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为参加朋友策划的艺术市集，我第一次来到南京。为了找到已经布置好的摊位，我在新街口地下通道往返着，二十几个出口，成千上万的人群，像是人生的某种写照一样，不可避免地，我再一次迷路了。我跟朋友说，我有「商场综合征」，其特征就是在商场里无所适从，茫然四顾。这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名词，我相信有许多人跟我一样。 和这几年里别的商场不一样，新街口的时尚莱迪，明显要热闹许多，大多是购物、觅食的人群，市集上其他的摊主，则多以卖自己的手工作品为主。我的摊位在市集的入口最显眼的地方，不过我没有什么售卖的东西，只在摊位上摆了一些诗集，有几本是出版公司寄来的，还有些是陌生的网友免费赠送，又在白纸上写了六个字：「停下来，读首诗」，挂在摊位前，算是营业了。 「诗集卖吗？」路过的人问道，一边翻看书背后的价格。 「卖的。不过，我这个摊位，主要是希望大家能停下脚步，花上一分钟，读完一首诗。」 「好贵哦！」 「您可以坐下来读，花不了多久，就能读完一本诗集呢。」 想到这些诗集，凝结了古往今来那么多诗人毕生的心血与思索，我为我卑微而退让的语气感到哀伤。有时候，会有人真的花上几分钟，在我的摊位面前读完一首诗，这个时候，我就会跟她说：「您还可以试着拼贴一首诗。」 我指向一张海报，那上边是我写的一句话：「用诗人们的心，拼贴出一首独属于你的诗。」 「不会写诗。」 我总是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还有些回答，则更加使我意外。 「需要钱吗？」 「啊？」 「写诗需要付钱吗？」 「不用不用，写诗不用付钱。」 也许是因为在这样繁华的地段，什么都需要钱，而且还不便宜。所以对方问出这个问题，倒也情有可原。 大多时候，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过往的人群，想象其中可能有某些我认识的人，正在我走神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从面前的身影之间挤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出你自己的诗集呀！」 我一听这话，心想，这是读过我的诗的人来了。 「不知道呢，难呀。」 虽然戴着口罩，但还是能辨认出她年轻柔和的面容。她大概二十岁左右，缓慢而仔细地说话，穿着件灰色Ｔ恤，个子似乎比我还高些，有时候我望着她的眼睛与面前若有若无的气息，让我想起那些寒冬时节暮色中的覆雪的冷杉树。 「我从高中开始就读你的诗了。」她说，「等暑假一过，我就大二了。」 「那也有四五年了。」 「是啊，我特别喜欢你的诗。」 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着。和她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她的女同学，身上印着植物花样的薄衬衫，颇有复古夏日的气息。我请她们留下一首诗，她犹豫了许久，没有动笔，倒是旁边平常很少写诗的女同学，不一会儿就写下了一首短诗。 「昨天，我身边有个人／我觉得仿佛一朵玫瑰……」 我逐字读完，的确是一首不错的诗。 「你真的不写吗？」我又问她。 「不写啦，我只在高中那会儿写得多。」 我想象她十六七岁时写下的那些诗歌。有时候，我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轻视的态度来，十几岁时能写出什么诗来呢？里尔克说：「一个人早年作的诗是这般缺乏意义，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还要度过悠长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这不无道理。她们是如此年轻，充满可能，但也如此生涩，前途未卜。我跟女孩说，希望她以后能多写诗，多与人交谈，她答应了我。最后，女孩们各自买了一本狄金森与辛波斯卡的诗集，我又在书上各自题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就目送她们离开了。 摊位前人来人往，停下来的人并不多。我已不期待有谁能再出现面前，跟我讨论诗歌、人生或者别的什么事物，就像在我生活中的其他时刻一样。曾经是有这样的人，但我们已经快有十年没有见过了。 一对恋人模样的男孩女孩走向我，男孩迟疑了会儿，想要拿一本诗集，又收回了他修长的谨慎的手臂。 「可以随便读，也可以随便写。之前就有一对恋人在这里留下了两首诗呢。」 「我们不是恋人，只是同学。」男孩凑近了摊位上方的灯跟我解释，我看得更清楚了。他戴着眼镜，脸型显得很小，有一种稚气未脱的俊朗。他翻动着手上的书，眼神却没有落在纸张上。 「我……我刚刚遇到前女友，她曾经和我说起过你，给我读了很多你的诗。我看到她带着诗集，心想也许是你，就找了过来。」 「好巧啊。」 「是的，你好！」 「你好。」我想了想，他也许是刚刚那三个女孩其中一个的前男友。「你可以在这里找找看，她也许留下了一首诗。」 「如果她写了，我应该能认出她的字迹。」男孩说着，翻开了拼贴诗的本子。 「你们是偶遇的吗？有没有问好？」 「刚好远远看到了，只是招了招手，没有问好。」 我听了有些伤感，人类的重逢总是如此，连拥抱问好都不再需要。他没有找到她的诗，于是我猜，也许是那位冷杉树一样的女孩。我把之前拍的照片拿给他看，问：「是这位吗？」 「是的，是的！就是她！」男孩看了好几眼，又说：「她真的是个特别好的人。我是理科生，以前从不读诗，是她带领着我一起。我们读了很多诗歌，也有小说，村上春树，我们都很喜欢。现在我也会经常读诗，写诗，她影响了我太多，都是很好的方面，我一直很感激她。」 他说了许多，大多是关于她。我开始承认，即便是里尔克也说错了，诗歌并不只是情感，也不只是经验，诗歌更多的是一种人与自然，与他人之间的流动与理解。我想了想，他们是在高中的时候恋爱，到现在，大概也不过三四年。三四年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根本来不及忘掉一个人——再过三四十年都未必能忘记。为什么要忘记呢？生命中很多人的确已经和我们毫无关系，永不复见，但没有必要忘记。 「也许有一天，你们还会再重逢，也许你们会拥有一份更甚以往的友情。爱情并总是最好的。」我对男孩说。 「嗯。」他若有所思，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他点开手机，找到纳兰容若的一首诗，读了第一句给我听。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的确美好，可是重逢也很动人，不是吗？」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说过这句话没有，在我看来，岁月流逝得越远，那些记忆就越不觉得美好，甚至已无迹可寻。于是只能期待着重逢，年复一年，期待着漫长的可能而无望的重逢，直到有一天，连重逢也不再期待。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可供重逢的人，不是吗？即便曾经有过喜欢的人，但我们知道，那已经不是可以重逢的人了。有什么必要重逢呢？即便重逢了，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重逢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过。我从来不曾像他这样，在人山人海中，偶尔又再次瞥见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身影。 我觉得，世界是很合理的，任何事物都会消亡，人也应该一样。 「也许你应该留下一首诗。」我跟男孩说，那是我在商场里摆摊的最后一天，他们也是我最后遇见的人了。 「我会的。」男孩回答我，然后，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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