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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陈才生丨归 处(上)

 昵称71028402 2022-07-20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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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处(上)

□陈才生 /  文 


鑫泰恒五金店罗掌柜的小老婆兰妮跑了。
消息传出,整条老街炸开了锅。
茶馆里,酒楼间,街头巷尾的牌摊旁,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放着好时光不过,这女的咋想的。”
“她娘家那边穷得揭不开锅呢!”
“看她整天吃斋念佛,谁知道会有这一出!”
有人疑惑,有人惋惜,有人不平。
正值年关生意旺季,对罗掌柜来说,可谓忙中出乱。有人给他出主意:
“咱没亏待她,跟她娘家要人。”
“报警局,抓人!”
“找回来,好好管教。”
了解一些内情的人在私下分析:
“为啥跑?正房太强势,明里暗里挤兑她。”
“罗掌柜四十多了,兰妮多大?二十岁,又是偏房,能死心踏地跟她?”
“过去她常拜庙,没有跑。现在兵慌马乱的却跑了,肯定有人了!”
人们感觉分析到了点儿上,于是赶忙搜寻过去的记忆,查找兰妮对外交往中的蛛丝马迹。
“她除了拜庙,很少出门。”
“她常救济那些乞丐。”
“她还把过房腾出来,给流浪汉住!”
说到乞丐、流浪汉,有人突然想起一个人——冷和尚。
“冷和尚常住罗家,会不会是他?”
“对,一定是冷和尚。”
目标锁定,有人跑到罗掌柜家献计:
“要想找到兰妮,必须先找冷和尚。”
冷和尚是谁?您肯定不知道。
难怪!事情发生在民国二十九年,也就是1940年。当时的人能活到现在的,有几个?但在那个时代,你要说不知道冷和尚,笃定不是老街人。
老街是古城最繁华之处,分南大街、鼓楼街、钟楼街、北大街数段,民国时改名,统称中山街。不过老城人说顺溜了,还是叫老街。那时候,是日本人的天下,街上的门店前大都挑着一面膏药小旗,看着闹心,想着痛心,有啥法子?民国!
在青石大街上,经常能看到一个流浪的光脚汉,穿着脏兮兮的灰袍,身长八尺,膀阔腰圆,左脸上有块铜钱大的痣,褐色,十分显眼。说他是个僧人,头顶却留有发髻,说他是个道士,脖子上又挂串长长的佛珠,手里托着个黑乎乎的大铁钵,像托着一口小水缸,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因为他姓冷,人称冷和尚。
全街的人都知道,冷和尚其实非僧非道,就是个讨饭的乞丐。
仗着身高体壮,据说还有功夫,冷和尚乞讨很少上小门小户,走的都是较大的店铺。而且不像一般的游方化缘的,慈眉善目,说吉利话,道祝福语,或者念经诵讖,随喜功德。他走进店门,全然不出声息,仿佛是个哑巴,沉着脸,低着头,只把铁钵伸到主人面前,但无形中给人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压。如果你施舍,他也不计较多少,弯腰致谢,悄然退去;如果你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他会举步向前,铁钵越逼越近,浓眉越抬越高,眼睛越睁越大,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若是等久了,他索性将铁钵抛过头顶,用食指轻轻拨动,任其在空中翻转,然后砰地往柜台上一撂,坐在旁边,不走了。你想搬他的家伙,一般人休想挪动,更何况还有这么一座铁塔似的汉子镇着,冷冷盯着你。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为了避免围观,为了少生闲气,妥协的自然是店家。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此人来者不善,一旦上门,多少得出点血。有了这经验,只要见他走来,不待登门,掌柜的大都会打发一个伙计迎上去,往他钵里丢些零钱,打发了事。
在那个年代,在古城老街,敢如此耍横发赖死缠硬磨地乞讨,还真不多见。
这年年底,人们突然发现,门店前变得清静了许多,细想想,冷和尚数日没从街上走过了。
有的说,冷和尚去了南方。
有的说,冷和尚真的出家去当和尚了。
有的说,冷和尚跟几个同乡回老家种地去了。
总之,冷和尚不见了。
对普通人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坏消息,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一个讨饭的,命如蝼蚁,在那个年月,即使死了也不稀奇。但在掌柜们眼里,则非同寻常,如同去除了一个怪孽,逃离了一段梦魇,连阴天里出了太阳,理当如此,早该如此,个个长出了一口气。
也就是在此时,人们才得知,罗掌柜的小老婆兰妮也不见了。
罗掌柜的鑫泰恒有十多间门面,位于南大街中段,也算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商号。别看他个子低矮,满脸麻子,粗手笨脚,待人却极其精细,处事更是小心翼翼。如今家里出了这等事,能不窝心?看着周围异样的眼光,听着风言风语,他心乱如麻,坐卧不安,但最终还是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论事情与冷和尚有无瓜葛,老婆跑了,总不是件光彩事。于是,跑到警局象征性地报了案。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兰妮跑了三四年后,日本人投降了,国民党来了。
又三四年,解放军来了,人民政府成立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进城的军管会队伍中,兰妮出现了,她已是一名野战医院的政工干部。
兰妮入城后,当了中医院的副院长,和她一起生活的,是七八岁的儿子,叫冷四海。人们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孩子的父亲就是冷和尚。
“噢!”老街人张大嘴巴收不拢去,惊异之后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年主张找冷和尚要人的主儿们得意了:
“瞧我说的咋样,一猜一个准!”
人们渴望看到冷和尚,那个拐人老婆的假和尚,如今混成了什么样子,又如何站在老街人面前。
但结果令人唏嘘:冷和尚在抗战中牺牲了。
“这样啊!”人们感觉出乎意料,如释重负的同时,又多少有些失落。
在老街,真正放不下此事的应该是罗掌柜。他此时已经五十多岁,老婆在兰妮出走后的第二年就病逝了,之后再未续娶,其中自然有思念兰妮的因素。兰妮虽然跑了,但要是哪天回来了呢?如今她真的出现了,而且冷和尚也不在了,有人窜掇他:人本来就是罗家的人,还不赶快把她接回来?
罗掌柜何尝不愿如此,但柔懦的性格束缚了他的手脚。他反复掂量着,时代不同了,两人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工商业公私合营后,他的商号由政府管理,自己说话早没了底气,加上那娶妾旧俗早不合法,哪敢再提过去的事。因此,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一切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其实在兰妮心里,鑫泰恒只是她人生中一个无奈的驿站,罗掌柜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偶遇的路人。经历、身份和思想的变化,注定了两人根本不可能再走到一起。所以,罗掌柜知难而退,也算是明智之举。
但是,当初她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要跟冷和尚走?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会成为军队里的干部?
罗掌柜不知,老街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天生的好奇心使他们忧心忡忡,总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吃不香,睡不安,生活会变得没滋没味。于是,猜测,演绎,穿凿附会,出现了兰妮与冷和尚出走情节的种种版本:有干柴烈火型的,有英雄美女型的,有古寺奇遇型的,有月下幽会型的,尽管与事情的真相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他们依然津津乐道,信以为真,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一边分享着从不同渠道得来的“可靠消息”,一边补充着新的细节,感到十分满足十分得意,充满了成就感和自豪感。
真正的答案在十多年后。一场运动,兰妮再次成为老街人议论的中心。
那场运动,就是史书有载的“文革”。
运动中,兰妮受到了冲击,她的“历史问题”也被批斗者一点点地挖了出来。
兰妮出生在九龙山下一个农家。上有父母爷奶,下有弟弟妹妹。在她十六岁时,遇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饥荒。山上的树皮剥光了,地里的草根挖光了,连观音土都找不到了,有的地方甚至易子而食,世界好像到了末日。眼看一家人濒临饿死,经人说合,父母把她送给了罗掌柜做小,不仅家中少了张嘴,还能得到一笔聘礼。聘礼是两斗小米。
罗掌柜四十多岁了,老婆还没有生育,后继无人,成了他的心病。如今,兰妮进门,他自然欢喜,吃穿用度,从未为难过她。无奈正房老婆是个醋坛子,明里暗里挤兑偏房。罗掌柜天性懦弱,不仅不敢主持公道,反而忍气吞声,处处息事宁人,这让兰妮很是伤心。她生性倔强,嘴上不吭气,内心里却厌恶这种卑微的角色。忍受下去,何时是个头?离家出走,又怕连累爹娘。何况她从未出过远门,又能跑到哪里去?无奈之下,她信了佛。听人说,佛能度人度己,广种福田,来生会过上常人的日子。
她每天除了做家务,便是吃斋打坐,焚香诵经,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到周边的寺庙去上香。为了行善,她经常施舍钱物粥饭给那些沿街乞讨的人,还把家中的过房腾出来,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过夜。冷和尚就是寄宿者中的一个。
在兰妮眼里,冷和尚虽然是个乞丐,但行为有方,刚正不阿,是那种有骨气的穷人。她心底敬佩,便明里暗里照顾他。她相信,这个人不会讨一辈子饭,迟早会有另一种活法。
有一天,兰妮突然听人说,冷和尚准备离开古城。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慌了,开始留心观察他的行踪。
在这年祭灶日后的第三天,天还未亮,一场大雪已把古城遮盖得面目全非。西北风尖利地吼叫着,街巷里没有一个人影。冷和尚越过城北的老桥,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听说京城富人多,到那里或许能找个营生。就在此时,兰妮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来。看着这位瘦弱的女子站在面前,头顶雪花,脸颊通红,睫毛蒙霜,眼睛里充满着期待,他一下子愣住了。
他家住在河南新蔡,祖祖辈辈靠务农为生。有一年,因为债务问题,父亲与村里的地主打起了官司。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最终,仅有的二亩薄田被地主夺走了。父母感觉已走投无路,双双跳河而死。当时他才十五六岁,却生得壮如成人。在一个月黑之夜,他潜入地主宅院,将那个仇人给杀了。事后,他隐名埋姓,逃到一座古寺,做了饭头僧。三年后,日军侵占华北,战火纷起,寺里的和尚全跑光了,他又和一个叫李老三的人拜了把子,两人靠舞刀弄棒卖艺为生。但没过多久,李老三要拉杆子进山,他退了出来,独自流浪,过起了托钵乞讨的生活。
自到古城后,他大多数时间都寄宿在罗家,并得到兰妮的种种关照。在他心里,此女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表面沉默,但极有主意,所以感恩之外,更有着十二分的敬重。如今见她突然出现,并且态度坚决地要跟自己走,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是何苦?吃住不愁,冷暖无忧。”
“我要做人!”
“人生即苦。你已有归处,何必再求?”
“我受够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还是回吧。”
“我宁可死!”
他不再劝说,一起上了路。
两人冒着风雪,改向西去。不敢走集镇大道,专拣荒村野径。昼伏夜行,忍饥挨冻,数日后,来到太行山深处,爬上一座叫飞龙口的陡崖。这里是李老三的山寨,寨中有五六十号人马,在方圆百十里是数得着的土匪武装。
李老三见冷和尚带着个年轻女人投奔,似乎猜透了七八分,笑着说:
“跟我干吧,有哥吃的,你就不会饿着。”
他直言:
“等风声过后,我自有归处。”
念着朋友情分,李老三没再勉强。
没想到,未过正月,飞龙口出事了。李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做起了破坏抗日的勾当。一天,他率部下绑架了两名农会干部,并且送给了日本人。这一事件,引起八路军的注意。一个晚上,太行支队的一个连摸上了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几十名土匪全做了俘虏,李老三当场被击毙。
在被遣散时,冷和尚听从兰妮的劝说,加入了八路军,两人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
冷和尚参军后,打了几次大仗。他在战场上冲锋在前,勇敢无畏,很快由普通战士升为排长,并成为全军闻名的战斗英雄。1944年,129师对日军进行反攻,在攻打武乡的战役中,他们所属的三团负责阻击鬼子的援军。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不幸的是,他所率领的尖刀排全部阵亡。此时,兰妮所在的第五分区医院,正随军迁往林虑山下。身边,她和冷和尚所生的儿子四海已经三岁了。
(未完待续)

——  The  End  ——


陈才生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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