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短篇小说‖王炜:2019年的猪

 老鄧子 2022-07-21 发布于海南

1


       午后的烈阳火热毒辣,养猪场彩钢瓦的顶棚烫得能煎鸡蛋饼。
       午睡中的三元被尿憋醒了,宿舍的吊扇咧咧地转着,搅动着一屋子的热气。三元觉得自己像要融化了。三元起身下床,他看见凉席上湿了一大片,那是他脊背留下的汗迹。三元暗骂了一句:狗日的龙飞抠门呀,连个空调都不舍得装。
  三元趿拉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走向茅厕。地面下肯定煨了火,热汽窜得满世界都是。三元望向不远处的茅厕,再左右扭头看看周围,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几个货,还有香草,都午睡着,跟所有猪一样,还都睡着。
  三元不走了,他不想去臭烘烘的茅厕。三元想就近小解,他走向一边的母猪圈。靠近过道这边,两头张着嘴的母猪侧躺着,屁股都朝着钢筋栅栏门,肚皮有节律地忽闪着。
  平常三元负责饲喂它们。察觉到三元到来,猪姐妹便条件反射,知道三元这一来,就是吃食来了。姐妹俩稍稍欠身,竖了前腿支起头颅,也可能因为它们刚吃过不久,并没有半点饿意,它俩只是抬了抬头,带动着前半身略微动了动,那将起未起的后半身几乎没动。它们双双扭头看向他。
  三元很满意。他觉得,两头猪对他的到来并不失礼。  
  三元再次左右看了看,又朝宿舍那边看了看,他重点看的是香草房门上的帘子。他眼睛扫过的地方,狗大一个人都没有。
  三元放心地掏出了家伙,用右手握着把尿柱抬高,射向了一头母猪的屁股。三元眼看着尿柱射着了母猪的那个地方。三元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感。那是光棍汉三元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感觉。
  也许天太热,也许这头母猪太懒,它竟然一动不动,任由三元的尿线连通着它和他。
  另一头母猪可能看不下去了,也可能它对三元的举措不满,也可能是闻着了尿骚味儿,也可能它真的口渴了,它起身掉转头走向三元。三元下意识地看了看猪圈的门,钢筋的栅栏门紧关着。三元暗笑自己胆怯,不就是头猪嘛,又不是狗,它能咬我?猪一步一晃,走近门这边,忽而停步了,它猛一张嘴,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三元射向自己姐妹私处的尿柱,吧唧吧唧地喝了起来。这让三元很不爽,他正尿得酣畅淋漓,他正享受着那头母猪带给他的快感哩,无奈却被这二货打扰了。
  三元有些生气,他抬高了家伙,尿柱朝这头母猪的额头和眼睛射去。三元把自己的尿柱当了箭簇。三元心里骂着,你这没眼色的家伙,竟然坏爷的好事。就像四全那家伙一样,净坏爷的好事,爷舍得十二万的彩礼钱,眼看要娶到后坡那个聋子婆娘了,四全狗日的偷偷捎去话,说他愿意出十五万娶她。
  不过,狗日的四全也没娶成,据说有人出了十八万!十八万(湾)啊十八万(湾)……不知道谁唱的这歌词,后来三元和四全都凄楚地唱过。十八万娶回炕上的婆娘,腿弯里会是十八湾的风景么?三元双手挠成光头都想不出来。
  三元想到了香草。三元对香草那是真好。每次从外面回猪场,他都要给香草带零食。四全也学他样样,也给香草买零食。四全净坏爷的事。猪!四全是猪!爷的事情,四全这头猪总要插一杠子。
  三元转念一想,咋能让猪把自己叫爷哩,那自己不也是猪了?四全把自己叫爷还差不多,平时他就是这么欺负四全的。谁叫四全坏了他三元的好事呢,不然他三元的娃娃都摆一炕了。
  没神气的四全呀。
  呸!三元朝猪狠狠地唾了一口。不一会儿,尿线细软下来,渐渐变细变短,然后缩了回来,最后断了线。三元紧了紧屁股,挤出了最后的几滴,他抖抖家伙收进裤裆里,提上了短裤。
  三元觉得真不尽兴。那头喝了尿的猪,也似乎意犹未尽,还在吧唧着嘴巴,好像刚才喝的不是尿,而是吃了一块粘糕,粘在天花板上了。三元想,你这畜生多有福气呀,喝的是童子尿哩。这世界上,不是随便哪头猪都会喝到童子尿的,尤其是喝到我三元的童子尿。
  三元懒得理猪姐妹了。三元朝回走,眼睛还是望着母猪圈。龙飞说了,这一批母猪生一批娃娃,正好赶到年关出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结了工资,红红绿绿的票子,那叫一个多呀,够他们数半天的。三元不止一次想到自己数钱的情景,他一边朝手指上吐唾沫,一边死盯着那一大沓子钱,那会让他感到口干舌燥的。
  龙飞还说了,有了钱,他们就得道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龙飞有文化,文化人说的车轱辘话,三元真听不明白,也不大能想明白。但三元崇拜龙飞,那家伙脑袋瓜灵醒,又在京城上过大学,前几年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找了个上研究生的对象。平时和对象回来并不在家住,住着县城最高级的宾馆,不知道在那儿研究啥哩。
  三元和龙飞是发小,他从小就听龙飞的,龙飞是他们那一拨的孩子王。
  去年,龙飞回来开了养猪场,三元就被龙飞叫来了。三元觉得,自己的命运跟小时候一样,又攥在了龙飞手里。但三元觉得,龙飞倾尽所有孤注一掷地办养猪场,龙飞的命运是攥在所有猪的手里了。
  猪手,猪手是啥?城里人把猪蹄叫猪手,猪手就是猪蹄。三元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仅攥在龙飞手里,归根结底也还是攥在猪的手里。猪养成了,三元也就成了,他至少可以宽宽松松地娶上一房媳妇。当然,猪养成了,龙飞也就成了。那么,龙飞就等于猪,这跟猪手等于猪蹄是一样的逻辑。这个推演,三元觉得不会错,甚至会比自己高中阶段所推演的为数不多几道数理化习题都正确。
  反反复复地思来想去,三元算是想明白了。龙飞的根本意思是那些猪能生出好多钱来!这是三元和四全这几个光棍汉最关心的,这不亚于他们关心龙飞和对象在宾馆里的任何一项研究。因为有了好多钱,就能换回媳妇儿,换回一个大活人。天天黑夜,被窝里都有个热身子,那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熨帖人心,那日子多带劲呀,比手机里的任何一个美女都带劲。
  三元想得脸烧心跳,浑身燥热。
  三元走向种猪猪舍。那八头种猪,一个个高大强壮,精力充沛,看人时心不在焉目光漠然,看吃食时眼睛聚焦忘我无我,看到母猪时口鼻眼里像能喷火。一开始,龙飞叫它们八大金刚,被他爹听到了,老汉不答应了,骂龙飞不知道深浅,你道金刚是啥?能拿来叫一群畜生?!此后,龙飞收敛了一些,再安排活路时,说到八大金刚就顿住了。再往后就更简单了,直接说老八咋的咋的。三元却不答应了。三元在家族排行老八,人喊老八,三元就知道喊他哩。龙飞反问三元,你不是老八么?精壮精壮的,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媳妇!还不是我把你和八大金刚一样养活着呢?三元眼珠子咕噜咕噜翻几下,没法回怼龙飞,就默不作声了。不过,三元心里膈应,像吃了猪食一样。


2


  三元负责饲喂母猪和八大金刚。
  这天中午,也许是天热,少半数的母猪,连着两顿不好好吃食了,三元换了饲料喂它们,不管是玉米麦麸花生壳掺了香料做成的颗粒饲料,还是粮食饲料拌了粉碎成末的玉米小麦秸秆的水食,它们都不怎么吃了,一个个心事重重的样子。三元不敢大意,赶紧告诉了龙飞。
  别是跑食(发情)了吧?龙飞一路寻思着,开着快车赶往猪场。
  天确实太热了,太阳狠命地炙烤着大地,天地成了上下双火的电饼铛。一条狗趴在路旁的树荫里,把身子尽可能地摊开,嘴也半张着,半截粉红的舌头忽闪着。陌生人路过,狗只抬抬头,喉咙咕隆两下,半声都懒得叫。尽管,十天半月也来不了一个陌生人,相对陌生些的,是那些扶贫干部,他们顶着日头三天两头的下来。狗和他们基本上熟络了,相遇时四目相对,彼此并不招呼。
  现在,龙飞的现代车来了,那条狗一动没动,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这几天,龙飞每天只在中午时来一次养猪场。龙飞来了,转上一圈,走走看看,吆喝几声。吆喝人,也吆喝猪。吆喝猪,是看看猪的情绪是否都正常。吆喝人,是对分管猪的人不满,不满的是人的偷懒和马虎,甚或他明知道人并没有偷懒,但他总要吆喝几嗓子的。
  龙飞走进了猪场。这时候,除了种猪不太安分外,猪场里其余的猪,没有一头喊叫的。它们安心地躺在猪圈里。
  龙飞走过香草门口。香草正掀起了门帘,一只手颤悠悠地端了半盆浮着白沫的洗头水,龙飞闻到了半盆水溢出的香气。香草见是龙飞,嘴一歪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龙飞看着香草走过去倒水,她湿漉漉的头发挽在头顶,散发出一阵阵洗发水的香味。香草那件橘黄的T恤衫,绷紧了她丰腴的上身,圆领口前脖颈那块儿,像口水流湿了一大滩,在阳光下特别显眼。
  龙飞陡然间想起那次三元和四全吵架的事。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几个光棍汉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打着麻将。四全眼睛在电视上,出牌慢了,三元催了一句,话语不大好听,四全噌就火了,两人吵了起来,后来越吵越凶,言语中都问候了彼此至少八代祖宗。众人都劝不住,眼看他俩就要动手了。五毛情急之下给龙飞打通电话,按在了免提上。龙飞在电话里远程发声,及时制止了两人。像这样,几个光棍间磕磕绊绊的事还有好几回。事后,龙飞的对象给龙飞支招:给他们要找女人哩,女人可以抚慰光棍汉的任何不平情绪。龙飞一想,是这么个理。
  就这样,龙飞找来了香草。香草来前和龙飞谈了,她只管做饭,其他事一概不染。
  香草来后,光棍汉们真不一样了,生活立马活色生香,一个个干活也勤快多了。龙飞想着这些,无声地笑了。
  倒完水的香草已经往回走了,她看见了龙飞莫名其妙的笑脸。


3


  龙飞在母猪圈仔细观察了好大一阵子。这群母猪,长到了发情的体格了。龙飞喊过来三元说,活该你还当光棍,你根本就不解风情么。龙飞说完,看着三元笑,三元被龙飞笑懵了。龙飞让三元赶一头母猪去八大金刚的猪舍。三元这才明白过来,是要给母猪配种了,自己咋就没想到呢。
  三元有些亢奋。一想到八大金刚要和母猪发生那样的事情,三元就亢奋了。三元觉得,一块闷热的天被他吞进了胸膛,让他一时间燠热憋闷,呼吸短促起来。
  那头母猪被三元一赶进种猪猪舍,就立即引起了所有种猪的注意。它们看着那头母猪的神情,像号子里的老犯人看着刚走进门的新犯人。近前的几头种猪,立刻迎了上去。三元回过头,看了看龙飞,还看了看不远处忙碌着的四全他们。
  几头种猪喘着粗气迎上来,它们把头脸贴近那头母猪,它们瞬间明白了——它确实是头母猪。它们忽而兴奋极了,一个个绕到它身后,呼哧呼哧地大喘着,伸了嘴巴嗅向它的私处。它们的鼻孔翕张着,冒出了汗珠一样的水珠。那头母猪夹了尾巴,生气地边哼唧边躲闪。开始,它还像个娇羞的新娘,一阵过后它变得暴躁起来。它竟然调转头,张嘴拱向了冒犯它的家伙。八大金刚集体躁动了,它们团团围住了那头母猪。
  三元心跳加速,他看到八大金刚围向那头母猪。龙飞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喊三元,叫他赶紧把母猪赶出猪舍。龙飞的神情,像要出命案的样子。三元应声,弯腰抓起一截竹竿,快步走进了猪舍,走近那一群猪。三元举起手中的竹竿,用力地敲向母猪身边的一头种猪——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母猪身上,根本不理睬三元和他手上的竹竿。竹竿再次抽打在它的身上,它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三元狠狠地抽打着那几头种猪,竹竿像是抽打在一堵堵墙上,咔咔作响,声音很大。三元的虎口快要震裂了,一阵阵发疼。没用,一点用都没有。那几头种猪已经铁了心,哪怕三元手里握的是刀子,是会结果它们性命的屠刀,它们也不会理睬他。三元很无奈,全身都汗湿了,短袖贴在了后背上。三元扭过头,看看猪舍外的龙飞。龙飞正愕然地看着三元,也愕然地看着那一群猪。
  三元手上的竹竿又抽向那头母猪,母猪转着圈,大张了嘴,嘴角满是白沫。三元觉得,母猪也成了一堵墙。竹竿抽在它身上的声响,和抽在墙上没有两样。一伙猪,一伙猪!三元怒喊着,三元发怒了,这伙猪对待三元的态度,让三元极为愤怒。三元喊着,又把目光投向龙飞和四全他们。
  你也是个猪哩!一头猪都赶不开!龙飞朝着三元大喊了一嗓子。
  四全他们望向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四全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赶了过来。其实,他们早都想过来了。
  香草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眼巴巴朝这边望着,忽然间她明白了,又蹙身回了房子。香草的出现和消失,刚好被三元看见了。
  围拢过来的四全他们,看到了八大金刚围着那头母猪和三元。三元手中的竹竿敲打在猪身上,啪啪的声音松咵咵的,竹竿前端已经裂开了。
  啧啧,四全他们来了精神,他们觉得有好戏看了。他们几乎忘记了龙飞的存在。他们朝着三元喊:三元,上!三元,上!那一刻,好像八大金刚加上三元成了九大金刚。他们急切地想看到九大金刚与一头母猪演绎一场激情大戏。三元把竹竿扔向了对他起哄的四全他们,气哄哄的一步步地退出了猪舍。三元感到受了羞辱,在一头母猪和八头种猪面前,作为人的三元忽而觉得颜面扫地。
  看着三元退出了猪舍,龙飞并不甘心,他喊四全进去,去赶出那头孤立无援的母猪。四全应着声,却挪不动脚,他两腿软得像行刑前的囚犯,半天都没挪出几步。这时候,那头母猪发疯了,它张着嘴,转着圈儿叫着,左左右右的,一次次猛摆着头颅,甩向贴近它身边的一头头种猪。它累得够呛,肚子随着呼吸剧烈地抽动着。终于,它不再嚎叫了,头颅也甩不动了。它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有头种猪刚爬跨上它的后背,就滑跌下来。种猪再爬,再次滑落……
  龙飞拾起竹竿,要亲自去赶猪,刚走两步就停了下来,他胆怯了。他最终没有进猪舍。八大金刚,它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是不是都爬上了那头母猪的后背,没有人记得清楚。最后,那头母猪卧倒了。它四条腿伸开着,仍抬着头,张大着嘴,带着喘儿,望着它身边逡巡的公猪们。仍有几头种猪走向它身边,低了头用鼻子拱它的屁股。但,它们都很累,整个猪舍里都能听见它们急促的喘息声,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唉!有人叹息一声。众人一齐回头看,龙飞他爹正在鞋底上磕烟袋锅。龙飞他爹说:天太热了,种配不成。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没有看到金刚中有谁和那头母猪发生了实质性的一幕。金刚们也只是热了热身,还没有迸发出应有的激情,就一个个地退下阵了——都是“未遂”的结局。
  三元他们有些遗憾。
  三元骂了一声:他娘的天!
  四全也骂了一句:他娘的天!
  龙飞喊,都走,都走,该干啥干啥去。大家一步三回头,极不情愿地散了。
  三元犹豫着,刚要迈步走,被龙飞叫住了。龙飞让他把那头母猪弄出来。说着,把自己手上的竹竿递给了三元。三元接了竹竿,神情凝重地走向卧着的母猪。母猪看着一步步走近它的三元。三元举起了竹竿,正想抽向母猪的屁股,他好像又感到了虎口的震痛,三元变换了手势,他把开裂的竹竿头戳向母猪。母猪没有料到三元换了招式,或许是三元真戳疼了它,它一个挣扎,猛然间起身跑出了猪舍,一路跑回了它自己的圈,准确无误地跑了进去,像挨了打的狗那样。


4


  天真是太热了。香草的晕倒,几头猪的死亡,似乎都在证明着这确是不争的事实。
  那天,香草正在做饭,突然就晕倒了。三元赶紧骑了自己的三轮摩托车过来,要把香草拉去十里外的镇卫生所。四全也来了,非要一块跟着去,三元说啥也不同意。  
  四全说,我必须要去。
  三元问,为啥?
  四全说,不为啥,我就是要去!
  四全说着就要抬腿上车。三元推了他一把,四全踉踉跄跄朝前跑了两步,干脆折身挡在了车前头。
  三元说,三摩车没多少电了,坐人多了,怕跑不了一个来回,我把你叫爷哩,你快让开!
  四全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
  这时候,车厢里的香草呻吟了一声。
  三元急了,喊了一声,救人要紧,你快闪开!
  五毛快步过去,一把拉开了四全。
  四全躁了,充五毛喊:谁要你管!谁要你管了!
  三元拉着香草越走越远,四全扭头还朝五毛喊叫:谁要你管了?谁要你管了?!
  到卫生所做了检查,香草除了血压低,还可能是贫血症,但这回是中暑了。大夫建议三元说,改天把你媳妇带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香草听了,低了头不言语。大夫把香草当成了三元的媳妇,三元听着,脸上也一阵发烫,不过心里受活很。三元偷眼看低着头的香草,没有说话。他们进了里间,等着挂吊瓶输液。
  香草躺在病床是,默默地流着泪。三元坐在床边,低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就是中暑么,要真是贫血,也不打紧,注意补充营养就好了,犯不着难过的。香草还是哭,眼泪成串地流。三元不停地给她递卫生纸,香草接过纸,用手捂在眼睛上,继续哽咽着,哭着。三元说,快不要再哭了,让人看见不好。过了好一阵子,香草才止了哭。
  打上了点滴,香草睡着了。三元挪身坐在了床尾。三元不时地看看睡着了的香草,看她有些苍白的脸盘,看她随呼吸起伏的胸口。吊瓶里药液冒着泡泡,三元心里也冒着泡泡,那是五颜六色的泡泡。
  不知道过了多久,香草醒了。香草正睁眼的当儿,三元赶紧低了头,拨拉自己的手机。香草看见三元慌乱地拨拉着黑着屏的手机。
  香草说,我饿了。
  三元问,想吃啥?我去买。
  香草说,随便啥都行,就是肚子空得慌。
  三元说,那好,我马上回来。三元起身朝外走。
  香草说,等一下,我想……想上厕所。
  哦。三元应了一声,又转身回来,看着香草不知所措。香草抬头,示意三元拿下输液架上的药瓶。三元走到床头拿了,一手高高地举着,一手抻着输液管。看着香草起身,挪身到了床边,垂着双腿坐着。三元伸出右脚,把香草的凉鞋拨到她脚底下。香草穿了鞋,下床,三元举着药瓶,倒退着走在前面,香草缓缓地跟着,一步步地走向了厕所。厕所在楼梯口,是男女共用的一个小间,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方便。到了厕所门口,三元把药瓶递向香草,香草看着却没有接,自顾自地走了进去。三元稍一迟疑,赶紧跟了进去。三元看到了墙壁上的铁丝勾,正要把药瓶挂上去,香草说,不要挂。在举与挂的动作间,三元就那么定住了。三元不敢看香草,三元感觉到香草窸窸窣窣地退下了裤子,三元听到了香草小便的声音,三元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回到病房,香草躺上了床。香草说想吃饼干。三元已经挂好药瓶,他转身走向了镇街。
  三元从超市买回来原味、甜味、咸味三样饼干,一瓶娃哈哈奶茶,一瓶啤酒,一包花生米。
  香草埋怨说,买那么多饼干做啥,三元没吭声。
  三元问香草,原味、甜味、咸味,三样饼干,吃哪个?
  香草想了想说,甜的。
  三元撕开一个饼干袋子,递给了香草。
  三元坐在床尾,用嘴起开啤酒瓶盖,就着花生喝了起来。入口的花生和啤酒,味道却和平常不同,三元感觉都是甜味的。
  吊瓶打完了,又开了些药,已经五点多,离天黑还早。三元提议说晚些回猪场,去镇街上溜达溜达,他顺便请香草吃个饭。香草同意了。可一走出诊所门,香草就反悔了。香草叫三元自己去溜达,说她不想吃饭了,她就在诊所等他。三元有些失望,也没心情溜达,去吃了一碗油泼面就回来了。三元放心不下香草。
  三元进门时,看见香草坐在病床上发呆。三元把买来的切开的西瓜掰下一牙递给香草。香草慢吞吞地吃了起来,把一粒一粒地瓜籽吐在手心里,吐着吐着,她又落泪了。三元看见了,又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说啥好。
  终于,香草说,走吧,回去,还得给你们准备明早的饭哩。香草说完,起身朝外走。
  扶香草坐上车厢,三元打着车子,慢慢地加速,他们就在镇街上奔驰了起来。奔驰起来的他们,身心都是凉爽的。
  距离猪场还有五里路左右,三摩车的电瓶快没电了。但,三元电量充足,他精神百倍。其实,他真不希望早回去。他想和香草多呆一阵子,哪怕多呆一分钟,这样独处的机会,平日里真没有过。
       三元说,没电了,把他家的,偏偏这个时候。
       香草说,那咋办?
  三元说,走回去呗。
  香草说,那……我下来……推车。
  三元说,不用,我能推动。说着就下车推着往前走了。
  香草说,那多累呀,我还能坐着让你推。
  香草叫三元停车,让自己下来。三元执意不停,车子推得更快了。
  香草不说话了。香草就那么看着三元。三元卖力地推着车子,那动作轻狂得像个小伙子。
  香草说,傻子。
  三元回头,问香草说啥。
  香草又说,傻子,傻子,傻子三元……
  三元猛地停了下来,三元满头满脸都是汗,三元用手揩了一把汗。顷刻间,三元觉得满心都是汗了,是滚烫的汗珠。三元转过身,走近坐在车厢的香草。
  三元说,我娶你吧,香草,我娶你吧!
  香草说,别犯傻了,我是个……寡妇,还比你大……你愿意,不见得你爹娘愿意……
  三元说,我的事,我做主,我爹我娘怕我绝后,只盼着抱孙子哩,管不了那么多。
  香草说,是么?那你拿啥娶我呀?
  三元说,我有10万存款,龙飞说今年干完分我6万……
  香草笑了笑说,四全有20万哩。你得加油啊,县城买一套房最少也得20万,你好好娶个姑娘娃当媳妇吧。
  三元说,我不!我就要娶你!
  香草说,再别说傻话了,我还有一儿一女上大学着哩,还都要我供呢。
  三元说,我知道,你答应我,我来供!
  香草说,你爹你娘孙子都抱不上,还能让你供养别人的两个娃上大学!
  三元说,我不管!我就要娶你,就要娶你!
  三元喘着气说完了,三元觉得他的身心都沸腾了,他不知道他是他自己了,他仿佛已经汽化了,正丝丝缕缕飘进空气里。
  就在这时,有人咳嗽了一声。香草先听到了,她一扭头,看见四全从一棵大树背后走出来了。三元顺着香草的目光望见了四全。
  三元吃惊地问四全,你咋在这?!
  四全说,我咋就不能在这!
  四全问香草说,你没事吧?
  香草回他,没事,中暑了。
  三元又说,四全,你咋在这,你咋就不中暑呢!?
  四全笑说,你咋不说,四全你咋不死呢?!
  香草制止他俩说,好了,好了,不要斗嘴了。四全来得正好,车没电了,刚好推车。
  三元使气说,那……来吧,四全,你来推车。
  四全说,推就推,乘势奔了过去,两手抓了车把,猛地推了出去。三元站在原地,看着四全推走了他的车,还有坐在车上的香草,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三元暗骂四全:你大爷的!三元正想大骂出声。他看家四全跨上了车座,打着了车子,一股风似地开远了。
  三元听见香草喊四全停下,要他等三元一起走。四全开得更快了。
  香草和四全飞速向前,和三元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三元很沮丧。
  三元跳了起来,朝着他们的后影喊了一嗓子:四全,你婆个脚!又是你个挨千刀的货!
  三元咬牙切齿,蹦了有半尺高。他原本想蹦三尺高的。
  三元又朝着眼前的空气喊了一句:我迟早要杀了你!


5


  当晚,那头跑食的母猪死了,八大金刚也死了两头。
  第二早,三元第一个发现了这个情况。赶紧打电话给龙飞,龙飞在睡意朦胧中接了电话。电话里,三元的声音像滚烫的洪流,瞬间让龙飞冒了一身热汗。
  这无异于一个噩耗。
  挂了电话后,龙飞烦躁地看着手机:广东猪肉价已经涨到了三十多元;养猪场的审批政策松绑了;手机上有“母猪生产是头等大事”“得母猪者得天下”“有母猪就有希望”的横幅照片;几个养猪大省猪仔奇缺……
  这一段时间,龙飞也看到,为了抢个好价钱,明显地缩短生猪出栏时间——这种类似于杀鸡取卵的多个报道。这无疑是一个恶性循环,那些本该再活上一月两月甚或更长时间的猪,却被早早地宰杀了。龙飞分析,这些都无一例外的透露出一个信息:至少在一年内,或者更长时间,猪肉价格都会居高不下。
  龙飞一刻也坐不住了,他一路飞车赶到养猪场,查看了那几头死掉的猪后,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支使大家偷偷埋了它们,坑要挖在隐蔽的地方,还要挖深。并叮咛他们,不准走漏半点消息,否则谁都别想干下去了。
  龙飞守在猪场,等一切都忙完了。他给在县城开电器门店的同学打电话,让安排人给猪场装两台空调。听到龙飞要买空调,三元和四全高兴了,一个个眉飞色舞的,干活也卖力了许多,他们想到自己不会再受暑热的熬煎了,他们甚至已经感受到了住进空调房子的那种清凉惬意。
  龙飞让三元他们腾出了那两间堆放饲料的大房子,用来装空调。下午后半晌,空调装好了,刚调试完毕,龙飞喊三元他们过来。三元他们停了手上的活,一个个搓着手掌,雀跃着过来了。龙飞让他们把金刚们和部分母猪分别赶进两间新装了空调的房间。
  三元他们懵了。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愣愣地相互看着对方。看着他们傻愣着,龙飞再次发布了使令。
  还是三元脑子转得快,他嗫嚅着问龙飞,让猪……住空调房么?
  四全反问三元,你耳朵塞驴毛了?
  看着他俩拼火,龙飞不由得笑了。
  龙飞说,再不敢有猪热死了,猪要是都热死了,咱吃风屙屁呀?吃风屙屁不说,咱就安心打一辈子光棍?猪就是钱,就是命,就是媳妇,都明白吗?
  听完这些,大家都不言语了。就这样,看着使气抡神的他们把猪赶进了空调房,龙飞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那句标语——得母猪者得天下。龙飞想,老子不仅有母猪,还有种猪。但,光有母猪有个屁用,母猪总不能自体繁殖吧。母猪生产是头等大事——龙飞又想起了这副标语。
  临走,龙飞把空调遥控器交给三元,让三元管理两台空调。
  龙飞问三元,空调每天啥时候开,啥时候关,温度定多少度合适?
  三元说,那就一天28小时都开着,可不敢把四全媳妇热出毛病了。至于温度定多少,你跟猪商量。热了还是凉了,猪肯定知道,是猪用空调哩,又不是我们用!
  龙飞笑了。龙飞说,我这不是正跟你们商量呢么。
  第二天中午,看到了两间空调房和里面的猪,龙飞他爹狠狠地骂了一句:羞先人哩,祖祖辈辈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事!真是羞先人哩!
  龙飞他爹骂完,就甩手走了,回了生养了龙飞的那个只有风扇没有空调的老房子。
  两三天过去了,龙飞养猪场的猪享受空调的事,方圆几十里都传遍了。原本只装了两台空调,被传成装了20台甚至200台。三伏天热得焦躁不安的人们,一想到龙飞猪场吹着空调的猪,心里就气愤地说,人活得不如猪哩。当然了,他们的家里肯定没有空调,即就是有空调,也不见得就舍得开。有人想去龙飞的猪场看看,看看那些猪是怎样享受空调的。有人还说出了一个事实——龙飞他爹的屋里没装空调。人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猪比他爹还金贵?!风言风语就吹进了龙飞耳朵里,龙飞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忘记给爹装台空调。


6


  秋风送爽。终于,空调那让三元他们感到难听的噪音在养猪场消失了。
  一切都按照龙飞的设想有序地发展着,进行着。
  龙飞思忖着,五十多头母猪顺利受孕,它们日渐变大的肚子,眼看要垂到地面上了。它们的肚子里面,孕育的并不是猪仔,那是一打打红彤彤的钞票。这样虚幻美好的景象,着实令人眼热心跳,充满期待。这一切,八大金刚功莫大焉。不对,是六大金刚。那两头金刚早早归西进了六道轮回了。龙飞想,这功劳归根结底是要算给那两台空调的,是它们保证了金刚们、母猪们以及猪场里所有人的正常欲望,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按日子推算,最早受孕的那几头母猪,近期就该生产了。所有的母猪,最迟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都应该生产了。龙飞心里算计着,每头平均产仔8个,那总共将是400个。400个小猪仔,将在三个多月后变成400头大肥猪,那时正是春节前夕,按目前的销售行情看,春节期间肉价肯定会飞涨,至于涨到多钱,龙飞想不来具体数字,那个数字可能会令人咂舌。
  龙飞立马意识到,目前猪仔的价格估计也要涨,他为自己这个突然的想法兴奋不已,他觉得,必须抢先下手给猪场收回一批猪仔,收的越多越好。否则,会错失春节这一档揽金行情。
  龙飞交待三元他们,动员他们所有的亲戚,在方圆上百里范围内收购猪仔,收的越多越好。收到的猪仔交到养猪场,并按体重大小付钱。除此之外,每头付50元的劳务费。消息散布出去后,养猪场日渐热闹起来,有人骑了摩托车电动车,将一窝窝猪仔送过来了。可没过七八天,养猪场就冷清了。原来,有人在和龙飞抢着收购猪仔,且出价比龙飞高,一头足月的猪仔,给到了500元。龙飞知道遇上和他一样有眼光的对手了。龙飞提价到600元,对方提到700元。龙飞又动起了脑子,他从给他收购猪仔的人当中,物色了几个活络的年青人,给他们的劳务费涨到了100元。这一招真管用,这几个青年人,每天都会给猪场交回一窝猪仔。有些猪仔还很小,甚至不足月。龙飞却有办法,他将这些不足月的猪仔放给自家正奶着猪仔的母猪喂养。有些母猪聪明,能闻到陌生味儿,死活不给新混进来的猪仔喂奶。它们才不会替别的猪养娃娃呢。对于不被老母猪接受的小猪仔,龙飞买了奶瓶和奶粉,交给四全喂养。
  有天傍晚,四全正给一个猪仔喂奶,他突然感到不对劲,吓得他扔了奶瓶,惊叫着跑出了猪圈。四全一惊一乍地说,他喂养的那个猪仔像个怪物。
  众人看着四全,确是一副受惊的面孔。四全说他正在给猪仔喂奶,那家伙突然间睁开了双眼,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着他,那目光贼贼的,不像一只猪仔的,看得他心里发毛。
      大家跟着四全,去看四全说的那个怪物。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的确,它不像一只猪仔。
  这不是一只狗仔吗?!三元看出了端倪。对,其他人也看出来了。这像是一只笨狗狗娃么!
  不得了了,母猪下狗娃了。四全惊呼。
  喊个毬!三元斥责四全:母猪能下出狗娃么?!
  大家一愣,顿时回过神。原来,有人拿狗仔当猪仔卖进了养猪场!
  谁交的,几时交的?没有人能说清。
  这事龙飞后来知道了,说是狗仔也养着,养大了给咱看场子。
  就这么着,四全成了那只狗仔的奶爸。狗仔住进了四全的房子,他们每天出出进进,形影不离。狗仔一天天长大了,它喝四全杯里的水,吃四全碗里的饭,大家都叫它五全,说那是四全他弟,四全听了,不气不恼。


7
  

        天气日渐转凉。猪肉价格持续上涨。


  这一阵子,网上热议的话题,一股脑都跟猪肉有关。


  一切有关猪肉和猪的讯息,龙飞几乎都要天天都关注着。


       手机上,大家都拿猪肉搞笑着,舒缓着吃高价肉和吃不到肉的相关和无关的生活压力。有人晒饭,专挑几块大肉出来晒。有张图片上,一个男人脖子上挂一吊肉招摇过市,那比挂着大金链子炫眼得多。有的图文并茂,说农村姑娘征婚找对象,把男方猪的存栏量都列为硬性指标了。不甘落寞的,是主流媒体,日复一日地发布着相关猪肉的新闻,点击率一直居高不下。几千年来,猪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价能空前高涨到如此地步。龙飞想着这些,觉得虚无缥缈得像在梦里一样。


  同样虚无缥缈的,是四全和三元的婚姻大事。旁人都觉得,香草不该脚踩两只船。


  一个寡妇,两个光棍,本来就不好说清楚,还别说整天处在一块呢。事实上,他俩对香草好,香草对他俩都好。几个月来,浆洗衣服,缝缝补补,香草从来也不避讳旁人。香草是拿他们当弟弟对待,更是没有做过出格的事。当然,那次在诊所,三元陪香草上厕所除外。不过,那也算不上啥出格的事吧?


  中秋节那天晚上,龙飞给了香草二百块钱,让香草多弄几样硬菜,大家一起喝点酒热闹热闹。也是在那天晚上,吃吃喝喝的过后,借着酒劲,三元给香草说,年底分钱后,他就要娶香草。这话说在众人当面,不像是酒话,也不像玩笑话,说得真真切切。香草说,三元酒喝大了,说醉话哩。四全扔下筷子,起身走开了。从那以后,三元说的那些话,整天萦绕在四全脑海里。


  一次,香草无意中听四全抱怨,说龙飞做事不公道,凭啥年底给三元分6万,却给他5万,比三元少1万。他在猪场做的事,一点不比三元少啊!他想不通。


  最终,四全做了一个决定,四全觉得他必须这么做。这件事,四全做得很隐秘,的确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脚。


  几天后,三元饲喂的三头怀有崽子的母猪在一次进食后都口吐白沫,没半天就都蹬腿了。三元和龙飞都很惊异,之前没有发现任何征兆。三元觉得母猪像是中毒,龙飞觉得也像。三元说去县上做个检验,龙飞不让,坚决不让,因为龙飞不想让相关检验部门知道,他的猪场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死了几头猪。再说了,万一不是食物中毒,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龙飞建议大家,密切关注每头猪的吃喝拉撒睡。就这样,高度警惕了一周左右,并没有发现有再有异样情况。龙飞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提醒大家多操心。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香草没有让它过去,香草私下问过四全,是不是他干的,四全坚决不承认。四全做贼心虚,香草能感觉到。香草问四全为啥要那样做,四全说他真的没有,他说香草怀疑的也对,他不想让三元娶她,他不想让三元顺顺当当地拿到那6万块钱。香草质问四全,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四全说他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就已经遭报应了。他四全喜欢香草,却得不到香草,这也还是报应。香草对他四全好,也对狗日的三元好,这也是报应。都这么多报应了,他四全还怕啥?就是出了人命他也不怕!他四全怕过啥?


  最后,四全还撂了几句狠话。


  四全说,你嫁给三元吧,我不会娶你的。疯传你的闲话,你不会不知道吧?


  香草吃惊地问:啥闲话?


  四全说,你到外面听听去,你臭得连狗都不闻了,方圆几十里都摇了铃了。谁不知道,你在养猪场伺候三个光棍汉哩,谁都知道你大腿根上有个红胎记,还说你白天在厨房挣钱,晚上在床上挣钱……


  最后这些话,香草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最没想到还是从四全嘴里说出来的。


  香草如五雷轰顶般的眩晕。她怎么也平复不了自己的心情。她真想一头撞墙了结了自己。那一刻,她想到了正在上大学的一对儿女,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她还没有尽完自己应尽的义务。


  香草手脚发凉,感到自己脸色蜡黄。


  她一字一顿地问四全:外面传我的那……些狗屁话,你……信吗?


  四全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打死我也不信。


  四全还说,你是个好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哩。


  香草听后哭了,无声地哭着,任泪水奔涌。香草也终于明白了,三元为啥对自己不像从前那样了,他对自己明显地冷淡了。她当时还为此高兴呢,她觉得三元就应该这样做,他一定要娶一个好媳妇,而不是娶自己这个寡妇做媳妇。


  那以后不久,香草决定离开,不干了,她不能再干下去了,一时一刻都不能了。香草给龙飞说了这样的情况:


  香草说,她儿子说了,妈你要是还在养猪场做饭,我就不上大学了。女儿也说了,妈你再去养猪场,我就回不了家了。儿子和女儿是在电话里说的,说得并不轻松。香草说,她心上本来就被戳上了无数把刀,又被自己亲生儿女一人戳了一刀。这些戳在她心上的刀,她到死都拔不下来了。


  香草说,她的心疼啊,这些看不见的刀子,戳得她心没黑没夜的疼啊!


  香草和光棍们的这些传言,是香草多事的二姑妈有意无意地说给了香草的儿女。


  香草走的那天,做了最后一顿晚饭。她自己拿钱,给他们的晚餐添了酒菜:一瓶西凤酒,一盘猪头肉,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盘花生米。重点要说的是那瓶酒。这瓶酒,香草男人在世时没舍得喝,他说这是一瓶好酒。他的病,就是酒喝出来的。男人走了,七七灾灾,直到三周年,香草都没有给自己男人喝那瓶酒。香草不想自己男人到了那边还喝酒,香草只想男人健健康康的,不让他在那边再半道上扔下一个女人,扔下一个家。


  酒菜摆上饭桌,香草招呼三元和四全他们围了饭桌坐下。


  香草神情沉重。看着桌上的酒菜和香草的样子,三个光棍汉很是不安。香草拿来三个小碗,两高一低三个玻璃杯,低的玻璃杯上有“百威啤酒”的蓝字。香草瞅见了这几个字。香草想着她今晚必须要发一百回威在他们几个人身上。一人二十回,三十回……


  香草的手开始有些抖,她抖抖索索地拆那瓶西凤酒。酒的包装盒太硬,她左左右右换手,撕了几次都没撕开。香草有些气恼,她把酒盒扔在地上,直接用脚踹,踹到第四下的时候,盒子裂了口子。香草拾起酒盒,把酒瓶掏了出来,咣的一声,蹲在桌上。三个光棍汉齐刷刷地看着香草动作,直到酒瓶放上饭桌。他们也看到了香草满脸的泪水。香草哽咽着,吸溜着鼻息。大家愣愣地坐着。三元觉得香草的哽咽声,很像他管的某一头猪轻轻的打鼾声。三元立刻在心里骂自己,这么想香草,太不是人了。


  过了好一阵子,香草止住了哭。香草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的香草说,三元,你给你几个把酒倒上。香草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平和得像微风拂过了水面。猪场里有头猪好像被同伴攻击了,惨叫了一声,叫声在香草说完那句话后传了过来。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了,四全他们几个转头望向猪叫的方向。 


  三元赶紧倒酒。香草又说,今这是我给你几个做的最后一顿饭了……你几个……吃好……


  空气骤然间凝滞了,四周突然一片寂静,静得像行刑前萧杀的刑场。三元倒着酒,目光斜到了那几盘菜上,听着香草的话,他突然间觉得脊梁杆发凉,一股寒气直窜头顶,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三元的脑海里闪电般地闪过一个念头:菜里不会有毒吧?三元想大叫一声,扔下酒瓶飞速逃离。三元甚至想到了自己箭一样飞奔而去的背影。三元只是想了想,腿脚却扎了根一样,纹丝未动。不觉间,三元倒的酒溢出了杯子,无声地淌向桌面,三元连忙停手。


  猪场特有的气味飘散过来,和白酒的香气搅和在一起了。没有谁能分清自己左右鼻孔里是猪粪味还是酒香味。香草端了三元特意放在她面前的低杯的“百威啤酒”的玻璃杯,一仰头,一杯酒全倒进了嘴里。香草紧皱眉头,把杯子摔到了地上。杯子摔到水泥地上的一瞬间,三元想到了刽子手摔向地面的黑瓷碗。三元打了一个激灵,大家几乎同时都打了一个激灵。


  香草接着说,我今儿个走出这门,谁再嚼舌头提起我香草的名字,哪怕提一个字,我咬断他的毬!我说到做到!


  香草全身发抖,嘴都斜在脸上了。说完,香草起身,后退一步,再迈开步,步伐沉重地走了。


       香草头也没回。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猪场的猪开始叫了。开始只有几头猪在叫,后来所有猪都叫了。


       三元给龙飞叙述了这个情景。龙飞说猪不像在叫,倒像是在笑。


       龙飞陷入了沉思:猪虽不说话,但猪可能会笑。猪笑人一张小嘴忒会搬是弄非。猪也笑人的一张小嘴能把黑说成白,把扁说成圆,甚至能把活人说死,这比把死人说活更可怕。猪不说话,但猪拿人做出的事情衡量人。猪知道,它们两个同伴不幸摔死了,消息传到人那里,会被人传成两头猪为情所困殉情了,滑稽得很。猪也知道,瘟疫来的时候,它们遭遇不幸,同胞成批成批死去,却会被人报成挤压踩踏或者无足轻重的死因,肉照样会被人卖向餐馆……


       龙飞想,有时候猪叫着,也像是笑着。龙飞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滑稽。
这是后话。


  那个傍晚,香草就那么走了。饭桌上的盘子里,香草从镇街上拎回来的猪头肉和花生米,挤挤挨挨挤满盘子。猪头肉上,那颗没被摘下来的黑眼珠,与另一个盘子里所有的花生米对望着。旁边那盘炒鸡蛋,黄灿灿的更加耀眼,虽然是在黄昏时间。


  此后,这里所有的猪和活物,没有一个再见到过香草。香草那天穿过猪舍的身影,成为这些人和那些猪永久的怀念。


  饭桌前,谁也没有心思再吃饭了。看着那盘炒鸡蛋的三元,又想到了香草大腿根的那块鸡蛋大小的红胎记。


  你个猪。四全看着三元说。


  你个猪!三元回敬着四全。


  你是个真猪!谁叫你偷看香草洗澡呢?!四全声音变大了。


  你才是个真猪!你不也偷看了!?三元的声音远盖过了四全的声音。


  一个寡妇大腿根的胎记,被三个光棍汉都知道了,继而传遍方圆十多里所有的村庄。传扬的版本日日夜夜翻新着,传言的龌龊掩盖了清白的事实。


  香草就那么走了。三个光棍汉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


  香草做的饭就是好吃,她擀的面条挑在筷头上铿锵作响。三元这么想,四全他们也这么想。


  后来,香草走后的后来,龙飞没有再给他们找人做饭。龙飞叫他们几个自己轮流做饭。


  也是在后来,三元回忆说,香草那天刚走出猪场的门,满猪场的猪确实都叫响了。那些猪不是叫,确实是在笑。听的人笑说,三元的魂被叫走了,被猪也可能是香草,或者都有。


8


  临近春节,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龙飞和几个光棍汉的心里却是火急火燎的。


  这一段,龙飞几乎整个白天都呆在养猪场,他像一个秋收前的老农一样,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大丰收。三元他们日夜守护着养猪场,呵护着他们养肥的每一头猪。他们期待着早一天卖掉这些家伙,期待拿着几沓子钞票回到自家屋里,站在爹娘面前,底气十足地挺直腰板说,快快快,快说个媳妇,连订带娶,半个月人要进门。


  五全做为一只狗,已经正式开口叫了,狗模狗样的叫声每天都会响在猪场里,那叫声轻飘飘的,奶声奶气的,像光棍汉给爹娘说今年一定娶媳妇那样轻飘。


  龙飞心里明白,日子的煎熬,并不是它的漫长,而是眼看就煎熬到了尽头,却总也不能到尽头的这段时日。


  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龙飞嘴上起了一圈燎泡,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一年的忙活,就要有一个很好的收成了。他每天都关注着生猪和大肉的价格。春节,是举国欢庆的大节日,一整个国度对大肉的刚性需求,让代表价格的数字,一日高过一日,坚挺如人的岁数一样——只朝一个方向,只增不降。


  近来,阴天多了,老天爷好像并不喜欢过年,一个个通向年关的日子布满阴霾。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大雪。从下午开始,天就低沉了,寒气凝重,并没有风,养猪场像夏日一样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没人知道,老天正实施着一场阴谋。


  雪是从晚饭后开始下的。没有风,雪下着,悄没声的,纷纷扬扬,寒气逼人。


  龙飞住在县城的宾馆里,房间的空调加足马力运转着,他热得只穿了内衣。三元他们住在宿舍里,那个生在屋子中间的火炉刚刚封了火,通向室外的烟囱口,呼呼外冒的烟气逐渐减少,最终若有若无。大家裹紧了被子,逐渐进入了梦乡。


  雪一刻不停地下着,雪花片不知何时变大了,一片连缀着一片,急促而又密集地冲向大地,冲向大地万物,像是要急急地堵上地上所有的孔洞和缝隙一样。


  凌晨了,四点多吧,哐啷一声,沉闷而又清晰的一声巨响,惊醒了熟睡中的所有人。紧接着,猪场响起猪的嚎叫声。猪场的彩钢瓦房顶不堪忍受厚厚的积雪塌了下来,猪圈的砖墙也被压塌。到处传来猪的嚎叫声,那声音低沉呜哇,最后渐次消失。


  龙飞一接到电话,就立即开车赶往猪场。到处是一尺厚的积雪,根本找不到原来的路面。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车子和人都不可能轻松地行进。等龙飞从四十多里外的县城赶到,天已经大亮了。


  四全第一个看到了踏着雪艰难地走进猪场的龙飞。


  啊……我的媳妇呀!哇……我的媳妇呀!四全突然嚎啕大哭。


  三元也看到了踉踉跄跄的龙飞。三元冲着四全喊了一嗓子:你哭个毬!你媳妇在哪呢?


  那一刻,三元和四全都想到了香草。


  雪仍下着,不管不顾地下着,雪花指甲盖一样大。一处墙角下,侥幸活下来的二十多头猪瑟瑟缩缩挤成一堆,它们的脊背上积了厚厚的雪。


  龙飞远远地看着它们,再看看三元他们,他双腿发软,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上。瞬间,蓬松的雪地随着他的身形陷了下去。


  龙飞倒地的瞬间,听到了自己身体发出的软绵绵的声音,他也清晰地听到了大家的惊呼声,紧接着听到了他们奔向自己时踩响积雪的脚步声。


       那一刻,龙飞脑海里浮现出一大群猪的模样,它们望着堆成小山样的钞票,一个个张了嘴吧,哈哈大笑着,像人一样地笑着,有几头猪竟然笑得泪眼朦胧。


作者简介:王炜,生于乾县,现居西安,自由职业,创有又火文字工作室。陕西省作协会员。散文、小说等刊于《博爱》《奔流》《散文选刊》《短篇小说》《少年月刊》《思维与智慧》《中国青年作家报》《新民晚报》《北京晚报》《陕西日报》等70余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