写字太难了。去年父亲和葛英英去海南过冬前，我又试着教了她。今年春天她和父亲回来，我去接他们，葛英英老远就挥着手说会写名字了，很得意的样子。银行去年的规定是，办卡只需要签名字就好，今年的规定竟然变了。签上名字之后，还需要写上“以上内容我已知晓，同意。”我当时就蒙了。规定终究不能因为一个人而改变。我只好找了一张父亲用过的卡，先帮她把钱转进去，以后的事情再说吧。葛英英没有和父亲领证，这样的关系让我们彼此之间很随意。我没有刻意去和她维系母女情，结果就处成了闺密一般，有什么贴心话都能聊。我会在妇女节和她的生日，给她买衣服和鞋子。她在楼下和邻居聊天时，三两句话之后，肯定能聊到衣服和鞋子，这时她会骄傲地说，这是二女儿给买的。我喜欢吃玉米饼子。她便回农村用大铁锅做出几袋，给我冻在冰箱里。她会在春天去挖婆婆丁，秋天去采蘑菇，因为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虽然没有文化，但是葛英英活得通透，凡事都拎得清。我们两家没有任何矛盾，子女也相互往来，其乐融融。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操持着这个不属于她的家，用心也用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