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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电影剧本—雁南飞

 张志军_甬上 2022-07-20 发布于浙江

Летят журавли (1957)

编剧:维克多·罗佐夫

黎明前的时刻。克里米亚桥附近的莫斯科河堤岸。
薇罗尼卡和鲍里斯在堤岸上走着。他们就象一切相爱的人们一样,手挽着手,漫无目的地、无思无虑地走着。
薇罗尼卡突然仰起头,望着清澈无云的天空,说道:“鲍里亚,鲍里亚,(注1)瞧!”
鲍里斯也向上望去。一群大雁从容而又庄重地在空中飞过。
薇罗尼卡沉入了幻想,她轻轻地念道:
大雁飞上天,
一队小飞船,
有灰又有白,
鼻子长又尖。
这时,一辆洒水车从薇罗尼卡和鲍里斯身后驶来。只一刹那的功夫,喷射出的一片水就把薇罗尼卡和鲍里斯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这对爱人有点张皇失措,可是这并没有破坏他们的欢快兴致。
鲍里斯给薇罗尼卡拧干头发上的水。他脱下上衣,披在爱人的身上,一边重复着她说的诗句,挖苦说:
“瞧,还'大雁飞上天’呢。”
鲍里斯和薇罗尼卡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走着。这时,他们走在通向红场的“历史大道”上。克里姆林宫斯巴斯克塔上的钟敲了四下。太阳在莫斯科上空升起了。
薇罗尼卡和鲍里斯站在薇罗尼卡家的门口。
鲍里斯:(轻轻地)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薇罗尼卡:星期四,还在堤岸上。
鲍里斯:噢,要等那么久啊,小松鼠!
听见一声狗叫,薇罗尼卡和鲍里斯立刻奔向两处:蒎罗尼卡跑上楼梯,而鲍里斯则藏到楼梯下面去了。
狗不叫了,鲍里斯便飞也似地抱上楼梯,去追薇罗尼卡。
鲍里斯:小松鼠!小松鼠!你等等,咱们还没说好呢。
鲍里斯在第三层楼上赶上了她,他喘吁吁地说:
几点哪?星期四的几点钟啊?
又听见了狗叫声。薇罗尼卡又飞快地向上跑去,鲍里斯向下跑了几步。
薇罗尼卡在上面站住,伸出五个手指——五点钟。
鲍里斯:(非常轻声地)我来不了,厂里六点才下工。
薇罗尼卡用两只手伸出七个手指。
鲍里斯:你可别来晚了!
薇罗尼卡:不会的。
她向上走去。鲍里斯跟着她,可是薇罗尼卡拉开门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从隔壁的一扇门里走出一个穿睡衣的公民。他用皮带牵着一条狗。
狗一看见鲍里斯,就叫着向他扑去。鲍里斯飞也似地奔下楼去。
薇罗尼卡走进摆满了家具显得又窄又暗的前室。她脱下鞋,蹑起足尖,屏息静气地穿过过道。
她走过还在睡觉的父母身旁,打开自己的房门,然后又小心地把它掩上。
但这时,薇罗尼卡昀父亲和母亲却睁开了眼睛——完全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睡着,而是在等着女儿回来。
母亲:她简直让他迷住了。
父亲:他也是一样。一有了爱情啊,我亲爱的,两个人都要晕头转向的。
父亲翻过身去,合上眼睛睡了。
薇罗尼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把鞋向墙角一扔,又去打开了窗户,然后向床上一跳,把脸埋在枕头里,感到又快乐,又幸福。
鲍里斯在自己家的前室里。他也象薇罗尼卡一样,脱下皮鞋,蹑起足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厨房时,走进去打开食橱的小门,拿出一块面包来吃着。又把锅盖稍稍揭开一点,伸进手去抓出一些通心粉来。
他突然感到谁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就转过身来。这是奶奶。她一面系着围捃,一面看着他。
鲍里斯:奶奶,您怎么还不睡觉?
奶奶:我已经起来了,鲍里亚。
鲍里斯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又走过正在睡觉的姐姐伊丽娜身旁,伊丽娜睡意矇眬地说:
“嘴别吧哒吧哒地出声……老是整夜整夜地出去逛……”
鲍里斯:你用不着嫉妒!
鲍里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堂兄弟马尔克正在这里睡觉。
鲍里斯脱下上衣,把它搭在马尔克床边的椅子上。
马尔克:(闭着眼睛)没撕破吧?
鲍里斯:你的上衣好好的,放心吧。
鲍里斯满心欢畅地伸了个懒腰,两臂一甩,就倒在床上了。
波罗茲金家的饭厅。围着桌子坐着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奶奶,伊丽娜、马尔克。伊丽娜旁边的一张椅子是空的——这是鲍里斯的位子,奶奶在切星期天的蛋糕。
伊丽娜:(向空椅子看了一眼)不象话,都十二点了,他还在睡觉。
奶奶:他工作忙,累了,星期天让他多睡会儿吧。
伊丽娜:他这个工作,要等结了婚,才能做完呢。
马尔克:你可落在他后头了。
奶奶:伊丽娜想着的应当是学位论文,而不是结婚。
马克尔:费佳叔叔,您看着吧,她可要赶过您了。过不了多久她就是医学副博士了,可您还只是个普通医生。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要是孩子赶不过父母,那就说明,父母也不是好父母,孩子也是个笨蛋。
奶奶把蛋糕分到各人的碟子里。
大座钟敲了十二下。接着马上响起了无线电的呼叫信号。大家都注意倾听。
播音员的声音:“莫斯科广播电台……苏联各地电台开始联播……”
从街上传来了人群嘈杂声。伊丽娜从桌旁站起,向阳台跑去。
伊丽娜:(一边跑着)出了事了。
奶奶:出了什么事啦?什么事?
奶奶和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都从桌边站起来,走到收音机旁边。
鲍里斯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马尔克惊慌失措地跑进房来。他摇晃着鲍里斯的肩膀,喊道:
“鲍里亚,鲍尔卡,打仗了!醒醒,打仗啦!”
鲍里斯费力地睁开眼睛。
马尔克:打起仗来啦,听见了吗,鲍里亚!
鲍里斯:(又闭上眼睛)嗯,打就打吧。
他动动身子,躺得更舒服一点,就又睡着了。
又是克里米亚桥旁的堤岸。薇罗尼卡把臂肘支在栏杆上,她站在这里等待着。
马尔克从台阶上飞快地向她跑下来。
马尔克:你好,薇罗尼卡!鲍里斯不能来了。他整日整夜都在厂里。你是在等他吧?
薇罗尼卡:我谁也不等。
马尔克:唉,这是战时啊,战争!你知道,现在最主要的,就是不能惊慌失措。要保持正常的生活节拍。我正想专为你办一次钢琴演奏会呢。准能开成的!你来听吗?
薇罗尼卡:(想着自己的事)告诉我,你会被征入伍吗?
马尔克:不知道……大概不会吧。
薇罗尼卡:为什么?
马尔克:嗯……有特殊才能的人会免征入伍的。
薇罗尼卡:你是有特殊才能的吗?
马尔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噢,这没有疑问!
他笑起来,薇罗尼卡也笑了。不过,这不是愉快的笑。
马尔克好象是无意地把自己的手放在薇罗尼卡的手上,可是薇罗尼卡立刻生意到了这个“无意”的举动,她断然地把手抽了出来,走开了。马尔克跟在她的后面。
薇罗尼卡:(停下来)你怎么老缠着我?难道不难为情?
马尔克:难为情。我发过一千遍誓……我也知道,鲍里斯是我的哥哥,可是我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没办法!
薇罗尼卡转过身去,不看马尔克。接着,她很快地走下石阶,向堤岸街那边走去。
马尔克:等一等!
他跑去追薇罗尼卡。他追上了她,挡住了她的路。
马尔克:我送你回家好吗?
薇罗尼卡:不,用不着。
薇罗尼卡沿着设有防坦克的铁蒺藜的堤岸走去。马尔克靠在大桥的石柱上,望着薇罗尼卡渐渐远去。
在鲍里斯工作的工厂院子甩,大家正在挖防空壕。其中有鲍里斯和他的一个同事——库兹明工程师。他们用铁锹狠狠地掘着土。
鲍里斯:小心点,安纳托里·亚历山大洛维奇,这样您马上就会碰着脚的。
库兹明:亲爱的鲍里斯·费道罗维奇,对什么都得适应着点,在前线上可要艰苦得多呀。
鲍里斯:不会放您上前线的。
库兹明:咱们两个人里会留下一个——不是您留下,就是我留下。
鲍里斯:对极了,您准会留下。您有知识,有经险……
库兹明:可是您有更大的长处——才能。您要把图纸保管好。
鲍里斯:那一定。
库兹明:您知道,我的妻子给我缝了一个漂亮的背包……好吧,咱们就象大家常说的那样:拿起枪杆子来吧。
鲍里斯:(笑着)一定得拿起枪杆子来!
鲍里斯看见一个人在工厂院子里走着。他就扔下铁锹,爬出堑壕。
鲍里斯:(在院子里边跑边喊)斯捷潘!斯捷潘!
在他前面一面走一面交谈的斯捷潘和萨奇可夫站下了。这时扩音喇叭响起来了:
“防空方面最重要的是……”
鲍里斯跑到斯捷潘面前。
鲍里斯:斯乔巴!(注2)……对不起,萨奇可夫。
萨奇可夫会意地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鲍里斯:怎么样,通知单下来了吗?
斯捷潘:还没有。我简直不明白:他们还在那儿拖什么!你回家么?
鲍里斯:不,我……
斯捷潘:(狡黠地)啊……明白了。那好吧,替我向她问好啊。
鲍里斯:好的。
斯捷潘搂着鲍里斯的肩膀,他们在工厂院子里走着。
斯捷潘:你对她说了吗?
鲍里斯:没有,我何必过早吿诉她呢?
斯捷潘:对,这样对。那好吧,祝你幸福,明天见。
鲍里斯:再见。
他们握了握手,就分开了。
在薇罗尼卡的房间里。鲍里斯和薇罗尼卡对面站着扯着一张法兰绒毯子。他们纵情地笑着。
鲍里斯:放手!
薇罗尼卡:不放!
鲍里斯:你要摔倒了!
薇罗尼卡:你等着瞧吧!
鲍里斯:听着,你放手,让我拿它做个遮光帘!你再不放手,我要叫民警啦!
薇罗尼卡:(笑着)我根本不要什么遮光帘。
毯子从薇罗尼卡手中滑出来,她跌倒在地上,可是她又马上跳了起来,向鲍里斯跑去。鲍里斯已经爬上了窗台,往窗上挂着毯子,作遮光帘。
薇罗尼卡拉鲍里斯的腿。
鲍里斯:小松鼠!别闹了,我求你!
薇罗尼卡抱住鲍里斯的腿,把头靠在他腿上,用调皮的神气从下面望着自己的爱人。
薇罗尼卡:今天你没有到河边来,马尔克可来了。
鲍里斯:那又怎么样?
薇罗尼卡:他长得挺漂亮。
鲍里斯:这谁都知道。
薇罗尼卡:你不嫉妒吗?
鲍里斯:什么?什么?
薇罗尼卡:我说你不嫉妒吗。
跑里斯:我没那么大功夫。
薇罗尼卡:真遗憾。
她想起了什么事来,转身向房间的另一头走去。
薇罗尼卡:告诉你,秋天我要进建筑学院了……
鲍里斯:能考得上吗……
薇罗尼卡:这你用不着担心。
鲍里斯:(逗弄地)我可有点怀疑。
薇罗尼卡突然在房子里转起圈子来,口里低声唱着:
大雁飞上天,
一队小飞船,
有灰又有白,
鼻子长又尖。
岸边小青蛙,
咯咯叫不停,
跳东又跳西,
捕捉小青虫。
你喜欢这首诗吗,鲍里亚?
鲍里斯:思想很深刻!
薇罗尼卡跑到鲍里斯跟前,抱住他的腿,嘴里又念道:
青蛙咯咯叫,
大雁瞧见了,
翩翩飞下来,
一口就吃掉。
就在念诗的时候,薇罗尼卡一下子把鲍里斯从窗台上拉了下来,鲍里斯跌倒在地板上,趁他四肢伸开躺在那里的时候,薇罗尼卡立刻抬起一只脚,踩在他胸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瞧着他。
薇罗尼卡:(大声笑着)我胜利啦,我胜利啦,我胜利啦!
她又跑到窗台前,鲍里斯紧跟着过来。
薇罗尼卡:(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会征你去参军吗?
鲍里斯:当然会。
薇罗尼卡:那还不如自己主动去呢!
鲍里斯:那有什么,我说去就去。
薇罗尼卡:你哪儿也不会去。你明明知道,会把你留下来,所以才跟我这样神气活现的。
鲍里斯: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薇罗尼卡:我知道:所有的聪明人都要被留下来。
鲍里斯:依你这么说,只有傻瓜才去打仗了?
薇罗尼卡:(着恼了)我再也不跟你谈了。
薇罗尼卡走到一边去。鲍里斯跟到她面前。
鲍里斯: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用纱窗帘遮住自己的脸。
鲍里斯:我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薇罗尼卡:可我不想谈。(她掀开窗帘)还有,你不要再叫我薇罗尼卡。我是谁?
鲍里斯不说话。
薇罗尼卡:我在问你,我是谁?
鲍里斯:呶,小松鼠。
薇罗尼卡:这才对啦!
鲍里斯:听我说……!
可是薇罗尼卡不愿意听。她搂着鲍里斯,在他耳边轻声说:
明天你送我什么礼物?
鲍里斯:秘密!
薇罗尼卡:如果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就会一下子都吃光,然后可也就忘光了……你最好送我一个能够留作永久纪念的东西:一直到老也忘不了的……吻我!
鲍里斯望着薇罗尼卡,他的目光又温柔,又忧郁。他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薇罗尼卡又搂住鲍里斯的脖子,轻声细语地说:
“你知道吗,只要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连战争也不怕。”她笑了起来,又接着说:“哎呀,我说得太过火了——我就是怕民警啊。”
鲍里斯:(他的目光非常严肃)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不听鲍里斯的话)你知道吗,鲍里斯!
鲍里斯:我不知道。
薇罗尼卡:结婚的时候,我要给自己做一件白礼服,就象奶奶穿的那件一样。
她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配在老式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是薇罗尼卡的祖父和袓母,祖父穿着常礼服,祖母穿着结婚礼服,头上戴着香橙花环,披着头纱。
薇罗尼卡:我要披上长长的头纱,你穿上黑色礼服,咱们就这样去……
鲍里斯:去结婚登记处。
薇罗尼卡:说定啦?
鲍里斯:说定了!
可是鲍里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却不很坚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味道。
他又跳到窗台上遮窗户。房间里立刻暗下来了。
薇罗尼卡:你知道吗,我喜欢这样遮上窗户不露光。不然屋子里头干什么事,从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可现在……吻我吧!
鲍里斯吻薇罗尼卡。这时听见了升门的声音,随即一道光线照射在这对恋人身上。
斯捷潘的声音:你们好。
薇罗尼卡:啊,斯捷潘!
她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跑到斯捷潘身边,亲切地拥抱他。
薇罗尼卡:现在我要请你吃点东西!
斯捷潘:吃什么?
薇罗尼卡:秘密!
她跑到厨房里去了,鲍里斯急忙走到斯捷潘面前。
鲍里斯:怎么样,来了吗?
斯捷潘:来啦。
鲍里斯:你怎么不说啊!快告诉我!
斯捷潘:是这样……厂里都闹开了!小伙子们都跑到理发室去啦,我马上来找你……
鲍里斯:你痛快点。
斯捷潘:等等,你别打断我。我不是说,厂里都闹开了吗!小伙手们跑去理发……
鲍里斯:你倒是能不能痛快点?!
斯捷潘:我到了你家。你家里人正着急呢,他们说,你在这儿……都在等你哪。
鲍里斯:(打断他)哪一天报到?
斯捷潘:今天。
鲍里斯:怎么?
斯捷潘:带着行李。
他把通知单拿给鲍里斯看。
薇罗尼卡端着一碟樱桃跑进房来。
薇罗尼卡:你瞧,斯乔巴,我给你做了什么样的樱桃。
斯捷潘:(马上藏起通如单)真漂亮!
薇罗尼卡仔细地望着鲍里斯和斯捷潘的严肃的脸。
薇罗尼卡:你们在谈什么?……
鲍里斯:(低声地)通知单来了。
薇罗尼卡:(转身对斯捷潘)真的!给你的?
斯捷潘:也有我的。我们两人都是自愿的。
薇罗尼卡:(茫然地望着鲍里斯)怎么,你要走……你自己?
鲍里斯:通知单来了……
薇罗尼卡:等等,那我呢?那我怎么办呢?
斯捷潘:好,我走了。我家里也在……回头见!
斯捷潘很快地走出了房间。
鲍里斯捧起薇罗尼卡的头,把她的脸靠近自己的脸,说:
“小松鼠,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明天是你的生日……可你看,我这就得走了。”
薇罗尼卡:(冷冷地)果然。
鲍里斯还想说什么,但是踌躇了一下,就转身很快地向门口走去。他已经走进了隔壁的房间,但这时薇罗尼卡突然喊了一声“鲍里亚!”就向他奔过去。她尽力克制着感情的激动,在门边停下来,靠在门框上。鲍里斯走到她面前。他们默默地互相痴望着。
鲍里斯:小松鼠,你怎么啦?!大雁飞上天……喜欢这首诗吗?
薇罗尼卡:(强作笑容)嗯。
鲍里斯: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听见吗!以后咱们要一起生活很久很久,到一百岁。
薇罗尼卡:你去吧!
鲍里斯俯下身来想吻薇罗尼卡,可是她避开了。
薇罗尼卡:咱们还有时间告别的。去吧,别耽误了。
鲍里斯:你马上到我家来吗?
薇罗尼卡:就去。你走吧。
鲍里斯走出了房间。薇罗尼卡仿佛是僵在房门中间了。她那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房门响了一声,接着便寂静下来,只听见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这个钟摆的均匀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波罗兹金家正为鲍里斯准备行装。伊丽娜在熨一件男衬衣。奶奶在往行军袋里装东西。
奶奶:让他待到明天再走不行吗?
伊丽娜:他要是现在还在薇罗尼卡家里,那可真是太不象话了。
奶奶:不行吗?
伊丽娜:通知下来了呀。
奶奶:来了张小纸条,就要把个大人一下子给带走,转眼间的事!
鲍里斯急速走进房来,他后面跟着马尔克。
奶奶:鲍连卡!鲍里亚!
鲍里斯:给爸爸打电话了吗?
伊丽娜:他在电话里大发了一顿脾气!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呀?
鲍里斯:就是为了不听这些唉声叹气。
奶奶:鲍里亚……
鲍里斯:(斩钉戴铁地)好了,好了,好了。(他走进自己房里去了)
鲍里斯在自己房中一边卷图纸,一边对马尔克说:
明天你到工厂去,把这些图纸交给库兹明工程师。记住了吗?
马尔克: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这时马尔克避着鲍里斯偷偷地把一件什么东西藏在行李袋里。
鲍里斯:你在往里塞什么?
他走到背囊前,从里面掏出了一条围巾。
马尔克从鲍里斯手里把围巾拿过来,把它围在他脖子上。
马尔克:(好象是突然想起来)对了,该买一瓶红葡萄酒。我这就去。
鲍里斯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
鲍里斯:奶奶!
在他的房间门口立刻就出现了奶奶。
鲍里斯:我有件事求您……等一等,马上就好。
他拿起一张纸,又拿起笔来在上面写着。
奶奶:(忧伤地望着鲍里斯)马上就把你们送上前线吗?
鲍里斯:(一边写着信)大概是吧。
鲍里斯写完了,就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只精美的长毛绒小松鼠,它有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和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它身上挂着一只小篮,里面装满了金黄的松子,整个小篮用绦带捆着。鲍里斯解开绦带,把松子倒在桌子上,把纸条迭起来放在篮底。然后又把松子都装进小篮里,捆上绦带,又包上了纸。
鲍里斯:奶奶,明天早晨您去把这个送给她,要是能早一点更好。
奶奶:这是什么?
鲍里斯:她明天过生日。
奶奶:(点着头)我明白了……
鲍里斯:以后,如果她有什么困难……战争时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您一定要多帮助她。
奶奶:要是我死了呢?
鲍里斯:您不该死,特别是现在,您知道了这么多秘密。
奶奶:保不定我说死就死。
外屋的门响了。
鲍里斯:薇罗尼卡来了。
他把纸包放在桌子上,急忙向门口走去。
奶奶:(她已经走到饭厅了)不,这是伊丽娜。
波罗兹金家的楼梯。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吁着急急忙忙地走上楼梯。他推开了饭厅的门。
奶奶:(正在摞桌子)谢谢上帝,可回来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鲍里斯!
这时,鲍里斯正站在阳台上。看样子他正望着街上——看看薇罗尼卡来了没有。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鲍里斯:什么,爸爸?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你过来。
鲍里斯走到父亲面前。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都二十五岁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这么浑!我们难道都是小孩子吗!这简直是跟我们耍把戏!捉迷藏!还想搞点浪漫生义!瞧我多有个性……伊丽娜到哪儿去啦?马尔克呢?
奶奶:伊丽娜在橱房里煮咖啡,马尔克去买红葡萄酒去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瞧吧,咖啡,红葡萄酒……人们越来越庸俗,越来越庸俗!……伊丽娜!
从厨房里传来伊丽娜的声音。“什么?”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到那个老搁架上的药箱里去拿。
说完,又转过身来直截了当地向鲍里斯问道:
“薇罗尼卡在哪儿?”
鲍里斯:(支吾地)她有事。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这可不好。什么叫做“有事”?未婚夫要走了!
鲍里斯:我不是未婚夫。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那你是什么?
鲍里斯:什么也不是。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什么叫做“什么也不是”?这可有点可疑。
鲍里斯: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爸。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那你是什么意思?
鲍里斯:你找碴找得够了吧!
奶奶:你怎么盯上他了。
伊丽娜拿着一小瓶酒精走进来。
伊丽娜:从你的急救箱里拿来的。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你按照标准用水调好。
马尔克:(出现在门口)我这儿有红葡萄酒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留着你自己灌吧,我们找到更过瘾的了。好吧,大家都来齐了?那就都坐下吧!
大家都围着桌子坐下来,这时前室里响起了铃声。
马尔克:(从桌旁跳了起来)薇罗尼卡!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对鲍里斯)去迎接未婚妻吧,末婚夫!
马尔克开了门,走进来两个手里都捧着纸包的姑娘。这是留芭和达沙。
留芭:我们是从厂里来的,找鲍里斯·费道罗维奇。
马尔克:请吧,请进来吧。
伊丽娜:(低声对鲍里斯)我还以为是未婚妻来了呢!
达沙和留芭走到桌边,手里捧着纸包,两个人都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
留芭:鲍里斯·费道罗维奇,我们代表厂里的人来看您。
达沙:大家要我们把这些礼物送给您,并且代表工厂委员会说几句话……
留芭:也代表团组织……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打断她的话,一边从两个女孩子手里拿纸包)就是说:波罗兹金同志,要战斗到最后一滴血,消灭万恶的法西斯。我们在工厂里,在这儿,在后方,一定要完成和超额完成任务……这些话我们都知道了!你们还是坐下来为我的儿子鲍尔卡干一杯吧,姑娘们。
两个姑娘在桌旁坐下。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给大家斟酒。然后,他站了起来,举起了杯子慢吞吞地低声说:
“地球上的生活还没有安排得象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好……现在你要去打仗了。鲍里斯。”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顿住了,好象其余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了似的。鲍里斯明白了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心境,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响亮地说:
“来,咱们干一杯。”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为你!
大家都默默地喝酒。
达沙:昨天我们给哥哥送别,妈妈哭得好难受!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你呢?
达沙:我也哭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你是代表工厂委员会,还是以家里人的身分?
达沙:(笑了)以家里人的身分。
留芭:您知道,我们家只有我三个姨妹和妈妈,没人可送……看见每家都有人走,真有点难为情。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对,我们的人回来的时候,你们就要羡慕我们了。
马尔克:可怕的就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回来。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那不回来的人,会给他立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牌,上面的名字是金字刻的……再斟一杯吧,鲍里斯。
鲍里斯:伊丽娜,你来斟,你来斟,我把礼物拿进去。
他从桌上拿起那些纸包,走进自己房间。在那里,他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张薇罗尼卡的照片。看,这张照片放在他的手心上了。上面是薇罗尼卡顽皮的笑脸。
突然,出现了薇罗尼卡忧心忡忡的脸庞,她正坐在一辆公共汽车里,抱着几包饼干和一盒糖,时时把头伸到车窗外。突然,车猛一下刹住,停下来了。薇罗尼卡挤到车门口,从踏板上一下跳到人行道上。
汽车在这里停下来是因为,一眼望不到头的坦克列成纵队正在马路上行驶着。街上其它车辆往来都停止了。
很多很多人站在人行道上。
薇罗尼卡跑到马路边上,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加快脚步朝马路对面走去,在急速行驶的,沉重地发出轰隆声的坦克中间躲闪着走着。使你觉得,这些钢铁怪物随时都会把达个柔弱的身躯碾得粉碎。
鲍里斯站在房间当中,肩上背着背包。他拥抱奶奶,亲热地吻她,又在她耳边轻轻说:
“奶奶,您可别忘了。”
奶奶为鲍里斯划十字。
鲍里斯慢步走到马尔克面前,低声对他说:
“马尔克,你别去送我了,留在家里陪父亲吧。”
马尔克:我只送你上电车。
伊丽娜:(把手放在鲍里斯的肩膀上)好……前进!
鲍里斯象军人那样对她行了个举手礼,也开玩笑地说:
“前进!”
鲍里斯闹着玩似地迈着操练的步伐在房中走着,一直走到房门口。伊丽娜、马尔克、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留芭和达沙都跟在后面。青年们一面走一面唱起“我们是红色的轻骑兵……”。
房间里就剩下奶奶一个人。歌声从过道里传进来。歌声越来越远,现在已经是从楼梯上传进来了。
奶奶突然向外跑去,跑到楼梯平台上,身子伏着栏杆喊道:
“鲍里亚,让我再看你一眼!”
站在旁边的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厉声说:
“妈妈!”
奶奶顺从地用手捂住了嘴。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坐在空荡荡的房间的桌子旁边。他的身体似乎瘫软了,头低垂着。他推开了给他斟满的一杯酒。
奶奶:一个人喝不下?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喝不下。
他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制帽。
奶奶:你到哪儿去?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去值班。
奶奶:昨天你不是值过班吗?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回答。他走近母亲,吻了她一下,就走了。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剩下奶奶一个人。她忧伤地把脸贴在墙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走廊里响起了门铃声。奶奶打开门,看见了头发蓬乱,焦急不安的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瓦尔瓦拉·卡比东诺夫娜,请您叫鲍里亚出来一下。
奶奶:他已经走了,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走了?到哪儿去了?
奶奶:到集合地点去了。
薇罗尼卡:这么快?
奶奶:咱们到房里来吧。
她们走进鲍里斯的房间。
薇罗尼卡:集合地点在哪儿?
奶奶:我也不知道。
她从桌上拿起鲍里斯留下的纸包,把它交给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这是什么?
奶奶:鲍里亚送给你的生日礼物,里头还有张字条呢。
薇罗尼卡几乎是机械地从奶奶手中把纸包接过来,打开以后,没有注意那有趣的玩具,只是寻找着字条。
薇罗尼卡:字条在哪儿哪?
奶奶:就在里头,难道没有吗?
薇罗尼卡:没有。
奶奶:也许掉在哪儿了。
她们两个人一起在桌子上和地板上找着字条。
奶奶:大概,他忙得忘了。
薇罗尼卡:忘了?
奶奶:他很快就会给你写信的。
薇罗尼卡抓起纸包,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就跑出了房间。她飞快地跑下楼梯,差点没和回家来的马尔克撞个满怀。
马尔克:您怎么来晚了,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集合地点在哪儿?
马尔克:第二兹文尼郭罗德街,在学校里……
看来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薇罗尼卡已经不在身旁了。
学校的院子,志愿参军的人就在这里集合。院子周围种着一圈小树,还围着一道漂亮的铁栅栏。
大部分送行的人都站在栅栏外的人行道上。人非常多。这里有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也有朋友、熟人和孩子。有人奏着手风琴。听得见谈活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喊。有的地方还有人在唱歌。
鲍里斯站在栅栏里面和站在人行道上的伊丽娜谈话。
伊丽娜:你放心,她会来的。
鲍里斯:她就是来了,这么多人,哪儿能找得到?
他突然觉得在街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立刻爬到栅栏上。可是鲍里斯看到的只是一片声音嘈杂、人头攒动着的送行者的人样。他跳下来,沿着栅栏向一边走去。
伊丽娜:(跟着他)你到哪儿去?到哪儿去?
鲍里斯沿着栅栏走着,仔细地盯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在他身旁闪过了一个女人,她抓住一个看样子是她丈夫的人的上衣,一个劲地说:
“瓦夏,一定要写信,每天都写!瓦夏,写信给我,每天写!”
他又看见一对告别的人默不作声地站着,女的摇晃着怀抱的婴儿,手里还拿着一个奶瓶,正在柔顺地、轻轻地哭泣着。
又看见一个很胖的大个子挤到栅栏跟前,手在嘴边围成喇叭形,对院子里的一个人喊道: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花椰菜的提货单在谁那儿啊?
一群青年围成圈子,一个少女奏着手风琴,青年们合着拍子一边唱,一边跳着。
少女(唱):
空中有一架飞机,
在屋顶上盘旋。
它给我带来问候,
要永远记心间。
当年我迎接候鸟,
在自家的门旁,
如今啊,亲爱的朋友,
我送你到远方。
鲍里斯继续沿着栅栏走着。
就在这时,在远远的一条街道头发蓬散的薇罗尼卡紧抱着包在纸里的小松鼠和自己买的东西正气喘吁吁地跑来。她极力想挤到栅栏前,可是很困难。
鲍里斯没有找到薇罗尼卡,就回到伊丽娜、留芭、达沙、库兹明身边。
斯捷潘在拥抱自己的母亲。
薇罗尼卡终于挤到栅栏前。她跳上栅栏的石台,两手依次地扶着栅栏的铁柱向前挪动着。她的视线在学校的院子中寻找着鲍里斯。
伊丽娜两手伸到栅栏里拥抱鲍里斯。
伊丽娜:振作点:鲍尔卡!
留芭:我们还要来迎接你的。
库兹明:鲍里斯·费道罗维奇,祝你平安归来!
薇罗尼卡仍在沿着栅栏向前挤着。这时传来了一声口令:“队伍集合!”于是志愿兵们就排起了队。
薇罗尼卡的脸紧紧地贴在栅栏上,象是想把头伸到栅栏这边。她仿佛觉得看见了鲍里斯。
这时又传来了口令:“立正!看齐!”
排列整齐的志愿兵的队伍。
口令:“向右转!”
栅栏旁的薇罗尼卡的脸。
口令:“齐步走!”
薇罗尼卡:(突然喊起来)鲍里斯!鲍里斯!
但这时乐队已经奏起了进行曲,杀声中夹杂着送行人的高声呼喊:“彼佳!”“柯里亚!”“瓦夏!”“谢辽沙!”“吉玛!”……
学校的大门敞开了。送行的人群离开栅栏,一古脑儿地向大门口拥去。
志愿兵走出大门。
送行的人们在街道两旁和志愿兵的队伍并行走着。有的哭,有的喊,有的挥动着帽子和手帕。
薇罗尼卡没能挤到最前面去靠近队伍;她被挤到人群后面,但她尽力想把身子伸得更高。在人群中,她的头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不见了。
鲍里斯和斯捷潘在队伍中走着。鲍里斯还在向周围望着,希望能看见薇罗尼卡。忽然他听见身后好象有薇罗尼卡喊“鲍坦亚!”的声音。他急忙转过身来,可是走在他后面的一个男人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是我的爱人。”
薇罗尼卡尽力活动着臂肘在人群中向前挤着。她头发蓬散,眼里充满了泪水。
鲍坐斯和斯捷潘在队伍中走着。
薇罗尼卡拼命地在人群中挤着。
一个妇女喊了一声:“任尼雅!任涅奇卡!”——就跑来搂住走在队伍中的一个男人的脖子。
鲍里斯在队伍中走着。他已经不再向两边看望了。他的脸色严峻而又全神贯注。
这时,薇罗尼卡几乎是扶着一个人的肩膀把头伸到人群之上。她看见了一个背影,觉得好象那就是离去的鲍里斯,于是就喊了起来:“鲍里亚!鲍里斯!”——紧接着她猛地一下把饼干包和糖果位朝着他扔了过去。饼干包掉在地上,摔散了,走过的人们的一双双脚在上面踩着……
鲍里斯和斯捷潘在队伍中走着。
薇罗尼卡在公用电话亭里。她拨了号码,说道:
“是奶奶吗?您好!……没有?……他也没给我来信。”
薇罗尼卡慢慢地挂上话筒,走出了亭子。在排列着反坦克铁丝网和沙袋堆成的街垒的广场上,母亲正在等着她。
母亲:有吗?
薇罗尼卡:没有。
她们在广场上走着。
母亲:唉,这是战争啊,战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俗话说,悲伤尽管悲伤,事情还是要做。你真的决定去工作了吗。
“嗯,我到军需工厂去。”
这时,安装在屋顶上的扩音喇叭里传来了广播员的声音。“公民们,现在发布空袭警报!公民们,现在发布空袭警报!”
薇罗尼卡和母亲加快了脚步。人们都急急忙忙地跑起来,他们也赶快去躲避。
薇罗尼卡和母亲走进了自己的家。薇罗尼卡的父亲正坐在桌子旁边。他面前摊着一堆手稿和图纸。
父亲:马上到地下铁道去,到地下铁道去!
薇罗尼卡:你呢?
父亲:我有紧急的工作。
母亲:(对薇罗尼卡)快走,快走!拿着东西。背包在哪儿呢?
薇罗尼卡寻找背包。
父亲的声音:你的背包在这儿哪!
薇罗尼卡从沙发上拿起一个不大的提包,把坐在沙发上的小松鼠——鲍里斯的礼物——放在里面。然后她走到父母面前。
薇罗尼卡:你们不去,我也不去。
父亲:如果有危险,我们就下到防空壕去。好了,别耽搁了,别耽搁了!
母亲吻了薇罗尼卡一下,几乎是强把她推向门口。
母亲:去吧!
她打开门,轻轻在背后推着薇罗尼卡。她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在地下铁道里要小心!”
母亲关上了门,回到房中。
母亲:她吓坏了,可怜的孩子。
父亲:你呢?
母亲走到父亲身边,搂着他的肩膀,和他脸贴着脸。
母亲:只要薇罗尼卡安全,你又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那么胆小了。
地下铁道的站台。到这里躲轰炸的有带着孩子的妇女、老头、老太太和姑娘们。人非常多。但是全都安安静静地坐着。
薇罗尼卡紧紧地抱着小提包。坐在一个圆柱旁边,她旁边是达沙和留芭。
听得见喑闷的轰炸声。
一个妇女用围巾裹着的孩子哭了起来。
留芭:还在炸呢,该死的强盗!
坐在地下铁道里的人都望着上面。又听见一阵爆炸声。
达沙:喔,这群吸血鬼!连话都不让人讲!
薇罗尼卡:(等上面安静下来以后)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留芭:这还不明白?战争时期嘛,邮政工作困难!……
地下铁道里突然传来广播员回声很响的声音:“解除警报,空袭警报解除!”
在这里躲警报的人纷纷站起来。一切都好象恢复了生气,不再死气沉沉的了。
留芭:咱们走吧。
姑娘们拿起自己的东西,向出口走去。
在街道上,薇罗尼卡和达沙靠近一排在橱窗里堆满沙袋的房子走着。
达沙:薇罗尼卡,如果你决定工作,那就到我们厂来吧。你直接向厂里打电话找我好了。
薇罗尼卡:好吧。
达沙:我到家了。再见吧!
薇罗尼卡:再见!
达沙走进一所房子的入口,现在就剩下薇罗尼卡一个人了。
忽然响起了救火车警笛的怪叫声,薇罗尼卡警觉起来了。她望着救火车和救护车疯狂般地从她身旁急驶而过。她向汽车行驶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跟在它们后面跑起来。
薇罗尼卡住的那幢楼房变成了一片废墟,正在冒烟。消防队员在展开水龙带。救护员、拿铁铲的人和抬着担架的人在跑来跑去。
薇罗尼卡象疯了似地跑进了还在燃烧的楼房。她跑上了被炸坏的楼梯。在弥漫的烟气和尘土中,她的身影时而消失,时而显现。她的脚下是折断了的栏杆,破碎的灰泥块和砖头。
从下面传来了消防队员的声音,“你上哪儿去?!回来!”
可是薇罗尼卡全不理睬,她继续向上跑着。一块燃烧着的梁木从上面向楼梯的中间飞下来,擦着她的头部掠过,差一点就砸着了她。可是薇罗尼卡甚至连这个也没注意到,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向上跑着。
她跑上了梯台,在自己家的门前猛地停住了。
消防队员的声音:(从下面)“回来!”
薇罗尼卡打开房门……门里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深坑,甚至能望见整个莫斯科。在右边,幸存的一面墙壁上奇迹般地挂着一个钟,钟摆还正均匀地摇动着。
一个消防队员沿着楼梯跑上来。他来到薇罗尼卡身旁,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塌陷的深坑的边缘上拉开。
消防队员:你要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可是等到消防队员看见薇罗尼卡的脸,望见她那一对发愣的、如痴似呆的眼晴时,他立刻低声说:
“请原谅!”
薇罗尼卡望着塌陷下去的深坑,钟摆声在她的耳中有节奏地响起来。幸存的挂钟继续滴答作响。薇罗尼卡下意识地瞧着它。滴答声越来越大,最后填满了整个空间。薇罗尼卡突然抱住头,抬住耳朵。于是一切又安静下来。
在波罗兹金的家里。薇罗尼卡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满脸油烟,一只衣袖撕破了,头犮也蓬乱不堪。她呆呆地望着前面。她旁边是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奶奶,伊丽娜,马尔克。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薇罗尼卡,你就永远和我们住在一起吧。
薇罗尼卡的脸,她的眼神一点表情也没有。
奶奶走到薇罗尼卡面前说:
“鲍里亚的床暂时空着,马尔克可以住到他叔叔房里去……就这样吧……”
奶奶轻轻扶起薇罗尼卡,把她带到鲍里斯的房中去。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把马尔克叫到一旁轻轻地说:
“马尔克,她在我们家,应当多照顾地一下,遗憾的是,我和伊丽娜日夜都在医院里……”
马尔克:我一定尽力照顾她,费佳叔叔!
薇罗尼卡出现仵鲍里斯的房间门口。她的目光仍然足呆呆的。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走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
“怎么样,安置好了吗?”
薇罗尼卡想回答什么,可是从嘴唇里只迸出一点含混的、好象是“嗯”的声音,就闭上了眼睛。
公用电话亭。玻璃上流着冰冷的、一丝一丝的秋雨。阵阵秋风吹起的干枯的黄叶不断地贴到湿漉漉的玻璃上。薇罗尼卡在电话亭里。她正对着话筒讲话:
“工厂吗?劳驾请找库兹明来听电话……他也上前线了?……对不起,对不起,鲍里斯·费道罗维奇·波罗兹金没有消息吗?”
薇罗尼卡慢慢地挂上话筒。
她走到广场上,从前母亲曾在这里等过她。而现在代替母亲的是马尔克。他站在那里,竖起夹大衣的领子,头上没有戴帽子。他什么也没有问,薇罗尼卡也没有对他说什么。他们沉默着,慢慢地沿着一排反坦克铁蒺藜横穿过被雨水洗得很光滑的广场。
一双弹着钢琴的手。这是马尔克深夜坐在钢琴前奏乐消遣。
薇罗尼卡坐在一张又深又软的安乐椅上听音乐,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
马尔克继续弹奏着,他的眼睛也向前望着。这时刻他是非常美的。他停下了弹奏,并不转过身来看着薇罗尼卡,说道:
“如果不是这个这死的战争,我就会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厅为你演奏这支曲子了。”
从挂着厚厚的布帘的窗外,传来了警报汽笛的吼叫声。马尔克走到窗前,从窗缝中向街上望了望,走到薇罗尼卡身旁说:
“薇罗尼卡,咱们到地下铁道去吧。”
薇罗尼卡:我不去。
马尔克:别说蠢话!快走吧!
薇罗尼卡:你害怕了?
她猜着了马尔克的心情,可是马尔克坚决地说:
“我是为你……快走吧。”
薇罗尼卡:(不在乎地)我可什么也不怕。
马尔克又走到窗前。警报汽笛声越来越紧、越来越大了。
马尔克:薇罗尼卡,咱们到地下铁道去。
薇罗尼卡:我不去。
马尔克:快走吧!听见吗?别说蠢话了!你疯了?到地下铁道去,薇罗尼卡!
他摇晃她的肩膀,想让她从毫不在乎的、漠不关心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可是薇罗尼卡喊了起来: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马尔克开始快步地在房中走来走去,然后突然站下,转身走到钢琴前,猛地一下打开盖子,就坐下开始响亮地弹奏起来,他想用音乐盖过警报汽笛的声音,压下自已心中的恐惧。他弹得越来越猛烈,几乎象疯狂了似的。
薇罗尼卡一动不动地听着。
窗外的警报汽笛声已经听不见了,可是马尔克还是弹得越来越起劲,越来越炽烈。
薇罗尼卡的脸仍然是呆呆的,看起来,象是根本没有把音乐听进去。
街上响起了爆炸声。在爆炸的气浪冲击下,窗玻璃被震碎,唏哩哗啦掉了一地,窗帘飘卷起来,灯熄灭了。室内漆黑,只有高射炮发射时的火光不时划破屋中的黑暗。这时,薇罗尼卡和马尔克本能地、不由自主地互相扑到一起。
从窗外又传来一次更强烈的爆炸声。枝形挂灯开始摇动,窗帘向上飞起,墙壁出现了裂缝。
马尔克奔到房间的一角,身子紧紧贴着墙,薇罗尼卡也奔到他身边,把自己的脸藏在他的怀里。
马尔克的脸。
薇罗尼卡的脸。
马尔克第一次感觉到和薇罗尼卡这样的接近,他捧住她的头,把他的脸转向自己。他看着薇罗尼卡,突然热烈地吻着她的嘴唇。
薇罗尼卡双手用力推开他,向对面的墙边退去。
马尔克急忙过来拦住她,说道:
“我爱你!”
薇罗尼卡两眼露出了惶惑和愤怒的神情。
薇罗尼卡:不!
马尔克:我爱你!
薇罗尼卡:不,不,不!……
她突然开始打马尔克的脸。
马尔克:(象是没有感觉到她的耳光,仍在重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薇罗尼卡:走开!
她一把推开了他,向门外跑去,飞快地穿过走廊,想赶快跑到楼梯平台上去。可是马尔克赶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粗暴地位了回来。
薇罗尼卡又跑进房间里。她又看见了向她压下来的马尔克的脸,马尔克还在说:
“我爱你,我爱你!”
薇罗尼卡又打他的脸。她喊着:
“不,不,不!……”
打完了最后一下,力气似乎不由他使唤了,她筋疲力尽了,瘫软下来了。她闭上了眼晴,于是马尔克把失去知觉的薇罗尼卡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脚下踩着满地的碎玻璃走过房间。薇罗尼卡的头无力地低垂着。
薇罗尼卡的脸向后仰着。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可是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飘向何处去。只听得见碎玻璃的格嚓格嚓的声音。
一双双穿着士兵皮靴的脚在又粘又深的泥泞中走着。这是战士们。他们在一片稀疏的小树丛里行走着。有人吹着口琴。大家走得零零落落。有的人缠着绷带,有的躺在担架上。
鲍里斯和斯捷潘抬着一副担架,他们须发蓬生,肮脏不堪。
斯捷潘:咱们怎么这么蠢,会陷到包围圈里来了!
鲍里斯:你得了吧,斯捷潘,别叫苦啦!
斯捷潘:我才没叫苦呢。
鲍里斯:大尉说,到天黑前准能突围出去,找到咱们的人。
斯捷潘:但愿上帝保佑!萨奇可夫!
萨奇可夫:有。
斯捷潘:(指着吹口琴的瓦洛佳)这条“小石斑鱼”是从哪儿出来的?
萨奇可夫:(笑着)刚从孵卵器里孵出来的,这是新补充的兵力……我看,这下一定能突围出去了。
瓦洛佳:(拿下口琴: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我们可不是那种小鸡雏。比方说吧,我都已经有老婆了。
萨奇可夫:真的!很久了吗?
瓦洛佳:我还在上十年级的时候就结婚了。
萨奇可夫:瞧这种学校把孩子都教成什么了!
旁边走的战士们都笑起来。
瓦洛佳:(尽量想显得更庄重些)这些人具是乐观派,就爱开玩笑。大概就是这样开着玩笑陷到包围圈里来的。
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还差不多是个孩子的士兵向瓦洛佳斜过身来,低声问道:
“瓦洛吉卡,怎么,你真的已经结婚了?”
瓦洛佳:(低声地)瞧你,我不过是为了增加点威信嘛。
队伍停下来了。担架被小心地放在地上。战士们散坐在土墩上,抽起烟来。
指挥员走到鲍里斯面前。
指挥员:波罗兹金!
鲍里斯:有。
指挥员:派你去侦察。要摸清楚,从什么地方最容易突围出去。把证件交出来。
鲍里斯:是!
他从袋里掏出证件。证件中间夹着薇罗尼卡的一张照片。鲍里斯把证件连同照片都交给了斯捷潘。
站在旁边的萨奇可夫看到了照片,就说:
“让我来瞧一瞧。”
斯捷潘:(端详着薇罗尼卡喜笑的脸)她总是这样笑嘻嘻的。
鲍里斯:她大概以为咱们已经给打死了。
瓦洛佳迈着“雄赳赳的”步子走过来,很没礼貌地冲着鲍里斯说:
“喂,给我,让我瞧瞧这个小美人。”
他拿过照片来,故意装成恬不知耻的样子,继续说:
“哎,这就叫做当兵的命!你在这儿把她放在手心上翻来覆去地瞧,可是她……”
鲍里斯:(平静地,但是冷冷地)她怎么样?
瓦洛佳:她可在那儿摇晃着尾巴哪。
说完又拿起口琴,吹起《美人的心》的曲调来。
鲍里斯不慌不忙地从瓦洛佳手里夺下口琴,把它交给萨奇可夫,说了一声:“喏,你給拿一会”,就猛地一拳打在瓦洛佳的脸上。瓦洛佳一下子就栽在旁边的小沟里了。
萨奇可夫:这个见面礼可不错。
周围的战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传来了指挥员的严厉的声音:“住手!”他走近鲍里斯,问道:
“不害臊吗?”
鲍里斯:不。
指挥员:禁闭五昼夜。
鲍里斯:是。
指挥员:等你侦察回来就执行。这次侦察,派你们两个人去。把证件交出来。
斯捷潘:(把薇罗尼卡的照片交给鲍里斯)拿着,鲍里亚。
指挥员拿过照片来端详着。
指挥员:为了她吗?
斯捷潘:嗯。
指探员:为她还情有可原。
萨奇可夫:可不是吗。
指挥员突然省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厉声地打断了话:
“不许再说了!注意纪律!”
他立刻把照片还给鲍里斯。
可是鲍里斯还是把照片交给了斯捷潘:
“你收起来吧,斯捷潘。”
斯捷潘把薇罗尼卡的照片藏到胸前的口袋里。
鲍里斯:你可别弄丢了!
在波罗兹金的家里。桌旁坐着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奶奶、伊丽娜,桌子的另一头,并排坐着马尔克和薇罗尼卡。都在喝茶。屋内寂静无声。大家都显得不自然,谁也不想理谁。
薇罗尼卡直直地坐着,咬着嘴唇,脸色看起来很紧张。
马尔克:(感觉到了困窘的处境)我们……(他呛了一下)我们就要结婚了,费佳叔叔。
伊丽娜猛地站了起来,把手里拿着的餐刀向桌子上一扔。刀子当啷一声在桌子上碰了一下掉到了地板上。伊丽娜转身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的沉默的气氛更加使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奶奶:(尽力想缓和这种紧张气氛)对了……我还忘了,我还有茶肠呢。
她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薇罗尼卡的脸。她眼里含满了泪水。
在浸透了秋雨的泥泞的田野上,鲍里斯和瓦洛佳把身子弯得低低地向前跑着。他们爬过残留的铁丝网,跑过被摧毁的火力点。
附近有炮弹爆炸的轰隆声和机枪扫射声。机枪子弹和炮弹片就落在离这两个奔跑的人很近的水里。鲍里斯和瓦洛佳都趴到在地上。
鲍里斯:趴下,别抬脑袋。
瓦洛佳:你少发命令!
他们爬起来又跑了一段。
他们在一尊残破的大炮旁下来。
鲍里斯:趁敌人还没发现我们,你赶快转到那边去。
瓦洛佳:你要害怕,你就自己跑好了!
鲍里斯:真是个小孩子。
瓦洛佳留在大炮旁,鲍里斯继续向前走着。一声猛烈的爆炸迫使他趴到地上。弹片呼啸着飞过,散落到水洼里。
鲍里斯:(稍稍抬起身子,喊着)喂,音乐家,喊你哪!聋啦?!
没有回答。
鲍里斯:(埋怨着)真见鬼,碰上这么个人……
他转身向瓦洛佳那边望着,可是大炮的装甲护板挡着,他看不到瓦洛佳。
鲍里斯回到瓦洛佳那里,他这才看见,瓦洛佳无力地趴在炮架上。
鲍里斯:你怎么了?(俯在瓦洛佳身上)听见吗,怎么了?
瓦洛佳:(疼得皱着眉头)你一个人往前爬吧,我要好好躺躺……
鲍里斯:你受伤了?来,你钩住我脖子。
瓦洛佳:你别管我了!
鲍里斯:(严厉地)钩住我,听见没有!
鲍里斯把瓦洛佳的一只手拉到自己的脖颈后,强使他搂住自己,一边说道:“就这样!对,对,再紧点抓着……”
鲍里斯让瓦洛佳趴在自己的后背,拖着他,吃力地在田野里的泥泞中挪动着脚步。
走了几步之后,他坐到地上了。
鲍里斯:等一等。这样不行!干脆把你背起来,还会更快一点。
瓦洛佳:你别管我了。
鲍里斯:傻瓜!就因为我揍了你一拳,你还在生气。
瓦洛佳:算你走运,要不然……
鲍里斯:得了得了,以后咱们再算帐。快趴到背上来!
他把瓦洛佳背在背上,半斜过身来问他说:
“怎么样,这祥好吗?”
可是瓦洛佳只是困难地喘着气。
鲍里斯背着受伤的瓦洛佳在田野里走着。他一开始走得很快,但后来就越走越慢,摇晃起来。他站下了,向四周望了一望,又向前慢慢走去。
鲍里斯:忍耐一下,忍耐一下。朋友,离小树林不远了,咱们到了那儿,也就算到了家啦。
鲍里斯背着瓦洛佳穿过一片小树丛。他咬着牙齿,汗流满面,看来是筋疲力尽了。他一面抱着瓦洛佳,一面四处打量着,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小块干一些的小土墩,好把瓦洛佳放下来。
最后,他看见一棵老白桦树旁边有一小块干地方,于是就小心翼翼地把瓦洛佳放下来。
鲍里斯挺了挺身子,用船形帽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鲍里斯:嘿!真累了!再也走不动了!咱们休息一会儿,这儿挺安静……喂!怎么样,你还活着吗?
瓦洛佳:呼吸有点儿困难。
鲍里斯:(瞧着瓦洛佳,尽量想笑一笑)没什么,我们还要参加你的婚礼呢……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枪声。鲍里斯的身子猛地一扭,头就向上仰起来。他的目光充满了惶惑的神情,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空。飘浮在云层里的太阳,突然变得越来越小,好象就要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鲍里斯的头还是仰着,身子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一棵白桦树上。
躺在地上的瓦洛佳。他想支着臂肘抬起身子来。他十分惊惧地望着鲍里斯,大声喊道:
“朋友,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原谅我,原谅我!”
鲍里斯目光凝滞不动,他抓住白桦树干,手慢慢地顺着它向下滑。他已经听不见瓦洛佳的声音了,可是瓦洛佳还在继续喊着:
“你是为了我!……原谅我!原谅我吧,朋友!……”
白桦树的光秃秃的树梢开始慢慢地顺着鲍里斯围着树干滑下去的方向旋转起来。
传来瓦洛佳的喊声:
“喂……,来人哪,救命啊!救命啊!”
树梢旋转得越来越快,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圈。接着在这个背景上出现了薇罗尼卡家那座现在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的楼梯。鲍里斯顺着褛梯向上跑着。虽然现在他胡须满腮,头发蓬乱,穿着一件陂旧的、敞着怀的军大衣,可是他的脸上却光彩焕发,幸福洋溢。
旋转的白桦树已经不见了。鲍里斯还是一个劲儿地向上跑着。他跑到薇罗尼卡家房门前的楼梯平台上站住了……这时,从门内走出来了身穿白色结婚礼服、头被白沙的薇罗尼卡。鲍里斯穿着样式考究的黑色礼服。他挽着她,两个人互相微笑着,这是无限幸福的笑容。
传来瓦洛佳的声音:
“救命啊!救命啊!”
鲍里斯掀起薇罗尼卡脸上的薄纱,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贴近她的嘴唇。他们接吻。
所有这一切和以后的情景,都是闪现在鲍里斯头脑中的幻象。
薇罗尼卡和鲍里斯走下楼梯,平台上站满了从屋里走出来的主人们和客人们。其中有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奶奶、伊丽娜、斯捷潘、留芭、库兹明和楼里的邻居。大家都欢笑着,高举着酒杯,向这对新婚夫妇身上撒鲜花。马尔克从鲍里斯身后搂住他的肩膀,吻他的面颊,祝贺他。婚礼行列从容地飘下了楼梯。
瓦洛佳的声音:“救命啊!”
薇罗尼卡从头上摘下纱巾,不知从哪儿来的几道明亮得刺目的阳光直射着她和鲍里斯的眼睛。
薇罗尼卡的笑脸的后面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果树。
可是她的脸渐渐地消失,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在天空中旋转的白桦树的光秃秃的树梢。它们旋转得越来越快,然后猛然向下倒去。
瓦洛佳的喊声:“救命啊!”
鲍里斯直挺挺的、象是僵硬了的身躯。他仰面倒在一片浞泞的大水洼里。
几个士兵在树林里跑着。跑在最前面的是斯捷潘。
仍然听得见瓦洛佳在高声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
斯捷潘气喘吁吁地跑到鲍里斯身边,他一条腿跪下来问道:
“鲍里亚,你怎么啦?你受伤了,鲍里亚?受伤了吗?”
鲍里斯的脸。他的头发蓬乱不堪,粘满泥水,后脑浸在水中。他眼睛还睁着,两眼向前望着,嘴唇微微翕动着,清清楚楚地说:
“我没有受伤,我……”
鲍里斯的凝滞的目光。
从一排刚刚开到这遥远的西伯利亚城市的列车里,人们往站台上抬着伤员。站台上人很多。这里有军人也有平民,有本地人,也有疏散来的人。人们靠近车厢来来去去,都拿着行李,互相寻找着,嘈乱声,呼叫声,一片忙乱。
下车的人里面有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伊丽娜。他们在站台上走着,四面望着,好象在寻找谁。
广播员的声音:(从挂在电线杆上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来)“苏联情报局消息:各战场最近几天没有发生重大变化。”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没有发生重大变化……这也不坏。
他们继续靠近列车走去。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一个临时搭成的高台上,大声喊道:
“三二六工厂疏散来的职工家属的住处都安置在起义大街。请到我这里来,同志们。”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终于看见了站在一堆行李旁边的马尔克和薇罗尼卡。薇罗尼卡的脸上是顺从和无望的神情。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西伯利亚!……嚇,咱们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咱们的俄罗斯母亲实在广大啊……
听见广播员的声音:
“注意!注意!第四后方医院院长波罗兹金同志,请到城防司令那里去。”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向车站出口走去。
马尔克:(对薇罗尼卡)也许在这儿咱们能安静地住下来。
薇罗尼卡沉默着。
一个宽大的走廊临时作了厨房。这里放满了篮子、洗衣盆、桌子。绳子上晾着衣裳。
虽然走廊又长又宽,可是仍然显得很挤——人太多了,大部分是妇女。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有的给孩子洗澡,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做饭。
薇罗尼卡在削着土豆皮,削完了就扔在一个不大的铝锅里。
一个小老头,抱着一抱木柴,从走廊那边挤过来。
老头:喂,疏散来的公民们,让我过去。
站在薇罗尼卡身旁的一个女人略带挖苦地提醒她说:
“煤油炉都冒烟了!”
薇罗尼卡正在失神地想着什么,这时才仿佛是从梦中醒过来,急忙俯身去看煤油炉子。这油炉确实已经冒烟了。她把火捻小,手在空中摇着,驱散飞舞的烟炱。
薇罗尼卡:(勉强听得见)对不起。
妇女:还是把心事留着,等打完仗再想吧。
薇罗尼卡:对……
薇罗尼卡向走廊那边走去。一个穿着棉背心的女人从她对面走来,问她说:
“您要上哪儿去?”
薇罗尼卡:我得到医院去值班了。
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斜眼瞅着薇罗尼卡走去,嘴里说:
“就象个幽灵似的荡来荡去。神经病。”
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女人说:
“她老是在等谁的信。”
洗衣裳的女人:她还等谁的信?!丈夫也不在前线,就守在身边,她不象我们,都是当兵的老婆。
穿棉背心的女人:她谁的信也不等。
薇罗尼卡走进房间,目前她和波罗兹金全家人都住在这里。这套房子的女房东,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头发斑白的女人。她正坐在窗前织毛线。
薇罗尼卡抱着一小抱劈柴走到小铁炉跟前。
薇罗尼卡:今天您是第二班上课吗,安娜·米哈依洛夫娜?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是的。
薇罗尼卡:(蹲着打开炉门,嘴里念着)大雁飞上天……
烟从炉子里滚滚地冒出来。
薇罗尼卡关上了炉门,向窗前走去,继续念着:
大雁飞上天。
一队小飞船……
然后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前额,好象要从上面取下什么东西来似的,说:
“咳,这几句蠢诗老是纠缠着忘不掉!”
突然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
薇罗尼卡:来了!……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谁呀?
隔着窗户可以望见,女邮递员走进了院子。
薇罗尼卡的声音:邮递员。
薇罗尼卡站在窗前,攥着拳头说:
“如果我能数完五十个数,我就能收到信。”
她开始快步在屋里走来走去,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一面出声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想让薇罗尼卡从这种紧张情绪中镇静下来)别这样,薇罗尼卡。
可是薇罗尼卡还在数着: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薇罗尼卡,这太荒唐了!
薇罗尼卡: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厉声地)别数了!
薇罗尼卡继续一边数着,一边走出房间。她走得很快,从聚集在走廊里的妇女身边挤过,嘴里仍在数着: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她打开了入口的门,门口站着邮递员。
薇罗尼卡:您好!
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邮递员。
邮递员:您好!(然后又轻轻地,好象不愿意让薇罗尼卡伤心似的说)没有您的……列别捷娃。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挤到邮递员面前,这时在邮递员周围已经站满了人。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谢谢,谢谢!(她接过信,瞧着信封)是大儿子从乌克兰第二方面军来的……
一个头发光洁、面目清秀的妇女问道:
“有巴留卡依吉斯的吗?”
邮递员:没有。
那个妇女失望地把两手一摊说:
“约拉!……”
邮递员走了。大家都回去干自己的事。
薇罗尼卡进了房间,她身体踡缩着,这也许是由于天气的严寒,也许是由于内心的冰冷。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读着信走到她面前。安娜同情地望着薇罗尼卡,心里明白她的心情。她把信放在了桌子上,从软椅上拿起一条绒围巾,披在薇罗尼卡肩上。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我不认识鲍里斯·费道罗维奇,不过大家都说,他曾经是一个很聪明、很有才干的青年。
薇罗尼卡:曾经是?他一直没有消息,可这完全不等于说,他已经死了。
她走上通向一间阁楼的室内楼梯。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跟着她)当然,当然,我这不过是措词不当罢了。
薇罗尼卡在楼梯上站住了,身子靠在栏杆上。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您怎么啦,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我要死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担心地)您怎么了,怎么了,亲爱的?!
薇罗尼卡竭尽全力走进了阁楼,走到自己床前,坐在床沿上。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坐在她的旁边。
薇罗尼卡:(望着地板)我的一切都失去了。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您还有自己的生活,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可是我不想生活下去!为什么生活呢?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把过去忘掉吧……人是会忘记许多东西的。
薇罗尼卡:(从床上一跃而起)可是我不想忘记,也不应当忘记!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但是也不能为了过错使自己痛苦一辈子啊。
薇罗尼卡:应当!要一直到死!您是教历史的,您是位聪明的女人,请您告诉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薇罗尼卡的两眼满是泪水。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站起来一走到薇罗尼卡身边。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也许,就是……
这时下面传来了马尔克的响亮的声音:
“契尔诺夫没有来过吗?”
薇罗尼卡:(擦干眼泪)没有。
马尔克穿着漂亮的高领厚毛线衣,兴致勃勃地从楼梯下面跑上来。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下去了。
马尔克:唔,我真饿坏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杯牛奶就喝。
薇罗尼卡给他切面包。
马尔克:契尔诺夫等一会儿来了,你对他客气一点。
薇罗尼卡,我讨厌他。
马尔克:也许我比你还要讨厌他一百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领导嘛!
薇罗尼卡:为什么你老是那样奉承他?
马尔克:(停住不吃了,温存地说)亲爱的薇罗尼卡,不能这样啊。你老是神经过敏,对什么都不顺眼。你告诉我:我应当为你做些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两手伸向薇罗尼卡,可是她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薇罗尼卡:最好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你。
马尔克突然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薇罗尼卡。
下面有人在敲门。
马尔克:请吧,请进来。
他跑下楼梯去了。
进来的是契尔诺夫。
契尔诺夫: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请原谅我来打扰你。
马尔克:您怎么这么说,尼古拉依·尼古拉耶维奇,您来,我们永远感到非常高兴。
马尔克殷勤地为契尔诺夫脱外衣。
契尔诺夫:谢谢,听说德国人在高加索又向前推进了!您读报了吗?
马尔克:是的是的,真是糟糕!
契尔诺夫:哎一呀一呀!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们会给他们厉害看看的。
马尔克:(引契尔诺夫到小炉子旁)请到这儿烤烤火,这里暧和一些。
契尔诺夫在马尔克送到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契尔诺夫:真的,您这个家不错,挺舒服!可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在塔什干,我现在就象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这时薇罗尼卡从阁楼上走下来。
契尔诺夫:(抬起身子)您好,薇罗尼卡·阿历克赛耶夫娜!
薇罗尼卡:(冷冷地)您好。
马尔克:(温存地)亲爱的,你要到哪儿去?
薇罗尼卡:到医院,去值班。
马尔克:穿得暖和一点,天气冷。
薇罗尼卡什么也没有回答就走了。
契尔诺夫:我一向很赞赏您的夫人。她永远是那么天真、纯洁,看来,她跟您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马尔克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
契尔诺夫:今天我到音乐馆去找过您。
马尔克:什么事,要开音乐会吗?
契尔诺夫:不是。今天晚上您去参加那位女士的生日晚会吗?
马尔克:大概会去。
契尔诺夫:礼物准备了吗?
马尔克:我有什么可送的呢,尼古拉依·尼古拉耶维奇!
契尔诺夫:战争啊!对,对,战争!
他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皮包里掏出一盒糖交给马尔克。
契尔诺夫:当然这不很贵重,不过,您要是再加上一两件小玩意,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还是会很高兴的。
马尔克:太漂亮了:啊……多少钱?
契尔诺夫:唉,小意思,以后再说吧。
马尔克:太谢谢您了!
契尔诺夫: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我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
契尔诺夫忽然停住不说,他斜眼瞅了瞅房门,才又继续轻声地说道:
“上面没有人吗?”
马尔克:没有。
契尔诺夫:您能不能从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那里弄点药品呢?
医院。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伊丽娜和薇罗尼卡都在这里工作。医院安置在从前的一个俱乐部里。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从一扇门里走出来,那扇门上贴着一张上面草草地写着“手术室”字样的纸条,接着伊丽娜也走了出来,她一面走一面摘下口罩。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你做得好极了,伊丽娜!他一定能活!
门上那张写着“手术室”的纸条掉了下来。伊丽娜弯下腰把它拾起来,又用别针别在原先那块牌子——上面写着“乒乓球室”——上面。
伊丽娜:但愿如此!他要是死了,对他来说,可是太残酷了。
伊丽娜和父亲在走廊里走着,这里也有伤员躺在床上。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哎,伊丽娜,你要是生为一个男人有多好!
伊丽娜:我不结婚,也不坏呀!
这时薇罗尼卡从他们身旁走过,她一面走,一面系着白罩衣的带子。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薇罗尼卡,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薇罗尼卡:(没有抬眼看)表快了。(她走过去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可怜的孩子!
伊丽娜:为了鲍里斯,我永远也不能原谅她!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想回答女儿的话,可是这时他看见了什么,就匆匆向前走去了。
他站在一扇大窗户前,向院子里望着。
几辆救护车正在向院里开进来。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又送伤员来了,唉!
他摘下医生帽,向门外走去。
在一辆开到院子里来的大汽车里,有些伤员坐着,有些伤员躺着。其中就有瓦洛佳。
雪花狂舞。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在院子里走着,他低着头,躲着寒风和吹来的雪片。
他走到护送伤员的人面前。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我这儿现在就已经满了!我这是什么地方,是医院还是装青鱼的木桶?这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卡拉奇吗?
护送者:从斯大林格勒来的。有从火线上下来的,有从别的医院里转来的。
瓦洛佳隔着汽车的结了霜花的玻璃窗向院子里望着。
瓦洛佳:咱们弟兄们来了连个安置的地方都没有啊。
旁边一伤员:你放心,会给想办法安排的。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和护送伤员的人一起在院子里走着,他埋怨着说:
“我只收八十个人,其余的送到别的医院去。”
一个宽大的病房。各处都是躺着伤员的床位。墙上挂着一个扩音喇叭,正播送着轻柔悦耳的音乐。
薇罗尼卡坐在一个伤员的床边,那是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年轻小伙子。他口授着,薇罗尼卡往纸上写着。
伤员:您再写……“替我问候谢尔盖叔叔、费道尔、瓦西里、玛丽雅姑姑、阿格拉费娜、卡捷琳娜、瓦尔瓦拉、尼古莱,卡捷琳娜”……
薇罗尼卡:卡捷琳娜有了。
伤员:这是另外一个卡捷琳娜。
薇罗尼卡:那还是说明一下好。
伤员:用不着,他们分得清。齐娜达、安东尼娜、库兹玛……
另一个伤员的声音:卫生员!
薇罗尼卡转过头来,看清楚是哪个伤员喊,然后就向他走去。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长着一头卷发的小伙子。薇罗尼卡向他俯下身来。
薇罗尼卡:你要什么,沃洛比耶夫?
沃洛比耶夫:(把头转了过去,看样子,他不好意思开口)不要什么。我要找卫生员!
邻近床上的伤员:(得意地笑了一下)他要便壶。
薇罗尼卡:那我来拿给你。
薇罗尼卡把便器递给伤员。
沃洛比耶夫:(窘到极点)谢谢。
他接过便器,塞到被子下面。周围的伤员们大声地笑起来。
薇罗尼卡走回刚才的位置,可是半路上不知谁的一只手拦住了她。这是一个眼睛缠着绷带的伤员。
伤员:这音乐真好听,请你把声音放大一点。
薇罗尼卡走到扩音器前扭了扭开关。音乐的声音随即大了起来。
薇罗尼卡站在扩音器旁听音乐。眼睛缠着绷带的伤员也微微抬起头来倾听着。
突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
“把音乐关了!”
薇罗尼卡站在扩音器旁。她的眼腈各处望着,看是谁在喊。
声音:关上音乐,没听见吗!
薇罗尼卡关了收音机,在病床中间走着,一面问:
“是谁在喊?是谁在喊?”
伤员:(他两只手臂上都缠了绷带,一直缠到臂肘)我喊了!是我,管你什么事?唉!
伤员在床上折腾起来。
薇罗尼卡:沙哈罗夫,你怎么了?
她坐在床上,想使伤员平静下来,可是他继续折腾着,还大声说:
“走开!哎呀!哎呀!”
薇罗尼卡抖了抖温度计。这时一个挂着拐杖的伤员走到床前,以信任的语气对她说:
“他急疯了!早上接到家信……未婚妻不等了,变了心,嫁给别人了,这个贱货!”
沙哈罗夫:哎!(用两只受伤的手捶着床)
第三个伤员:他整天什么也不吃。护士,你劝劝他,安慰安慰他吧。
第二个伤员:这些贱货比法西斯还坏,她们是在吃人的心。
薇罗尼卡:你得吃东西呀,沙哈罗夫,要不然你永远也不会恢复健康的。
沙哈罗夫:我也不想恢复健康,我不想恢复!我想死!
他开始用牙齿撕咬手上的绷带。
薇罗尼卡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第四个伤员:快去叫大夫!
薇罗尼卡站在暴躁如住的沙哈罗夫旁边。病房响起嘈杂声,叫喊声。
薇罗尼卡:别这样,安静点吧,安静点吧,沙哈罗夫!
沃洛比耶夫:(从床上抬起身来,远远地喊着)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病房里的激昂气氛越来越强烈了。
薇罗尼卡站在翻腾的沙哈罗夫的床位旁边。
有人在喊:叫院长来!叫院长来!
薇罗尼卡在病房里跑着。
从上面,就象站在阳台上一样,可以望见下面的病房。那里也开始骚动起来了。
第五个伤员:你们乱嚷嚷什么呀!
第六个伤员:闭上你的嘴!
薇罗尼卡在走廊里跑着,从打开的门里,从下面,也传来喊叫的声音。
薇罗尼卡隔着窗户看见了在院子里走着的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她就继续向前跑去。
瓦洛佳坐在汽车里,他通过玻璃窗,看见薇罗尼卡穿着一件在风中飘动的白罩衣,跑到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身边,对他说着什么。
瓦洛佳:现在到底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坐在他旁边的人:世界上医院还有的是哪。
汽车开动起来,驶出了院子。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威严地在走廊里走着。从迎面病房里传来了喧嚣声。薇罗尼卡在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身后匆匆走着。
拄拐杖的伤员:(在病房里喊着)弟兄们,头儿来了,头儿来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走进病房。他在病床旁边快步走着。
沙哈罗夫的声音:
“啊——这些坏蛋!”
听得见一件什么东西响亮地摔了个粉碎。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一边走,一边喊)不许闹!
他走到沙哈罗夫身旁,对他说:
“你现在还是个红军战士,你想开小差吗?你怕我们把你的手治好,再把你送上前线吗?”
周围全静下来了。
躺在沙哈罗夫旁边的伤员:(怯生生地)您怎么啦,首长同志?您不该这么说他,他是收到了一封信……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厉声地)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未婚妻跑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应当高兴,如果她不爱象你这样的美男子,真正的英雄……
沙哈罗夫静听着的、惶惑的脸。
费通尔·伊万诺维奇的声音:而去嫁了一个躲在后方的耗子。……
薇罗尼卡在听着。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那她就一个戈比也不值。
伤员们的声音:说得对,这话才对哪。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站在沙哈罗夫的床旁继续说)是她失掉了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你!她是活该,她不配得到幸福!
有人说:说得对,……对极了!……
薇罗尼卡在听着。
声音:非常正确。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声音:她的灵魂渺小卑劣。难道她能明白,你们在为她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吗!
声音:这样的杀了都不解恨,就是这样!
薇罗尼卡低下头,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都踡缩起来。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声音:你连最可怕的事都顶住了,和死亡面对面地打过交道,挺起胸膛进行了殊死的战斗,可是她连暂时的、最微不足道的考验都受不住。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脸。
“象她这样的女人,我们所有男人都看不起!”
站着的薇罗尼卡的身姿。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声音:“对她们决不能原谅!”
薇罗尼卡急速向门口走去。
病房中寂静无声,秩序井然。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在沙哈罗夫床边,说话的语气已经和缓了)重新包扎。
转身对旁边的一个女卫生员补充说:
“您把茶和稀饭给换一换。”
接着,又看了沙哈罗夫一眼,已经是温厚地对他说:
“别闹了!”
他沿着病房走去,招呼了一声:“薇罗尼卡!”他四下里望了望,看不见她,这时他才明白,他刚才对沙哈罗夫说的话,已经刺痛了薇罗尼卡的心。
薇罗尼卡在街上急走着。她身上的大衣没有扣钮扣,头上也没有围巾,眼里充满了泪水,看得出来,她虽然在走着,但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她走着,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起来了。她跑的速度也不断地在加快。
她已经跑到了城郊,我们看见她飞跑的身影在一道道木栅栏间闪过去。风吹起薇罗尼卡的大衣下襟,雪片打在地的脸上,可是她什么都不理会,只是继续跑着。
现在她飞也似地跑上一座通向铁道天桥的梯子,在她旁边,几乎就在她身旁,一辆调车机车急驶而过,一时遮住了薇罗尼卡。等我们再见到薇罗尼卡时,她已经跑上了天桥,紧靠在栏杆上,向下望着。
下面是纵横交错的铁轨。一列火车正远远地驶来。它离桥越来越近了。这时薇罗尼卡就象是受了催眠术一样,她望着驶来的列车,两只手捂上了脸。
列车眼看就要驶进桥洞。薇罗尼卡的两只手向前伸去。
列车轰隆轰隆地在桥下驶过。薇罗尼卡仍然站在栏杆边,她十分惊恐,两手紧紧地捂住眼睛。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猛烈的刹车声,薇罗尼卡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小孩正不慌不忙地在桥上走,而在他后面,一辆大卡车正朝着他急速地滑过来。
薇罗尼卡一下子奔到桥中间,可以说真是从车轮下把小孩拉了出来。卡车又向前滑了几步远才停住了。从驾驶室里伸出了司机那激怒的汗湿的脸。他对薇罗尼卡喊道:
“你管干什么的,死人!带着孩子你就得好好看着!出了事还得为你负责!……糊里糊涂,傻瓜!”
司机挂上挡,汽车开走了。
薇罗尼卡紧紧地抱住小孩,站在桥边。她把小孩放在地下,蹲在他身旁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妈妈的。
薇罗尼卡:从哪儿来的?
小孩:从伏罗希洛夫格勒来。
薇罗尼卡:你几岁?
小孩:三个月零三岁。
薇罗尼卡:你叫什么?
这时,一辆驶过的机车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汽笛声,虽然小男孩的嘴唇动了动,薇罗尼卡却没有听出他说的是什么,她就又问道:
“什么?什么?”
小孩:鲍尔卡。
薇罗尼卡搂住小孩,把他抱了起来。
在波罗兹金家里。伊丽娜从小铁炉上取走茶壶。可以听得见,马尔克正在上面的房间里用嘴吹着一个小调。伊丽娜向上望去,看见穿得很讲究的马尔克正在一面镜子前打领带。
伊丽娜: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往哪儿去呀?
马尔克:在医院里举行演奏会。
伊丽娜:要说谎也得说得圆活一点。
她打开茶壶盖,才看见,里面已经没有水了。她向门外走去,差一点和正走进屋来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撞个满怀。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家吗?
伊丽娜:现在还在。
说完就向走廊走去。
马尔克从墙上摘下一张海报,那上面写着,某月某日要举行钢琴家马尔克·波罗兹金的演奏会。他把契尔诺夫拿给他的那盒糖果和鲍里斯从前送给薇罗尼卡的那只小松鼠包在海报里。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上了阁楼,来找马尔克,递给了他两枝带纸嘴的香烟,显然,这是她为马尔克从邻居那里借来的。她说:
“给您!”
马尔克:非常感谢,安娜·米哈依洛夫娜!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看着马尔克把小松鼠包在纸包里。
马尔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就好象是解释似地说:
“有一个小男孩过生日,我想把这个送给他做礼物。”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看来你倒是一个很善良、很富于同情心的人,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
她转身下楼去了。马尔克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不明白,她说这些是在称赞他,还是在指责他。
这时薇罗尼卡抱着已经睡着了的鲍尔卡在一条小河旁边的路上走着。她已经非常疲劳了。
伊丽娜坐在一张软椅上读着一本医学教科书。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织毛线。
伊丽娜:(读)这一类联合损害的症状,依照神经节的结构改变的程度,以及后者的部位而定。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很有趣,可是我不懂。
伊丽娜:哪儿呀?依我看,这非常清楚……(继续读)在临床实践中,它们并不经常遇到,而常常是隐藏在一旁,不直接显露出来……
薇罗尼卡抱着鲍尔卡走进屋来。鲍尔卡又哭又喊。
薇罗尼卡:安静点,安静点,别闹啦,鲍林卡!
鲍尔卡:我要找妈妈,找妈妈!
薇罗尼卡:别哭,别哭!安静点!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放下编织物)这是怎么回事?
伊丽娜:(把书扔在一旁)这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薇罗尼卡:怎么是变出来的?他的父母不见了,一个人丢在车站上了。
鲍尔卡:我要找妈妈!找妈妈!
伊丽娜:(走近薇罗尼卡)应当把他送到儿童招领站去。
鲍尔卡:(喊起来)啊……啊……啊!我不去招领站!你自己去招领站!啊……啊……啊!
伊丽娜:你这个野孩子!
鲍尔卡:你才是野孩子!
伊丽娜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边寻找能止小孩安静下来的东西,一边说道:
“安静点,安静点,别闹啦!”
薇罗尼卡:咱们马上就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找妈妈。
伊丽娜:(没有找到合适的玩具又走到鲍尔卡跟前,在小孩脸前用个汤匙在玻璃杯上敲着,叮叮地响)小孩,你瞧,多好看的小勺……
鲍尔卡:别敲啦,耳朵里吵死啦!啊……啊……啊!
伊丽娜:(把茶壶盖给他)给你这个小盖,拿着吧,玩吧。
鲍尔卡拿起茶壸盖就向地下一摔。
伊丽娜:给你,给你,拿着面包圈。(给小孩一个面包圈)
小孩伸出小手,抓过面包圈就装到怀里了。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给你糖。(她递给小孩一块糖)
他接过糖,也藏到怀里,又开始喊起来。
伊丽娜:快哄住他吧,耳膜都要震破了。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得给他找个玩具。
薇罗尼卡:伊丽娜,你抱着他!
薇罗尼卡把又哭又叫的鲍尔卡交到伊丽娜手上,就跑上阁楼去。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走近伊丽娜)把他给我!到这儿来,鲍林卡!我给你脱衣服,让你睡觉。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抱过鲍尔卡,把他带到自己床上。小孩不闹了。
在阁楼里,薇罗尼卡拉开五屉柜的抽屉,寻找小松鼠。玩具不见了。她又从床下把手提箱一个一个地拉出来。可是在手提箱里也找不到小松鼠。
薇罗尼卡:(对下面喊)谁看见我的小松鼠了吗?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声音:(从下面)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拿走了。
薇罗尼卡:(突然跑到楼梯边上)马尔克?!拿到哪儿去啦?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说是要送给一个什么小男孩。
薇罗尼卡急速地跑下楼梯,激动地站在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和伊丽娜的面前。
薇罗尼卡:马尔克在哪儿?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我不知道。
薇罗尼卡:(转身对伊丽娜,几乎是在喊)马尔克在哪儿?
伊丽娜:(支吾地)我不知道。
薇罗尼卡: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到哪儿去了?你知道,是不是?他到哪儿去了?
伊丽娜:他大概去找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蒙娜斯特尔斯卡娅去了。
薇罗尼卡:(突然一惊,慌乱起来)哪一个蒙娜斯特尔斯卡娅?
伊丽娜:你去问马尔克吧。
薇罗尼卡:你说!
伊丽娜:你别向我发号施令……马尔克常常到那个蒙娜斯特尔斯卡娅家去……明白了?
薇罗尼卡抓住伊丽娜的肩膀。
薇罗尼卡:你这是故意跟我说的!
伊丽娜:那我何必呢?
薇罗尼卡:你成心气人!我有人爱,我有丈夫,而你……你还是一个老处女。
她突然两手抱住头,从一个屋角到另一个屋角,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
伊丽娜:(冷冷地说)蒙娜斯特尔斯卡娅住在茶食总店附近……一所小房子,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看……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别着急,薇罗尼卡,这样不好!
薇罗尼卡:(继续在房中走着)应该想个办法!应该想个办法!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等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回来,你再跟他谈一谈,现在只能等待。
薇罗尼卡:等待?又是等待?!……我就一直是这么等待着,等待着。够了!
薇罗尼卡猛地转过身,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一间又闷又热、烟气腾腾的房间里挤了很多人,这里聚集了一些行状可疑的人物。他们全都喝得相当不少了,此刻正喧嚷着。
马尔克坐在钢琴前。他嘴里叼着一枝香烟,自己弹琴伴奏,唱着:
嘴唇紧闭吧,又何必说话。
说的也许不是真心话,
只有眼睛不会说谎,
不,我只相信临别的目光!
这间屋子的女主人,也就是过生日的人——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蒙娜斯特尔斯卡娅,臂肘靠在钢琴上,听着马尔克唱歌。客人们也在听着。只有契尔诺夫一个人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着。
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离开钢琴,走到契尔诺夫身边,弯下身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个人一起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在列宁格勒的时候,每年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们总要叫一辆汽车逛遍全城。去弄一辆车来,我们去兜风!
马尔克的歌声:
你两眼阴暗而忧郁……
契尔诺夫:不是时候啊,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现在把汽车看做跟黄金一样,每一升汽油都在省着用哪。
马尔克的歌声:
象是有人熄灭了光,
只有它们能把一切都告诉我……
安东尼娜·尼古位耶夫娜:(对契尔诺夫撒娇)随便什么车都行,我求求你!救火车,救护车,大卡车……什么都行,我偏要在这个时候出去兜兜风!
马尔克的歌声:
啊,不要让我再苦想。
契尔诺夫:就我们两个人?!……尽情玩个痛快?
安东尼娜·尼古位耶夫娜懒洋洋地垂下了睫毛。
契尔诺夫:(吻她的手,说)我去试一试。(又轻轻地加了一句)我热烈地爱您。
契尔诺夫从人们当中向门口走。
马尔克唱完了,醉醺醺的客人乱哄哄地对他鼓掌。
声音:好极了!……太好了!……谢谢!
有人开了留声机,于是响起了狐步舞曲声。大家都跳起舞来。
马尔克在跳舞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眼睛寻找着女主人。
在桌子上,在一堆残羹剩肴中间,放着马尔克送的礼物——小松鼠。一个胖女人把它拿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忽然看见了松子,就大声叫了起来:
“世上的好东西我好象都吃遍了,可就是松子还没有嗑过!”
她把小篮里的松子倒在手掌上,看见一张小纸条也一起倒了出来。
胖女人:看哪,一张字条,这一定是祝贺生日的!
她把纸条递给走过来的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打开字条,看着。马尔克走近她。他在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的背后看了一下字条,就感到不好意思了。
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看完了字条,就扔在桌上了。客人们都注意到,马尔克和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之间产生了误会,于是那个胖女人又拿起字条好奇地看着。
薇罗尼卡跑进房里来。她站在门口,好像在判断着眼前的情况。
马尔克发现了她,他害怕了。
薇罗尼卡:(低声地问马尔克)小松鼠在哪儿?我的小松鼠在哪儿?
马尔克:你可别胡思乱想……
薇罗尼卡一眼看见放在桌子上的小松鼠,就一下子把它拿了起来。
安东尼娜·尼古拉耶夫娜:这儿有一张鲍尔卡写给您的字条。
薇罗尼卡看见了字条,就伸手一把从胖女人手里把它夺了过来,走到一旁,开始看字条:“我的唯一的爱人!我祝贺你的生日!”
薇罗尼卡抬起眼睛,她好象是听见了鲍里斯的声音。
鲍里斯的声音:“你在这一天降临在世界上。我的生活多么幸福!……离开你是痛苦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不能不这样做。战争!当死神来到我们的土地上的时候,就暂且不能象过去那样生活,那样欢乐了……我们还会幸福的!我爱你,相信你!你的鲍里斯。”
薇罗尼卡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马尔克:你这么大惊小怪地做什么,真是傻透了!快回家去,我马上就来。
他走到薇罗尼卡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薇罗尼卡象是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她狠狠地给了马尔克一个耳光。
马尔克:(向后退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薇罗尼卡谁也不看,拿起小松鼠,从那些客人身边跑过,跑出房门。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带着契尔诺夫在医院的走廊里走着。他指着衣架对契尔诺夫说:
“请脱外衣吧。”
契尔诺夫:谢谢您。
他脱下大衣,摘下帽子,把它们挂在衣架上。
契尔诺夫:您知道,我有一件非常小的事求您帮忙。音乐馆的汽车,真象故意找别扭似的,都开出去了。而我现在又有紧急的需要……您是医院的主任外科医生,您大概不会拒绝给我帮助吧……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含糊地)现在我们这里运输情况非常困难。
契尔诺夫:(嘿嘿地笑着,看着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眼睛,一语双关地说)当时我也有很多困难,可是我还是尽力到处奔走……既然您求了我,我呢,就象俗语说的,就是粉身碎骨……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我求您什么了?
契尔诺夫:兵役免除证。现在它可快要满期了,这回要再弄那么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什么兵役免除证?
契尔诺夫:给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弄的。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困惑地望着契尔诺夫,还一直没有明白契尔诺夫说的这一席话的准确意思。
契尔诺夫照着自己的想法来理解波罗兹金的困惑,他继续说:
“不,不,您别担心,这件事一个人也不知道。”
接着,他忽然发现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脸上的表情不对劲,就慌乱地说:
“难道马尔克·亚历山大罗维奇把我和您都骗了?不,不可能,他甚至还代表您送钱给我呢。”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从衣架上取下契尔诺夫的大衣和帽子,一声不响地递给他。
契尔诺夫抱住自己的衣帽,向后退着,在门后消失了。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大步向走廊那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摘下白色的医生帽,解开白罩衣的钮扣。
在波罗兹金家里。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面孔严峻冷漠,聚精会神地在思考。
门开了,马尔克和薇罗尼卡走了进来。
马尔克:(激动地)费佳叔叔,您在家太好了。我要请您帮助我。她简直闹得太不成体统了。她闯到别人家去跟我打架!……
他向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走去,可是费道尔·伊万诺维奇止住了他:
把门关上!
伊丽娜从楼梯上走下来。
马尔克关上了房门。
薇罗尼卡很懂事地向阁楼上跑去。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也止住了她:“等一等!”然后又转过身来,对着马尔克说:
“你以为,别人就那么愿意把儿子送上前线吗?”
马尔克:你说的是什么呀?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勃然大怒)或者你以为,为了你,为了你的安全,别人就应当丢掉胳膊、大腿、眼睛,颚骨、生命……而你,就不必为了任何人丢掉任何东西!
马尔克:我有兵役免除证,费佳叔叔!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大声地)兵役免除证?!你说说,你是怎么弄到的?!
薇罗尼卡、伊丽娜、费道尔·伊万诺维奇都盯着马尔克,可是他却一声不响。
薇罗尼卡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东西扔到一个手提箱里。她走到正在床上熟睡的鲍尔卡身边,用一个毛围巾把他裹得严严的,想了一会儿,就跑下楼来。
伊丽娜看见她拿的东西,明白她是想离家而去,就拦住了她。
伊丽娜:薇罗尼卡,你这是为什么?
薇罗尼卡:没什么,我自己去找个房子,带着鲍尔卡过。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也许,出去找个房子住的应该是另一个人吧?
马尔克:那好吧,我自己早就想这样了。
马尔克往阁楼上走,薇罗尼卡跑到走廊,急速地把晾在绳子上的衣裳一件件地扯下来。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走到她身边。
薇罗尼卡:那个时候您为什么不把我赶走?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你已经遭到了不幸,只有肯干出更坏的事的人才能忍心指责你。你留下吧!
薇罗尼卡: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寄人篱下地生活下去!……我不愿意!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
街上是一片春天的阳光。从屋顶上往下滴着水,路上出现一滩滩小水洼,积雪已经发黑了。瓦洛佳脚上穿着士兵皮靴,身上穿着军大衣,不过已经没有肩章。他手里拿着一张字条,慢步在街上走着,看着每一家的门牌。
瓦洛佳走进住着波罗兹金一家的房子。他在走廊里走着,弯下腰,从晾在绳子上的衣服下面穿过去,沿着通向二搂的楼梯走着,终子看见了正在楼梯下冼衣服的薇罗尼卡,就向她走去。
瓦洛佳:请问,波罗兹金家住在哪里?
薇罗尼卡:(指着走廊另一头)就是左边那个房间。您找他们家的什么人?
瓦洛佳:我找费道尔·伊万诺维奇。
薇罗尼卡: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不在家。
突然她停住手,猛地转过身来,问瓦洛佳说:
“您是从鲍里亚那里来吗?”
瓦洛佳:(稍微迟疑了一下)哪个鲍里亚?不,是我自己找他。我有事情要找费道尔·伊万诺维奇。
薇罗尼卡:噢!那么您请坐一坐。
她把一些洗好的衣裳从一张小凳子上拿开,用抹布把凳子擦了擦,搬到了瓦洛佳跟前。
瓦洛佳:(坐下)谢谢。
薇罗尼卡: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一会儿就回来。
她又接着洗自己的衣裳。
薇罗尼卡看见穿得厚厚的小鲍尔卡从走廊那边向她走过来。
鲍尔卡:我可以出去玩玩吗?
薇罗尼卡:去吧。
鲍尔卡跳跳蹦蹦地跑出走廊去了。
瓦洛佳:您的?
薇罗尼卡:我的。
瓦洛佳:挺象。您是波罗兹金家什么人?
薇罗尼卡:什么人也不是。
瓦洛佳:(含糊地)啊……我,您知道,已经复员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口琴来,吹了一口气,试了试声音。
薇罗尼卡:您回家吗?
瓦洛佳:不知道能不能走过去,列宁格勒还被封锁着呢。
薇罗尼卡晾衣裳。
瓦洛佳用口琴吹了一个简单的曲调,想了想,不再吹下去了。
瓦洛佳:现在我很为难哪……
薇罗尼卡:什么事啊?
瓦洛佳:告诉您倒没什么,您是外人……费道尔·伊万诺维奇的儿子牺牲了!
说完话,他又轻轻地吹起口琴来,他吹的是一个忧郁的调子。
薇罗尼卡突然完全机械地把一件湿漉漉的衣服紧抱在胸前,然后又机械地沿着光线暗淡的走廊走去。她走进了房间,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无声地回到洗衣盆旁。
瓦洛佳停住不吹了。他惊讶地望看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这是在什么地方?
瓦洛佳:在斯摩棱斯克西面。
薇罗尼卡:(沉默了一会儿)您看见,他葬在什么地方吗?
瓦洛佳:没有,当时别人用斗蓬把我抬走了,他的朋友斯捷潘赶到他身边。
薇罗尼卡:(象在梦中似地重复着)斯捷潘……斯捷潘……
瓦洛佳:我现在得找到他的未婚妻。哎,他那么爱她!
薇罗尼卡:我就是。
瓦洛佳大吃一惊,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湿漉漉的衣裳从薇罗尼卡手上掉下来,她那双手无力地垂在满是肥皂沫的洗衣盆里。
瓦洛佳拿起薇罗尼卡的一只手,深深地弯下腰来,恭敬地吻着它。
瓦洛佳坐在房间中央,他已经把大衣和船形帽脱掉了。费道尔·伊万诺维奇、伊丽娜、薇罗尼卡、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围着他。看来,他刚刚把鲍里斯牺牲的情况讲完,现在房间里笼罩着紧张的寂静。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将来你去莫斯科,一定要来看我们,弗拉基米尔。
瓦洛佳:谢谢,我一定来。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薇罗尼卡和瓦洛佳站在莫斯科河堤岸上,克里米亚桥就在这附近。他们眺望着河水。几只长长的运动小艇在水面滑来滑去。
薇罗尼卡:战争结束了,这甚至有点让人感到奇怪,是不是?
瓦洛佳:您还在等待吗?
薇罗尼卡:我等待着。人应当把希望寄托在好的事情上。
瓦洛佳:您何必欺骗自己呢?我亲眼看见了那件事情的经过……
薇罗尼卡:(打断他,急躁地)您着见什么了?他受伤了,他倒下了,是不是?您可是没有亲眼看见他死。
瓦洛佳:是没有。可是,那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薇罗尼卡: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斯捷潘也是整个战争期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原来他是在一个特种部队里,现在写信来啦。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达沙答应通知我……鲍里斯活着,一定活着,这你会看到的!
她越想越兴奋,沿着河边向前走去。
一列列车鸣着汽笛轰隆隆地行驶着从莫斯科郊区各车站通过,机车上装饰着花环、旗帜、彩带。斯捷潘站在机车上,手里拿着一面迎风飘展的旗子。
每经过一个车站,都有很多人欢迎列车。他们挥着手,欢呼着。乐队奏着欢迎曲。幸福快乐的战士们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挥劫着。
莫斯科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人。几乎每一个来迎接的人都拿着鲜花。他们有的是父亲和母亲,有的是姊妹和兄弟,有的是孩子,有的是朋友、熟人。
薇罗尼卡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捧了一大束鲜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的眼睛充满希望和欢乐。乐声飞扬。人们兴奋地喧嚷着。
留芭在薇罗尼卡旁边,也费力地挤着。薇罗尼卡很快地走到前面去了。
列车轰鸣着驶近站台,速度放慢了。乐队奏乐声越来越响。人群喧嚷声也越来越大。
薇罗尼卡兴奋池冲向前去。士兵们和军官们开始从车厢里下来,走到站台上。一束束的鲜花向他们飞去,亲人们跑着。响起了一片笑声、欢呼声、问候声。大家拥抱,欢笑,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薇罗尼卡看到了前面的什么,便在人群中呆立不动了。她的眼睛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她看见归来的斯捷潘正被同志们向空中抛着。
斯捷潘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薇罗尼卡,便从同志们手里挣脱出来,喊道:“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也喊了一声“斯捷潘!”就奔到他面前,紧紧地拥抱着他。她松开斯捷潘,以期待的神色望着他。
斯捷潘默然不语。
薇罗尼卡:喏?……怎么样?
斯捷潘低下头来,轻轻地说:
“你知道……这个……”
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薇罗尼卡的照片,递给她。
薇罗尼卡全明白了,立刻失声痛哭起来。她把脸埋在带来迎接亲人的鲜花里,向站台那边走去。
斯捷潘想跟着她走去,可是他又被喧嚷着的同志们拉到一边去了。
薇罗尼卡痛哭着在幸福欢笑的人们旁边走过。她没有注意到,她四周的人们正被一种怎样的幸福心情笼罩着,而那些幸福的人们也都没有注意到她。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斯捷潘的洪亮的声音,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人声静息了,奏乐停止了。
斯捷潘的声音:“亲爱的母亲们,父亲们,兄弟们和姊妹们……”
薇罗尼卡哭得声音更大了,她紧紧地抱着鲜花。她好象是由于内心的悲伤而踡缩起来,呆立在那里了。
斯捷潘的声音:“……我们在重逢时的幸福是难以描述的,每一个苏联人内心都充满了欢乐!欢乐在心中歌唱!是胜利给我们带来了这样的欢乐!我们大家都一直等待着这幸福的时刻!”
薇罗尼卡的哭声越来越大。
在她旁边的一个高个的、满头白发的老年人说:
“瞧大家都高兴得忘掉一切了。”
斯捷潘的声音:“我们在战斗的最艰苦的日子里就盼望着这一天,可是,今无这个时刻,我们谁也不会忘记那些在伟大的战斗中牺牲在战场上的人。”
站在站台上的人都脱掉了帽子。薇罗尼卡愣在那里,然后她向前看着。
站在机车前的斯捷潘继续说道:
“将来,人们要重新建设城市、乡村,医治好我们的创伤,可是,我们对战争的痛恨,却水远也不会消失。”
薇罗尼卡激动地听着。
斯捷潘的声音:“我们深深地体会到,那些今天没有迎接到自己亲人的人,心里是多么悲痛。我们今后要尽一切力量,使未婚妻永远不会失掉自己的未婚夫,母亲不再为自己的孩子的生命担惊受怕,坚强的父亲不再暗暗地吞下眼泪。我们战胜了,我们将生活下去,但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建设新的生活!”
乐队又奏起乐来。愉快的人们更加欢跃。形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站在薇罗尼卡旁边的老人对她说:
“呶,还站着干什么?花要送给谁,就去送吧!”
薇罗尼卡悲伤地望着老人,拿出几只花送给他。她向前走去,开始把鲜花分送给归来的士兵和军官。
薇罗尼卡的脸色渐渐地开朗了。她听见了感谢的话:“谢谢,谢谢,好女儿!谢谢你,好姐妹!”
薇罗尼卡把鲜花分送给人们。
一个肩膀宽阔、身体魁捂的战士高高地托起一个婴儿,在她的屁股上亲了一下,笑着说:
“瞧这个小孙女!真好啊!”
薇罗尼卡把一枝花递到小娃娃的手里,她伸过小手指又巧又有力地把花抓住了。
一个战士抬头望着天空说:
“你们看,你们看,莫斯科天空的大雁!”
薇罗尼卡向上望去。
一群大雁在空中高高地飞翔着。
她望着天空,开始向前走去,好象是她的思想也在空中某处飞得很高很高。
费道尔·伊万诺维奇走到薇罗尼卡身边,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都止住步,一同望着大雁向远方飞去。
(全剧终)
注释:
注1:这是鲍里斯的爱称。——译者
注2:这是斯捷潘的爱称——译者
李小燕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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