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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与文学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2-07-18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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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有一段圣贤义理在其中

——选本批评视野下的散文家王阳明

作者:武海军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18日 13版)

  选本批评视野下的散文家王阳明,呈现出丰富复杂的样态,选本对阳明散文既有彰显的一面,也有遮蔽的一面,但由于选本的认可度以及选家对王阳明事功、学术、文章之间的选择与权衡等诸多原因,王阳明成了被遮蔽的散文家。

  比王阳明稍后的茅坤在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论例”中说:“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论学诸书,及记学、记尊经阁等文,程朱所欲为而不能者。”茅坤此书专选唐宋八大家之文,但他认为唐宋八大家以后的散文代表作家在明代即是王阳明,阳明散文,是程朱所想达到但却未能达到的境界。他将阳明散文抬到与唐宋八大家散文等同的高度。署名归有光编的《文章指南》所选明代作者与篇数为:方孝孺1篇、宋濂3篇、王祎3篇、王阳明8篇,可见其对阳明散文的推崇。明代陆弘祚所编《皇明十大家文选》将王阳明与李梦阳、王世贞、茅坤、王维桢、董份、汪道昆、李攀龙、王慎中、唐顺之等10人看作是“皇明十大家”。

  吴楚材、吴调侯所编《古文观止》选录明代作家12人的散文18篇,王阳明为明代入选篇数最多的作家,共入选3篇:《尊经阁记》《象祠记》《瘗旅文》。黄宗羲所编《明文授读》选明代作家270余家,文章750余篇,选录文章篇数较多的作者依次为:方孝孺(23篇)、钱谦益(23篇)、宋濂(21篇)、唐顺之(18篇)、王慎中(17篇)、王守仁(11篇)、归有光(11篇)、艾南英(11篇)。从篇数来看,王阳明与归有光、艾南英并列第五。黄宗羲评王阳明《谏迎佛疏》,首先引用了茅坤的上述言论,并认为是“知言之选也”,又指出王阳明在明代散文发展中的独特贡献:“予谓有明之文统,始于宋、方,东里嗣之,东里之后,北归西涯,南归震泽。匏庵、震泽昭穆虽存,渐沦杞宋,至阳明而中兴,为之一振。”认为阳明散文的出现,改变了秦汉派一味模拟复古的不良文风,中兴了明代散文,是明代文统中非常重要的代表作家。在评论他人文章时,黄宗羲经常用阳明散文作参照系,如评陶望龄《拟与友人论文书》云:“歇庵之文,昌明博大,一洗剿袭模仿之套,盖宗法阳明者也。”评陈懿典《尊师焦澹园先生文集序》云:“文与道合一,亦是寻常议论,其推阳明、荆川为能合之人,固不谬。澹园之文虽是正派,然方而不圆,去阳明、荆川犹隔一尘。”可见黄宗羲对阳明散文的推崇。

  王阳明在清代多个散文选本中有“八大家”之一的美誉。张汝瑚编选《明八大家文集》,王阳明与宋濂、茅坤、唐顺之、方孝孺、刘基、王慎中、归有光入选。刘肇虞编选的《元明八大家古文选》将元代的虞集、揭傒斯,明代的杨士奇、王阳明、归有光、唐顺之、王慎中、艾南英称为“元明八大家”,其《王阳明文选引》评阳明散文:“公之文,有似《国》《策》,似《史》《汉》,似《庄》似《骚》,似唐宋八家,无所不似。亦有绝无所似,自成一家言者,皆妙绝动人。”李祖陶编选《金元明八大家文选》,将金代元好问,元代姚燧、吴澄、虞集,明代宋濂、王阳明、唐顺之、归有光八人目为“金元明八大家”,李祖陶谈及王阳明入选理由云:“夫先生之学,自成一子,非宋五子所能拘;先生之文,亦自成一家,非唐宋八家之所能缚。”“其在唐宋八家中,兼有韩之豪、柳之峭、苏之达、王之横,绝不依傍古人,而自逼古人。”称赞阳明散文兼有众长而又自成一家。此外,顾有孝所编《明文英华》,薛熙编选《明文在》,徐文驹、罗景泐编选《明文远》等选本均将王阳明与宋濂、方孝孺、唐顺之、归有光等人作为明代散文的主要代表作家来呈现,并给予了高度评价。阳明散文在陈子龙等编选的《皇明经世文编》也得到推崇,入选散文达三卷。由此可见,阳明散文在诸多散文选本中得到推崇与彰显。

  另一方面,不少选本也对阳明散文进行了有意或无意的遮蔽。刘士鏻所编《明文霱》,孙琮所编《山晓阁选明文全集》《山晓阁选明文续集》等选本,均将王阳明视为明代一名非常普通的散文作家,选录篇数既少,评价也不高。王甫白辑评《古文未曾有集》,选录明代多位作家的散文,未选录阳明散文。李扶九、黄仁黼所编《古文笔法百篇》,选录明代宋濂、方孝孺、归有光等15位作家散文19篇,未选录阳明散文。杭永年所编《古文快笔贯通解》于明文只选刘基《司马季主论卜》1篇。

  清代影响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所编选本更是有意遮蔽阳明散文。尽管刘大櫆在《送姚姬传南归序》中举了王阳明小时候就以圣贤为第一流、立志向圣贤学习的事例来勉励姚鼐,但姚鼐等桐城派代表作家并不认同阳明散文(或者也是因为奉行程朱理学而不认同阳明学说),转而将散文取法对象指向了唐宋派代表作家归有光。姚鼐在编选《古文辞类纂》时在明代只选择了归有光1位作家,选文高达32篇,可见其对归有光的重视。梅曾亮编选《古文词略》沿袭姚鼐的做法,于明代只选归有光一人之文。曾国藩编选《经史百家杂钞》,在明代也只选择了归有光1位作家,选文7篇,主要集中在传志之属与杂记之属。吴汝纶编选的《桐城吴氏古文读本》也沿袭《古文辞类纂》,明代只选归有光一人之文。近现代人编选的选本也是如此,王文濡编选有《明清八大家文钞》,所选作家为:归有光、方苞、姚鼐、刘大櫆、曾国藩、梅曾亮、张裕钊、吴汝纶,实为桐城派之八大家。徐世昌也编有《明清八大家文钞》,与王文濡不同的是,他把刘大櫆换成了贺涛。钱仲联所编《明清八大家文选丛书》,所选八家为:归有光、姚鼐、刘基、顾炎武、龚自珍、张惠言、王世贞、曾国藩。以上选本均将王阳明排除在“明清八大家”之外。

  阳明散文颇具特色,自成一家。王世贞《艺苑卮言》认为王阳明属于“文章之最达者”之一。《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其“为文博大昌达”,“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赵友琴《阳明先生文选序》云:“先生之文,词不诘屈而平正通达,造位典谟,调不高奇而尔雅醇融,换魂秦汉。”徐元文《王阳明先生全集序》云:“其文章汪洋浑灏,与唐宋八大家抗行。”陈柱《中国散文史》则将王阳明与陈献章列为独立派,认为王阳明散文如《与毛宪副》等“殆可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可以塞天地之间者矣”。但问题的实质在于,王阳明是明代立德、立功、立言的典范,三者皆居绝顶,《明史·王守仁传》对王阳明的评价,则多集中在平定江西盗贼、平定宁王叛乱、创立“阳明学”等事功与学术方面,很少涉及到文学。王阳明更看重的也是自己的事功与学术成就,他常常以学者自居,而不是以文人自居,有人批评他到处讲学有损其高大完美形象,他却说:“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无愧全人。”(邹守益《阳明先生文录序》)王阳明的弟子也是不把他当文人看的,黄宗羲说:“第自宋以来,文与道分为二,故阳明之门人不欲奉其师为文人,遂使此论不明,可为太息者也。”(《明文授读》卷二)指出阳明散文文道合一,但其弟子恰恰忽略了这一点,不把王阳明当作散文家看,非常可惜。选家对阳明散文的评价也常常基于其儒者身份,如《明文英华》评其《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云:“粹然儒者之文。”《明文霱》评其《答毛宪副书》云:“有骨力人语,也是有学力人语。”署名钟惺的《王文成公文选序》评价其奏议、序记等文章:“皆有一段圣贤义理在其中。”认为阳明散文“学问真,性命正,故发之言为真文章”。因为王阳明的事功、学术成就遮蔽了其散文成就的光芒,当然也可能包括选家对阳明学说的认同与否等因素,所以是否将王阳明当作散文家来看以及如何权衡其事功、学术与文章的界限,成为不同选家评判阳明散文的重要选择标准。从散文选本批评的视角来看,阳明散文的成就与历史地位并未得到充分的认可与发掘,诸多散文选本遮蔽了阳明散文,即使是对阳明散文推崇的选本,也因为编者地位、选本的认可度、流传的影响力等各种复杂原因,大多数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如“八大家”之说就没有形成实质性的影响。现行的多种古代文学史教材,对阳明散文也多避而不谈或一笔带过,因而王阳明也就成了被遮蔽的散文家。这也正是我们深入考察、正确评判阳明散文应当要特别关注与留意的重要场域。

  (作者:武海军,系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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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归轩赋》与王阳明的乡愁

作者:张学松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18日 13版)

  乡愁是流寓赋的基本主题,但在王阳明之前的流寓赋,其乡愁的内涵主要是对古国、故都、故土、故园的眷恋与怀念,而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于正德十四年(1519)在赣州所写《思归轩赋》则别开生面,抒发了有别于传统的别样乡愁。

  《思归轩赋》由王阳明在赣州府衙所构筑小轩命名为“思归”开篇,展开了门人的三段对话。首先门人说王阳明多年来奔波劳苦于兵事,不分寒暑昏朝,头发萧疏,面容憔悴,劳心劳力,所换来的却是“呶呶”“哓哓”的攻讦之声。而故乡“长谷迢迢”“穷林寥寥”,或“耕”或“樵”无所不宜。“退身以全节”“敛德以亨道”“怡神养性以游于造物”,这不正是先生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吗,“今日之归,又奚以思为乎”?

  这段话所言,是劝王阳明退隐乡园全身避祸。《传习录》说王阳明“自征宁藩已来,天下谤议益众”,奄竖张忠、许泰甚而给王阳明罗织了多条罪名。正因官场如此凶险,门人劝阳明归隐乡园“而耕”“而樵”以避祸全身,自得人生之乐。

  接着门人又说王阳明之思归犹如孔子在陈之怀归,“吾党之小子,其狂且简,伥怅然若瞽之无与偕也”,正待先生“裁之”呢!

  这段话以孔子在陈怀归之典喻阳明,二者思归皆缘于异国他乡政治环境所迫,归乡之目的即“裁”“狂简”乡党之小子。

  最后门人又说王阳明“得其归”,而“斯土之人”则“失其归”。“斯土之人”之所以“失其归”,是因为王阳明归乡,纷乱不堪的天下从此无人治理了。但天下“贸贸”是“不得于道”的缘故,王阳明归乡“而后得于道”“道得而志全,志全而化理,化理而人安”,如此“斯人之徒,亦未始为不得其归也”,最后依然落脚到阳明归乡正得其宜,“而奚以思为乎”?

  门人的这段话里暗用了《论语·微子》的典故。所谓“天下之大也,而皆是焉”“若是其贸贸”,正是隐士桀溺所言“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王阳明所处的政治背景正如孔子当年所处的政治背景,孔子当年慨叹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席不暇暖,汲汲所为,正在于改变“滔滔”之“天下”使归于“道”。王阳明的归乡也在于“得于道”,“夫道得而志全,志全而化理,化理而人安”。所谓“志全”即实现了王阳明“成圣”的理想;所谓“化理”即通过礼乐教化而改变世道人心,移风易俗;所谓“人安”即天下太平人心安宁。这是一幅由个人而天下的美好蓝图,是阳明“致良知”而经世致用思想的鲜明体现,它不仅仅是一种入世的积极人生态度,更有变革天下的崇高思想境界。

  门人的三段话代表了王阳明人生的三重境界,因此,王阳明在听了门人的三段话以后说:“之言也,其始也,吾私焉;其次也,吾资焉;又其次也,吾几焉。”“吾私焉”,即门人的第一段话所言,归乡退隐远祸避害以求自我人生之乐,并通过道德自我修持而成圣,即“成己”或曰自渡。“吾资焉”,即门人第二段话所言,即归乡授徒讲学履行我之天职本分以改变士风,简言之即“渡人”。“吾几焉”,即门人的第三段话所言,即归乡求道教化人心救治天下,简言之即“救世”,这是阳明的最高人生理想。成己,渡人,救世,虽有层次之分境界之别,但都彰显了阳明胸怀天下的大格局。由此而言,阳明的归乡岂一个“思”字了得!

  王阳明的归乡并非没有思乡的成分。《思归轩赋》写王阳明闻门人之言,怃然叹曰:“吾思乎!吾思乎!吾亲老矣,而暇以他为乎?”王阳明在正德十年(1515)至十四年间,曾六次上疏乞归,除仕途凶险之外,作者身罹病患,祖母年迈也是实情,故而其归乡着实有思乡念亲之一般意义的乡愁。但它却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乡愁,其内涵更为丰富。过去学者们在论述王阳明《思归轩赋》时,往往笼统地归结为退隐和思乡,但对其深远而崇高的思想价值与精神境界的挖掘还是远远不够。

  《思归轩赋》何以能达此境界?首先是源于王阳明一生追求“成圣”。《王阳明全集·年谱》载,王阳明读私塾时,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王阳明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当时王阳明只有12岁,便已将“成圣”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谪贬龙场驿丞。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之中,遍布虵虺魍魉,蛊毒瘴疠,环境极为险恶,阳明认为“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于是乃悟“格物致知”之旨,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王阳明龙场悟道具有多种因素,而“成圣”的人生追求则是极为重要的因素。

  王阳明不仅以“成圣”为自己人生目标,且教育子孙、弟子立志“成圣”。《赣州书示四侄正思等》曰:“尔辈须以仁礼存心,以孝悌为本,以圣贤自期。”《传习录》载:“何廷仁、黄正之、李候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候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

  其次,王阳明把传道授业看作是他的天职。王阳明28岁中进士,34岁在京师已开始授徒讲学。贬谪龙场期间,又受聘主持贵阳书院。自此,一直不废讲学,尤其晚年,弟子弥众。《传习录》说:“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

  王阳明心学理论大要有二:一为“致良知”,一为“知行合一”。“致良知”源于孟子的“性善说”,《传习录》指出,“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所同具者也”。但良知“不能不昏蔽于物欲”,“致良知”就是去除昏蔽良知之物欲的功夫。如何去除昏蔽良知之物欲?“须学以去其昏蔽”。教育家的天职即启发学子“去其昏蔽”。王阳明心学虽强调向心向内求善,但又特别强调实践的功夫,所谓“知行合一”,故而其心学理论在于教化人心经世致用。《传习录》说:“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王阳明舍身传道救世之心于此可见一斑。

  最后,王阳明追求成为“三不朽”之完人。“完人”并非没有缺点,而指王阳明“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兼具。王阳明为国则忠,事亲则孝,交友则信,处事则义,克己勤勉,巨著皇皇,其道德文章无需多言,仅就其事功而言,在有明一代少有人比肩。《王阳明全集·年谱》载王阳明年幼在京师曾出游居庸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观其一生,无论在京都或地方,为官政绩均颇卓著:正德年间平定各地匪寇,生擒朱宸濠,威震朝野;晚年出征思田,声名远播。一个具有“经略四方之志”又躬身践行甚而“知其不可而为”的人,即使官场失意而退归乡园,岂能忘怀天下?

  (作者:张学松,系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中国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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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镜像中的知音

——王阳明眼中的陶渊明

作者:徐艳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18日 13版)

  异代知音是文人墨客经常吟咏的内容。与同代知音相比,异代知音更有一种多层面镜像投射的意味:历经千载,偶像已在诸多次被奉为经典的历程中,发生了较大程度的理想化重塑;而眼下的心灵契合,又是一次以自我认识为中心的镜像投射。也就是说,当跨越时空的两个心灵发生契合,并非是相对于二者的平等真实的心灵契合,而是以引为知音之一端为中心,对处于经典镜像中之偶像的取舍。

  对陶渊明之心神向往,在王阳明作于正德五年的《过安福》诗中得到集中表白:“清风彭泽令,千载是知音。”正德初年,阳明因触怒宦官刘瑾,贬谪至贵州龙场。如今谪庶期满而复官就任江西庐陵县知县,对于宦海风波的厌倦之情,在与渊明的异代契合里得到表达:“归兴长时切,淹留直到今。含羞还屈膝,直道愧初心。”江西彭泽县令是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八十多天便挂冠而去。鄙弃仕途而回归初心的陶渊明,于是成为王阳明的知音。

  如若将王阳明心学思想与陶作中表达的思想作一比较,二者其实并不算投合。虽说与思想家论著相比,陶渊明作品中表达的思想没有那样体系化,甚而不乏矛盾,但就其主体来看,其实包含不少对儒家思想的怀疑。陶氏常借老庄思想缓解眼下危机,由儒入道的倾向颇为鲜明,是魏晋玄学思潮影响下的产物。而王阳明心学与朱熹理学一样,虽引佛、老入儒,但都是儒家道统的捍卫者,是圣人之学的追随者。明白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看清阳明诗文在引陶公为知己时,对后者有所取舍,以契合儒家理想。

  变得更契合儒家理想,是陶诗在后代发生的经典化重塑之主要内容。比如,陶诗常哀叹贫穷与寂寞,就不符合儒家典范的隐士形象。杜甫曾对此提出过质疑,指出陶渊明对贫穷是很怨恨的,“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且担心孩子是否聪明、贤达,“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这样一个充满世俗烦恼的人,“未必能达道”(《遣兴》五首之三)。杜甫的质疑遭到后人广泛驳斥。陶公崇拜者显然不愿接受这一批评。崇拜陶公最著者为苏轼,他说:“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书渊明饮酒诗后》)明清人就更不用说了,像何焯、方东树都表示与杜甫的这个判断势不两立,相信陶渊明是“达道”之士。有趣的是,在这样的期待中,批评陶公的杜诗被逐渐误读。杜甫在批评陶渊明不耐贫穷的时候,用了一个词“枯槁”,这个词在杜诗里是指贫穷,不知不觉地,后人认为这个词的意思是指诗歌风格。根据苏轼、曾纮等对陶渊明诗歌的有关评价,“枯槁”是指表面平淡而内在丰富的风格,是陶诗最重要的优点。这样一来,杜甫对陶诗内容的批评,变成了对陶诗风格的批评。明代胡应麟《诗薮》就持这样的观点,朱光潜在《陶渊明》一文中也沿用了这个说法。因为“枯槁”是陶诗的重要优点,杜甫的批评自然就成了不合理的偏见。在这样的阅读中,陶诗就被越来越多地移入经典化镜像中去了。

  阳明眼中的陶渊明,主要就来自这样的镜像。在阳明谪处龙场三年间创作的《居夷诗》集中,多见陶诗语汇的回响,可见他有时将贵州龙场的贬谪空间,视为渊明诗文中的隐逸空间。但阳明之居夷与渊明之隐逸,二者精神追求实有较大不同。简单说来就是,阳明是求进取,渊明是求解脱。居夷处困的生活带给阳明独悟道真的机会,“龙场悟道”是阳明心学建构的关键环节,而渊明的隐逸诗更多面对当下人生困境而寻求心理解脱。这就导致了阳明诗一方面引用渊明语汇,一方面又有取舍而别出机杼。

  阳明在龙场的耕作经历,应该让他想到了渊明隐居时的耕作。渊明的有关文句因此叠映在阳明诗中。即以阳明《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一首为例。该诗述谪居龙场期间口粮不足而于南山春耕,“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让人想起渊明“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其三),“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的诗句。阳明该诗以“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交代耕作原因,以孔子在陈绝粮而弟子有怨言自拟。渊明亦有“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咏贫士》其二)的类似诗句。阳明该诗有“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述耕作辛苦,隐现陶诗名句“晨兴理荒秽”,“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其三)。但另一方面,阳明与渊明对耕作的态度实有不同。二人皆以圣训为据。《论语·卫灵公》论及耕作,以耕与学、食与道对举,强调若耕而不学,就是“谋食”而不“谋道”,君子不当如此。以此标准衡量,渊明坦诚自己难及圣训:“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但渊明又凭《庄子》理念,在躬耕中得道。《庄子·刻意》批评了各种刻意于某种行为准则的人,推崇“不刻意而高”。渊明农耕诗即景即事,皆“多所欣”,开启了超尘脱俗的田园诗风;其思想实质即在于此,故“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属《庄子》理念的合道境界。阳明亦予圣训新解,但与渊明路径不同。孔子以耕、学对举,阳明反在耕中求学得道。他一方面认真总结农耕技巧,指出不同种类庄稼,当植于不同高低的田地里,土之疏松、潮湿不同,需频繁割草,细密耕耘。由此论“圃学”而识“物理”,以“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传习录》)。故以为稼穑可以得道,不当轻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观稼》)“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龙冈新构》)阳明看似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其实还是以圣训为根基,异于渊明求道于《庄子》。《论语》以耕、学对举,本意不在废耕,而在倡学,由学至道;阳明耕不废学,故由耕至道,继承了圣训由学至道的主要思想。

  王阳明的目标,是要追求圣人气象;陶渊明的目标,则主要是摆脱眼下危机而求得平静愉悦。所以阳明诗中常见至圣的道义追求,而渊明则多道义外的日常人生。渊明耕作是为解决一己衣食,阳明耕作在于节制一地奢靡,惠及贫寡,甚而鸟雀:“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陶渊明常在诗中慨叹饥寒,王阳明则在饥寒中表现固穷操守。简陋不堪的草庵,可以让阳明缅怀黄唐尧舜之礼乐:“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居于洞中,童仆有“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之忧,阳明则有孔子弟子颜回般的固穷之乐,“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论语·雍也》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回也不改其乐”。而这样的固穷之乐,曾受到渊明质疑,衣薄不敌风寒,也为渊明所难以忍受:“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唯有《庄子》齐视万物、消泯得失的思想,能助渊明在逆境中达到心之逍遥。

  这些不同并不妨碍阳明在三年谪居期满后写的《过安福》诗中,引渊明为千载知音。在与王氏累世通家的魏瀚笔下,王阳明祖父王天叙也被时人视为渊明一般的人物。王天叙之“居贫”如渊明,“视纷华势利,泊如也”亦如渊明(《竹轩先生传》)。王天叙“性爱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啸咏其间。”正德三年,阳明构君子亭,亦“环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君子亭记》),并揭示“竹有君子之道四焉”——德、操、时、容,盖夫子自道。陶渊明的形象与以竹象征的君子形象,还有魏瀚眼里的王天叙,王阳明眼里的陶渊明,及王阳明眼里的王天叙,甚而王天叙眼里的陶渊明,等等,重重叠叠的影像没有边界地交织在一起。每一次观看,不仅是对偶像之经典特征的强化,也是一次新的自我精神的投射。异代知音间的心灵通道因此而并非透明、直达,而是充满曲折、重构。

  (作者:徐艳,系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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