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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百倍沟(下)

 平型关杂志 2022-07-20 发布于山西


百倍沟(下)

文/程守业

白孩爱叶这两口子的家在孙庄阁楼底下,当村十字街口有个阁楼,下面是一个石头碹的门洞,上面有座小庙。早年间,破败的小庙掩在一片酸枣棵子中。这几年,那间仅能踡卧一个讨吃子的筒板瓦小房房整修一新。砍去遮挡,那四扇胡椒眼小门小窗也能看见了。阁楼周遭是这村的人多处,除过坏天气,总有人在这儿聚集,谈天气,说收成,骑摩托的外省人停住,有的还吆喝一声:“收头发,收长头发——”。摩托越远吆声越弱,还在耳边隐约间,卖肉的,卖菜的,卖香纸锡箔的,一进村就喊开了,走的来的,远弱近响,一天不断。孙庄的人要是说,俺家就像阁楼底下——那就是形容串门的人多,最红火了。八年前,当时的小杨在孙庄推广仁用杏和小尾寒羊时,还办了不少实事,白孩的豆腐坊就是一件。爱叶这一来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那年,他一进这家的院,白孩就兴奋地朝屋里喊“小杨来了!”他朝屋里刚喊过,爱叶就笑微微的出来了。“进屋,进屋,看俺这乱的。“她抻衣衫时还没忘了抿了抿散开的鬓发。小杨怕把鞋底上的土带进屋,站在台阶上跺了跺。“不怕,不怕”爱叶说,“庄户人谁还讲究呢,不比你们住楼的。”炕上的二老笑着让“上炕,上炕”时,爱叶的花生碟子也端上来了,“尝尝俺炒的花生脆不脆。”一会儿,两个小孩也进了屋,躲在她们的妈妈身后,歪出小脑袋,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位城里来的人。

“你怎么不去开会?”

“小杨,没用,我光那十来亩地,就够扑闹了,贪不过来。”

“小杨,你给评评理。他老嫌我不给他做买卖,你说,又是老的,又是小的,我能再开个小卖部?”爱叶天生一张快嘴:“有啥没啥他不管,没啥有啥我的事儿,俺的光景能吃开就行了,别想荣华!”两手卷在围裙里的她,嘴噘起,脸板起,眼白了一下又一下地望着她丈夫说。

“小杨,你和白孩惯,他就会刨二垅子,没人给他出主意,你得帮他一把。”老爹说时,老妈的上下唇来回动着:“是啊,是啊。”她不善言辞。只会用恳切的目光和微笑来表达内心的想法。

“这么办吧。”他捏起颗花生,想了想,又放下:“农林部的大师傅,原先是个做豆腐的,家里闲着一套工具,我给你借来,你就做豆腐吧。要光是两口大锅,一分钱也不用给他,电磨,吹风机,得每年付点租金,也用不了多少,你看行不行?”

“啊呀,那还不好!一出大门就能卖!”爱叶一双眼亮晶晶地闪起了光,极力撺掇。她早就思谋过,豆腐小买卖,不是拿豆换,就是一些三块两块的交易,她能掌控得了。不比小卖部——进货、卖货,又认不出假币,太麻烦。

老爸把筒在袖子里的手往出一抽对老妈说:“好主意,豆腐卖钱,豆渣喂猪。”“嗯,养穷人的好办法,小杨,花生。”老妈把碟子往小杨那边推了推。

白孩瞅了爱叶一眼道:“你就怕让你开个小卖铺。豆腐,豆腐,你能帮了忙?”

“能,我烧水,我点卤,那有啥哩!”爱叶放开围裙,还比划了个执瓢点卤的动作。

“我花钱娶上你,你吃上我,喝上我,老嫌我没本事,'能——’你既然啥也能,就不用吃我的饭。”

“吃你的来?你还是吃我做下的哩,小杨,你听听,这还像个男人说的话?”

“我一来就吵嘴。”小杨忍住呵呵的笑说,“想叫我当裁判?”他觉得夫妻俩还有个共同点。“白孩,你看嫂子的积极性也调动起来了,这事儿能成。”

“好,我拉回来,砌了锅头,到时候你要是不给招架,我非把你按到锅里,点成豆腐。”由于小杨在跟前,他也得显一下自己。

“卖豆腐的钱得归我管哩!”爱叶紧着接了一句,她兴奋得脸晕红霞,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仿佛已经看到胸前遮巾上那个口袋里,大票票也有,小票票也有。卖上一天,方便面也买回来了,火腿肠也买回来了,过年过节,小儿小女一身的新,啊,只要早起晚睡忙不停,好光景,不用愁。况且,汉子正体壮如牛,自己呢,胸脯挺挺的,两臂壮壮的。闲着没意思——土地爷住深山,自在没香火。坐着哩,饿着哩。    他们又拉了一会儿家常,小杨就出来回了村委,一别八年再无消息,想不到这人又迷上了赌博。

判断出有人赌博,就得去制止。

这时,天已向晚,西山的日头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沉,落日的余晖,正熔着归鸦的翅膀。冬天的白昼不长,太阳一落,天空就像往一缸清水中注入了墨汁,一会儿比一会儿黑了下来。各家的屋顶升起了炊烟,日落时,不光倦鸟要投林,牛羊也要回门归栅。哞咩声里,把一街的雪,让它们踩得蹄迹斑斑。

村长,老杨和十来号民兵分乘两辆面包车,朝旧村扑去。旧村距新村二三里远,没多少人,他们去的这家叫孙黑娃,是个单身汉,住着个孤院,村里人都知道,这人不行正,有俩钱全喝了。

到了黑娃门前,从门缝往里一瞧,正屋灯明窗亮,玻璃也不遮,背朝玻璃,手忙脚乱的人还不少。门外一有响动,里头的狗就狺狺。许是赌兴正浓,没见有人出来。一脚踢去,两扇小大门,早已糟朽,哗的一声迎里倒了下去。这一倒,犬声大作,屋里电灯顿灭,赌的人涌出来夺路欲逃。

“不许跑!”

“回去!”

长剑般的手电筒,将跑出的人又逼进了家。重又亮了灯,老杨一看,五男一女六个人,女的正是根富嫂,抱着那条烟低着头不言不语,直把头巾往下拉。村长给老杨介绍:“她是俺村根富家的,平时在学校门口卖小吃,一个毛桃一块,一颗大豆一毛。”转过头喝道,“就为根富生前是个支委成员,要不是那,早就踢了你那个摊子了。还,还,还还发展到赌场!”

根富嫂抱着烟直抖。睁眼不敢抬头地表示:“俺再也不了,再也不了。”

“说上个不就算啦?见白孩来没有?”

“见来,爬墙头跑了。”

“好,你等着!”

老杨和民兵出了院,捏着手电晃墙头,墙头不高,豁口不小,酸枣棵子当成砖头,堵得住狗,挡得了猫,却经不住人拽。房左一处,就被拽了挡的。手电光下,雪地里有脚印,墙根有洒下的黄豆一一白孩是从这跑了的。趴在豁上往外看,一过墙那边是条深沟。沟畔野草上的雪塌了一块,一一白孩掉沟了。老杨想,坏了,万一死了,可捅下大娄子了。万一昏过去没人管,一夜就冻僵了。“白孩!白孩!”沟底没一点回音,“我下去!”老杨也翻过了墙头。

“老杨,出了大门,找见路再下!”村长喊中间,听见“啊呀”一声——雪滑,沟沿上无拦挡,只以为脚下有踩,谁知是雪覆草丛,一脚踏空,他也掉了下去。

众人到了沟底,手电光下照见老杨一只手护住膀子,疼得咬牙,白孩脑袋枕着石头昏迷不醒,那半袋黄豆也从雪窟窿里找见了。送进医院后,不大一会儿,医生告诉等在外头的人,那个昏过去的人醒了,喊疼的是骨折。

老杨吊着个石膏包着的胳膊,住了五天院就要回村,医生留不住,好在村里的医疗室也能护理,就让他回去了。村里派了个小后生,帮他脱衣打水,铺床叠被,他一面养伤,一面忍着钻心的疼痛仍在听取汇报,安排工作。第二天,庙外墙上贴出一张公告。

                    

本月五日,我村以左小龙为首的五人在旧村孙黑娃家赌博被抓。经村委和驻村第一书记杨振畲同志研究决定,处理方法如下:

一、没收赌具牌九一副,赌资2000元,黄豆半袋。

二、村民孙黑娃到庙院照门,替下老董去敬老院养老。

三、村民邢翠凤(根富嫂)批评教育,帮其退掉香烟,预定介绍其进本村箱包厂工作。(正在筹建中)

四、村民康白孩批评教育,责令上喇叭悔改三次。

五、村民左小龙,孙二板,孙毛脸,保证洗手不赌后,其贫困户资格保留,并帮其每人在院里安装光伏太阳能板十八块,否则扶贫措施将全部取消。

                            孙庄村委

                             2018年12月11日

孙庄的小河结了两次冰,孙庄的杏树开过两次花,又是一个春天,老杨接到单位通知,要他回机关,剩下的工作由派去的小欧阳接替。    送别的人很多,大家的礼物他都不要,只收了爱叶的二斤豆腐干。爱叶说,自那以后白孩再不赌了,说再赌就对不起你了,现在连豆腐带豆腐干,一天十来锅,俺俩忙不过来,用上工人了。    村长说:“老杨,你为俺村扶贫,把胳膊都折了,为表达心意,村里人想把那条沟叫成折臂沟。”

老杨听了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先前的工作没做好,很惭愧,共产党也不兴这个,要叫就叫百倍沟吧,让咱们信心百倍,去夺取胜利,这个名字一一有豪情,好!”

大家见老秀才也在人群中,便说:“老孙叔,老杨走呀,你这乡间秀才也该亮一亮肚才了。”

老孙叔今天格外精神——列宁帽,新鞋净袜,要不是那把胡子,换成一身新的他,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忽张了几次嘴的表情说明,不用人提应也准备好了歌。一听过大家的话,他就高兴地答应“那是,那是,老杨乘车将欲行,不能没有踏歌声。”老头将胡子一捋,一首歌脱口而出:

老杨好比一杆秤,

百姓就是定盘心。

定盘心,定得准,

汗马功劳在人心。

荒沟今后有了名,

信心百倍向前进。

歌声一落,掌声四起,“好,好,好!老孙叔,有空再来听你的歌。”老杨一边鼓掌一边说。

他走后,村里人从沟里撬起块一人高的大石头,正面刻了三个碗大的字,“百倍沟”,立在了沟口。没过几天,牧羊人跑回来报告大伙儿,说他见石头背面不知是谁又刻了脸盆大一个字——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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