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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谷:中篇纪实文学《春华》连载(4)

 故人旧事2020 2022-07-23 发布于重庆

         七、横生烦恼

  
    明天大队要开社员大会。吃过晚饭,我便提着锄头,带上手电筒,偷偷摸上了自家柴山。
    我的柴山在屋后山梁顶上,周边没有人家。由于长期无人照管,剩下少许歪歪扭扭的杂树。唯独麦地边留下了一棵面盆粗細的夜合树。挺拔光滑的树干,舒展飘逸的树枝。细细的羽状复叶,昼开夜合,片片相对,柔嫩青翠。尤其是傍晚时分,叶片微合,随风漾动,暗送绿波,羞涩中透着妩媚。夜合树,学名叫合欢树。这是有着美好寓意的可爱的树,传说中的多情树。
 我径直来到夜合树下,摸摸光滑的树身,叹了口气,决绝地挥起了锄头。不一会儿,就围着树蔸掏了一个大坑。我铲断所有细根,亮出主根,然后找来些禾杆盖住树坑,才悄悄溜回家去。我决意做一个无情的人,要亲手毁掉这棵美丽的夜合树。舍此,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怨气。
 那是两个多月前,一次开完社员会,队长独自到我家来。寒暄了几句后,脸上换上了难得的笑容:
  “小周噢,你下乡已这么久了,总起看来,表现不差。你家里的情况,我们多少了解些。你怕是要做好长期扎根的准备。队里还是准备扶你一把,帮你把草房改成瓦房。你赶紧上街去买两斤铁钉回来,到会计那里报销。机会不等人,你要好好抓住哦!”
 这话,这语气,这表情,太突然了!让我一头雾水,转不过弯来。难道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感谢队里的关心,我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我赶紧表了个态。虽然将信将疑,但事不宜迟,我第二天就去把钉子买回来了。
 过了几天,一次午休出工前,一向快人快语的六嫂意外地来到我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条,有意无意地打听我家里的情况,还夸我运气好,有贵人相助。我如此落难,还有运气?难道她知道我要换瓦房?再说,这事与六嫂也没半点关系,太怪异了。她明显是话里有话,但我百思不得其解。
 又过了几天,同一个时段,这六嫂又到我家来了。这一次她笑嘻嘻地直奔主题:
 “小周咡,恭喜你呵!运气来了,门枋都挡不住。书记的二花咡看上你了。她爹妈也看好你,说你能文能武的,脾气也好。书记还表了态,只要你答应这门亲,给你三个惊喜:一可以在公社,也可以在大队给你安排一个事做,二可以把你的草房换成瓦房,三以后娘屋头可以帮你们带小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哦!就你的情况,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这样好的出路了。你快点跟家里通通气,早点把这事儿定下来,马上就可以盖瓦房了。”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出门走了。她这一说,我疑虑顿消,什么都清楚了。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以及与我曾有过交接,但从未在意的一些片段:一次队里开完会,她借故送几个棕子,到我家里来巡查了一番;一次插秧,她故意抛一把稻秧,溅我一身泥水,要我脱衣服给她洗;一次铲土,她竟当众挑逗我:
 “周哥,你脸上长的是什么疙瘩哟?”
  这是他们谋划商量,认定我会欣然接受的十拿九稳的事。不然,队长也不会事先就让我去买钉子。正是这种居高临下,自认施舍的做派让我十分气恼。我的人格是不容轻侮的。我不会去做违心的交易,不会用欺骗的手段去获取眼前的利益。我不会既糟贱自己,又祸害别人。下定了宁愿独老山乡,也不愿苟且这无爱婚姻的决心,我反倒平静了。但此事不能拖,得想个既不得罪人,又要明确婉拒的理由。媮安驭风去,烦恼拍门来。那晚,我几乎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收工时,我特意约六嫂走在后面。于是,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六嫂,很感谢书记看得起我,我对二花印象也很好。但昨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早就有女朋友了。”
 “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咋个没看到过?”
 “是原来的同学,她下乡在别的地方。”
 “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明白,哪个知青愿意嫁给你当农民?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扁担挑缸钵,两头滑脱!”
 “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走一步算一步呗。”
 “当然,那是你的自由。不过,书记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以后有你卖后悔药的时候!”
 果然,后遗症马上就来了。队长再也不提盖瓦房的事了,开会也不让我读报了,派我重活的频率也增多了。有人明显地躲着我,也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最可气的是胖二花,直接冷嘲热讽:
 “哟!周哥,落汤鸡咋又装凤凰啦!”
  我寻思,自己再表现好,再逆来顺受也没用,还不如破罐子破摔。不弄出点动静来,将来还不知道要被穿多少小鞋。于是,在擅自处理掉了两斤铁钉后,我打算敲山震虎,再拿那棵夜合树来祭刀。

和知青好友合影,左一为作者

    那天,大队开社员大会,我画了个卯就溜回家了。只需几斧头砍断主根,夜合树就悄无声息地慢慢倒下来。我赶快锯断枝条,先把树干顺着山坡滚到家里藏起来,再拖回枝丫,填平土坑。当晚,我就摸黑把树干扛到邻队的知青哥们处暂存。

 几天后,队长喊到我,厉声质问:
 “你为啥子胆大包天,乱砍队里的树!”
  我镇定地回答:
     “別乱扣帽子!这棵树在麦地边,和麦子争阳光、争水肥,影响了队里的粮食生产,拖了农业学大寨的后腿。我在自己的柴山上行使管理权,主动挽回不该有的损失,怎么叫乱砍?你认为我犯了法,可以向公社反映,我只接受公社处理。”
 看我义正词严,毫不退缩,可能也担心我把内幕捅出去。队长认怂了,说小事一桩,何必惊动公社。结果连钉子的事都不了了之了。
    事实证明,我处理这件事不卑不亢,是十分冷静和得体的。既不愿投机,也不愿苟且,还不愿示弱。当机立断,柔中见刚,也为今后避免了不少麻烦。我有个同学下乡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由于处置不当,结果适得其反。
 那是大队长的妹妹向他示好。他动了歪心思,想利用其作为跳板,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虚以周旋,假意应承,想只见兔子不撒鹰。谁知这玩火之举,难逃其哥的手掌。任你千般算计,最终转头成空。不仅什么都没捞到,反而弄假成真,被逼结婚生子,扎根山乡。直到知青全部返城时,他无法独身而退,只得携妻带子回了城。虽说在镇上安排了一个工作,但收入甚微,根本无法养家糊口。迫于生计,他让老婆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勉强度日。一着不慎,酿成终生悲剧,真让人唏嘘不已。
 这是我下乡做过的一件最出格也是最正确的事。后来渐渐归于平静,一切又回到原点。回不去的,只是我对不幸沦为牺牲品的,那棵无辜的可爱的夜合树的深深怀念。
       
         八、初现转机

 一大早,天公不作美,竟然下了一场阵雨。昨天队长通知我,明天大队批林批孔宣讲组要到队里来巡讲,指定要在知青处吃午饭。我尽力做好了各种准备,但临到做饭时,灶头上方房顶破损处,开始滴起水来。雨水直接掉进锅里,还怎么做饭?糟了,看来必须使用绝招了。我熟练地在灶头上架起长凳,铺上蓑衣、斗笠, 就着板凳空隙做起饭来。没想到正在炒菜时,队长领着宣讲组的三个人就进门了。为首的张组长,是当时乐山艺术团团长,高高胖胖,梳着个大背头,操一口带滋性的普通话,很有艺术家的派头。他看我手足无措,十分尴尬,便挺起拇指,大笑起来:
    “哈哈!小周厨艺真是绝了,好一幅架凳烹饪图呵!”
  我赶紧就坡下驴:
     “张团长是稀客上门,我是搭篷炒菜,香味不外泄哦!”
  吃饭时,张团长还询问了不少跟知青有关的事情。当时,我还有些纳闷,这跟宣讲有什么关系呢。后来,才知道张团长儿子也是知青。他是有意来体验一下知青生活,才指定到知青家吃饭的。没想到一来就遇到这样奇葩的场面,我想肯定震撼到他了。
 一日饭后,我送张团长一行到邻队去巡讲。刚出门不远,走在一条田埂上,远远就看见幺叔担着粪迎面过来了。这是一个憨直的老头,平时最喜欢较真,身为长辈,却常常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我正盘算着找个宽点的地方让个道。哪知身后的张团长突然大声嚷嚷起来:
  “回去!回去!赶快转回去!”
  我回头一看,只见张团长一只手拿着手帕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不断往前挥着,口里不停地喊着。这场面太难堪了!要幺叔担粪回去,按他的性格几乎不可能。我们一行要么擦身而过,要么原路返回,但张团长这么一咋呼,已把路堵死了。更关键的是,宣讲组长怕粪臭,在幺叔眼里,就太跌份了。他的嘴是不会饶人的,说不定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这突发情况,把我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我脑子飞快转动,忽然灵光一闪,赶快迎上去:
 “诶!幺叔,你挑粪浇菜噢?宣讲组正说要到你家去坐坐呢。来!你放下,我帮你挑回去。你快陪张组长到家里坐。”
 幺叔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粪桶。一场极可能酿成的意外风波,就这样化解了。虽是小事一桩,却让我在宣讲组那里得分不少。
 出于礼节,张团长也邀请我到他们住地做客。有一天,队里水塘放水捕鱼,我分得一条鱼。顺手在地里拔了一把葱,提着鱼就去宣讲组串门了。宣讲组住在公路边上一排专门腾出来的村民房里。中间堂屋是办公室兼起居室,两旁是卧室。两边转角分别是厨房和厕所。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下象棋。两个主将,一个观众,三颗头攒在一起,恰好凑成了一个黑黑的“品”字。
 我旁观了一盘棋,发现他们棋艺一般,强不过养路突击组的眼镜。后来,他们邀请我杀一盘。我觉得露脸的机会来了,便摆了一个从眼镜那里学来的超难残棋阵,欢迎他们来攻擂。引得三人兴趣勃发,各自磨拳擦掌,排兵布阵,轮番上场大显身手。一轮下来,攻势乏力,战况不佳。我自岿然不动,稳坐擂台。三人干脆合并一路齐攻,意见稍有不合,便争得不亦乐乎。尽管他们使尽浑身解数,还是破阵无方,铩羽而归。这时,我才稍加指点,助他们一臂之力,擂台瞬间垮塌。于是,主人大彻大悟,抚掌称道。客人开口一笑,道出原委。三人对我的这段“牛棚”经历,颇感兴趣,详加询问。我索性放下戒备,道出前因后果,以及个中故事,披露出自己下乡的苦衷。大家不禁对我的境遇,顿生感叹,聊表抚慰。对远方的眼镜先生,尤加赞赏,肃然起敬。当晚,我自告奋勇,下厨做了个家常红烧鱼。我们就着这盘鱼,外加几个凉菜,以茶代酒,神侃海聊,谈笑尽欢。
 一次做客,一盘残棋,一份烧鱼,彻底消除了我和宣讲组之间的距离。
 按照宣讲组的要求,各队都要在批林批孔的基础上,联系实际狠抓阶级斗争。我队没有一个本地的阶级敌人,于是一个外嫁来的地主婆就成了唯一的斗争对象。这个地主婆,本是镇子边上的人。她出生地主家庭,解放时刚满十八岁,所以评了地主成份。后来她嫁了个志愿军丈夫,风风光光地当了几年军属,终因成份过高分了手。随后,她破罐子破摔,放纵自己瞎混。文革开始后,她就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女孩,嫁给了我队的老光棍贫农三叔,摇身变成了老三婶。
 新队长急于表现,立马组织对地主婆的批斗会。他动员三叔大义灭亲,策划同房住的兄弟媳妇内部揭发,指定几个和地主婆吵过架的人批斗发言,邀请宣讲组派人参加。由于准备不充分,批斗会开得很不成功,揭发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诸如老公不洗脚被关在房门外,破口大骂兄弟媳妇,为评成地主喊冤,在贫下中农面前自称老娘,全队唯一只抽纸烟的人,猪草背篓里发现红苕藤等。宣讲组对此很不满意,决定转换形式,指名由我来办一期批判地主婆的专刊。
    曾有当年在造反组织厮混的经历,对搞大批判有一些心得。最重要的是队里给记工分,报销耗材。接受下任务,我立马付之行动。先画了幅手握铁扫帚撗扫女蛇人作为刋头,再给地主婆罗列了四大罪状:一、不劳而获,享受剥削十八年;二、乔装改扮,变身军属掩身份;三、见风驶舵,携女外嫁躲专政;四、明目张胆,蓄意侵吞占公产。第四条是其老公把溪边那棵老朽倒塌的黄桷树,擅自搬回家,据为己有。我把它也算到地主婆的头上。然后以这四条罪状为由头,分别上纲上线逐一批判。由于标题很醒目,内容有一定依据,还配上了简单的插图,整体效果还不错。宣讲组比较满意,听说张团长还在大队召开的干部会上做了通报表扬。
    宣讲组撤走以后,新上任不久的大队书记,出人意料地安排我当了广播维修员,负责整个大队的广播线路维护,器材维修,以及新用户的安装使用。全大队十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之前大都已由区上指导,公社统一组织安装好了广播。我的业务隶属于公社广播站,职责就是加强巡查,保证线路畅通。随叫随到,保证喇叭畅响。至于报酬,则由自己登记出工天数,年底报给大队会计,再核算平摊到每个生产队参加决算。我置办好全套行头,到公社广播站简单培训了一下,就走马上任了。
 务农三年多,得到这个差事,很符合我的胃口。
  其一,自由。每天背个包,提副脚钩,东游西逛,走村串户。我们大队山多林密,到处都是天然氧吧。尤其是秋天,树叶绿的绿,黄的黄,红的红。茂密的草丛里点缀着些五颜六色的野花。秋风拂来,阳光穿透摇曳的枝叶,撒下条条若隐若现的金线。这时找一处僻静的山林躺下,闻着散发出清香的空气,听着婉啭的鸟鸣,看着一本闲适的书,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做一场幻游世外桃源的美梦。至于巡查中发现了小问题自己排除,遇到大问题找所在队派工,指导他们干就行了。逢到赶场天,大摇大摆地提几只脱了锡的喇叭,到公社广播站焊焊,再溜回家玩玩,第二天才慢条斯理地回去。   
 其二,实惠。我享受技术师傅待遇,凡队里派了工,就要派饭。其实不派饭也好办,巡到合适人家,帮他解决点小问题,拖到饭口,还愁没饭吃。我干了三年维修员,走遍了全大队的每一户人家,尝了百家饭,省下了不少粮食。当然,工作还是认真的,社员也是满意的,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其三,可以扩大交友。这项工作,必须广泛地与人打交道,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的封闭性格,由此结识了不少知青战友、农友、书友。公社还不时组织各大队维修员联合巡查,更扩大了朋友圈。
 不知是宣讲组起了关键作用,还是新书记动了恻隐之心。总之,在最艰难的时候,我本无心插柳,哪知绝处逢生,豁然开启了知青生涯的第二个阶段。得以改善了生存环境,舒缓了阴霾心情。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感谢大队书记,感谢宣讲组,感谢张团长,感谢张团长的知青儿子。
 唯一不足的是,年底时,我需要挑着箩筐挨队去收钱粮。有时找到了会计,可没找到保管,有时找到了保管,又找不到会计。不过,那都不算什么,总归是甜蜜的烦恼吧!
 
(未完,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周怀谷,1951年出生于四川乐山。初六八级毕业,知青插队下乡长达十年。其间躬耕农亩,坚持自学,历经磨难,达成蝶变。1978年考入乐山师专(现乐山师范学院)中文专业,毕业后任教于四川省犍为师范学校。著有《故乡的黄桷树》、《盘山路》、《捉鱼》、《梦中的桂圆树》、《老腊肉》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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