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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0年前,她冒死写下袍中诗

 菊斋 2022-07-20 发布于江苏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做,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唐·开元宫人《袍中诗》

他们都称呼我为“开元宫人”,一个模糊地存在于713年至741年这段辉煌历史中的女子。没有年龄,没有生平,亦没有姓氏。

圣人英明神武,他治下的大唐万国来朝,这是帝国荣耀的顶端。我知道,彼时的京都“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我知道,会有后人无限追忆“开元全盛日”。

人们会对这个气象恢宏的时代顶礼膜拜,会心醉神迷于它空前绝后的繁荣与昌盛。哪怕青史成灰,“开元盛世”这四个字仍能光耀万邦,流芳千载。

我生于这光明灿烂的盛世,我幽禁长闭于圣人浩瀚如海的深宫。

大明宫的禇红宫墙、琉璃金顶,在秋天的长夜依然无法抵御严霜和西风的侵袭。屋檐下铁马叮当,梧桐更兼细雨,点滴到天明时,我和其她的宫人姐妹,为边疆将士赶制冬衣已经熬过又一个夜晚。


在后人印象里翩跹于后宫的,只是美丽的武惠妃,是梅花仙子一样的江采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太真。

我没有其他姐妹有朝一日飞上枝头的荣华梦想,我知道这富丽宫殿里,多的是一代又一代宫女红粉成灰、青丝成雪的血泪经验。我知道聪明智慧如班婕妤,最后的结局也仅是只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不知道每个难眠的夜晚,每个辗转的黎明,她听闻昭阳殿的欢笑歌吹,会不会也有自保后的寂寞和凄凉。

我最初入宫时的憧憬和懵懂,那些被美貌和才学支撑起来的自信,早已在大明宫三千佳丽的庞大脂粉阵里烟消云散。我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的命运,只会是“斜倚熏笼坐到明”。


我这样年轻,铜镜中有饱满嫣红如水蜜桃般的青春,额头光洁,青丝如缎,在花园中打秋千的身影轻盈如一只蝴蝶。而我知道,我将一年一年深锁在这幽深的宫廷,无望到绝望,直至我变成齿摇发落的老妪,被遣散出宫。

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是一遍遍地怀想家乡的燕子,门前清澈的河流,阿妈唤我乳名的声音一次次随水而来。春花秋月,凉风冬雪,家乡的田野上有耕种的农人,他收获金黄的稻子,他的妻采桑养蚕,缫丝织布,操持一个家,为他们缝补一个个甜蜜温暖的日子。

我针脚细密地缝制那件征衣,我将我所有的渴望,所有的热爱,所有对生活的期许全部编织进这絮得又厚又软的丝绵里。我的双手抚过这每一寸衣料,它会熨帖地穿在一个我素不相识但命中注定的人身上。他会猜想是谁亲手为他做了这件御寒的冬衣吗?他的思绪,会飞渡关山,抵达长安,猜想是一个怎样的宫中女子,与他进行了一次隔物的气息交换吗?

边疆苦寒,这样深的长夜,他冻得怎么能够安眠。我亲手缝制的战袍,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面。我的心意都在这一针一线里,我缝得这样结实,丝绵絮得平整温暖,如同为我的良人做一件棉衣。是缘分让这件衣服落到了你的手里,可今生已经这样了啊,等待来生吧,来生我再和你结缘。

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这样大胆。

一入宫门深似海,深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尽管他的女人埋没如荒草一代一代前赴后继。我这样离经叛道,罔顾王法,在送去边关的冬衣里夹带上自己写的情诗,如果事情败露,等待着我的,也许只是圣人赐下的一条白绫和一杯鸩酒。


我清楚这样的结局和命运,我宁愿做一个热烈活过后的宫中亡魂,好过当一具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自由,没有爱情的行尸走肉。我不要做一个白头宫女,在沧桑的暮年,生命的唯一意义是“闲坐说玄宗”。

我藏在棉袍中的情诗被一并送走,我全身轻松,只有我知道,我完成了一个对自己的交代。

结局并不是我所能够预料和控制,而我将平静地接受。许多年后,许多许多年后,当我已不在,当我在大唐的深宫湮没如荒草,边疆的将士会隐晦地说起我。说起这个无缘相见无缘相守的女子,对他脉脉的情意和对生活的热爱。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这是我们的约定,来生,你不再是背井离乡的战士,经历风霜雨雪,硝烟战火。我不再是晦暗深宫里的寂寞女子,苦乐不由自己,生死不由自己。


当那件战袍被送到边关,送到命定之人的手中,当那首情诗被他找到,被他诵读,被他呈给主帅,被送到一国之君的手边,这情诗被便示六宫。哗然议论里,惶恐的宫女姐妹们彼此猜测,我将要为自己的胆大妄为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我知道自己面临着死罪,而我如此坦然,“此生已过也”——这一生已经这样了啊。

我不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命运一路苛待,幸福突然降临,我不知所措,跪在玉殿金阶下,听到圣人说:“我为汝,结今生缘”。

我轻快的身影如一只蝴蝶飞离身后的万重宫阙,我看见广沃的原野,新长的庄稼,燕子从南方飞来,门前小河解冻,耕牛甩着尾巴悠闲吃草,桃花树下,有个男子,眉目深刻,身形凛冽,他望见我,展颜一笑,而我知道,长安的春天,我的春天,已经一同到来。


作者:月下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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