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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城开门办学:脱产干部多,社员跟着往后拖 | 卢盛江《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10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读大学期间的我。
 

(到老乡老师家串门访问,还得到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我们毕业之后可能不回原单位,要去当打工分的教师。再过几天,消息得到证实。学校正式传达朝农经验,大学生毕业之后不分配工作,回乡当农民。我心凉了一半。好不容易从农村到了煤矿,煤矿虽然不好,好歹还有工资。现在连煤矿也回不去,怎么这么倒霉?

班里炸开了锅。有说:「毕业后拿工分,这不是要集体所有制吗?现在是集体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过渡,又让我们拿工分,这不倒退吗?」学朝农,社来社去,搅得每个人都心神不宁。后来是怎么平静下来的?记忆不是特别清楚。但记得不久军训,中文系党总支郑光荣书记来看望同学。他像聊家常一样,聊学校的情况,有意无意地说,今年师院还要招收五百多,有八十个「社来社去」试点,其中有中文四十,数学四十。郑书记很关注学生思想,又很注意工作方法。他不能直接回答我们这些人要不要社来社去,只说今年会有试点。他实际上打消了大家的顾虑。

我们是一九七四级。一百号人一个班,男生六十六人,女生三十四人。二十九名中共党员,六十六名共青团员。

不少是基层干部,省厂矿党委常委,民兵营长,大队书记大队长,大队公社妇女主任。很多在下面当过通讯员,不少中学老师,小学老师。好几位老高三的同学。多年后,我访问当年教我们的老师。他们说:「工农兵学员独立生活工作能力强,基本不用老师管理,自己就管理了。哪像后来一些大学生,读书要父母送,要父母陪。经受不得事情,遇到了小事,就过不去。老是为他们担心。」他们又说:「工农兵学员水平参差不齐。有差的,但也有强的。差的特别差,强的特别强。」他们说的比较客观。班主任叶树发老师是一九七○级工农兵学员刚毕业,很随和,瘦瘦的个子,清秀白净的脸,看着可亲又有点愐恬。这天班里开会,叶老师就讲反腐蚀的问题,要求做到四点:一,树立正确的学习目的,摆正政治与学习业务的关系,二,改造世界观,三,加强组织纪律性,四,到学校后有没有保持工人农民的本色。刚入学是入学教育。后来有军训,劳动。)

站立说话者,当年的班主任叶树发老师,随和,热心,受学生尊敬。旁坐者,当年班党支部副书记(书记是班唐主任叶老师),南昌老高三学生,下放农村,任大队书记,即学习刻苦,到公社干部,下放老师干部那儿借书看,也省伙食费买书看的。毕业时他留校,后来担任副校长。

读书三年,开门办学特别多。开门办学有学工学农学军。学工是到工厂,学农是到农村,学军是军事拉练。

第一次是学农,时间一个月,地点在塔城。塔城是南昌县的一个公社,现在叫乡。每个组一个大队,有的也有两个组在一个大队。那时叫大队,现在叫村。我们七组和另一个组的一些同学在东游大队。

那天我们从宽阔的柏油马路,到沙石马路,再走泥泞的乡村小路。先到旁边一生产队,和八组同学一起吃午饭,接着帮当地老乡抢收油菜。天突然下雨,场上晒的油菜被雨淋了就会沤坏。雨住了,才到我们七组的住地。忙了一个下午,打扫出两间房子。

第二天上午快十点了,才请万队长来介绍情况。我们知道,我们所驻的第四生产队,有三百多人,四百亩土地,平均分值只有五角多钱,粮食产量也不高,只有亩产六百多斤,是一个较落后的队。东游大队有四千人,塔城公社有三万多人。

我们接着分队讨论。一是宣讲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指示的分工,二是五个问题的调查小组分工。每个组有带队老师。我们七组带队的是马列教研室的李时务老师。随队有中文系周盈科老师。周盈科老师是系党总支委员,教古代汉语,后来教我们先秦文学。他好像和锺义伟主任一起负责整个这次开门办学。锺义伟老师是中文系办公室的主任。

这天周老师对同学说:「这个星期基本上以劳动为主。先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才能做其它工作。」

这天上午又听大队书记介绍东游大队的基本情况。下午,李老师讲课,讲关于按劳分配的问题。这是教学改革,不在学校里学,而在农村实践中学。又一天上午,李老师给我们具体讲如何调查研究,各个专题如何调查,用什么方法,有哪些注意事项。

我们一边劳动,一边调查。还在村里用石灰在墙壁上刷「识字台」,搞学习专栏的。组长给我任务,编顺口溜,准备到生产队政治夜校做识字台。我编写道:

「主席指示闪金光,照得我们心里暖。理论问题要弄清,种田才能有方向。……」

这天下午,又听中文系汪大钧老师写作课,讲如何写调查报告。地点在东游小学。这个小学的老师也参加听课。他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听大学老师讲课。晚上队部一处大房子,办了政治夜校,我们的同学要政治宣讲。

这都是教学实践。

最初的印象不错。

所见是一望无际嫩绿的秧苗,天边一抹一抹深翠色的是村庄。住的是两间新做的砖瓦房,用石灰粉刷得雪白。看得出,他们把最好的房子给我们住。村里有五·七小学。毛主席有关于教育的「五·七」指示,大意是半工半读。我们到的当天,下午刚安置好铺盖,就邀我们去观看小学生的文艺节目,作为对我们的欢迎。

这天,大队胡书记作报告,讲他们怎样批判资本主义倾向。他很会总结,说:

「批一步,进十步,批十步,进一路。」

他说:「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狠批单干副业、投机倒把、扩大自留地、搞自由种植、自由贸易等倾向,大搞农山基本建设,修渠挖塘,调动了社员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使东游面貌发生巨大变化。多数生产队家家有存款,户户有余粮。第七生产队一九六四年亩产不到六百斤,到一九六八年就跨过了『纲要』,一九七○年跃上了千斤,以后更上一层楼,一九七二年达到一千二百斤,去年,一九七四年,又一跃为亩产一千三百斤。我们连年受灾,连年增产,集体经济不断得到巩固发展。这正充分说明批判资本主义倾向的重要意义。」他说得头头是道。

又一天晚上,开忆苦思甜批判会。贫协主任控诉日本鬼子侵略我国,烧光杀光抢光。到这个地方,在一个大庙里关了二三百人,用重机枪轻机枪架起来扫射。一次,村里一个聋子没来得及逃走,被捉住,日本鬼子问他要花姑娘。他说:「我听不见哇,我是聋子啊,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啊!」日本鬼子便拔出刺刀,恶狠狠地说:「我看你耳朵聋不聋!」用刺刀从左耳穿进,右耳出来。

会场上响起激愤的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我们参加劳动。先是耘禾。本地人双脚跪在地上,双手去扒。我从未见过,还是按照我在李村时的方法,拄一根小木棍,用脚盘着耘,或者象莳田一样弯腰用手扒。一下水田,我就象回到了李村,一种亲切感。五年时间没有下水田了。

渐渐地,了解到更多的东西。

这天下午三点才出工。后来的几天也基本如此。晚上参加村里的干部会。一幢没人住的破落房子,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一张旧方桌,几条长凳。干部来开会,多是赤脚,随便围坐,坐下便抽烟,也有嗒拉着头象累得抬不起来似的。

队长讲了话,我们组长陈芳茂也讲了几句关于我们来意目的的话。时间并不长,就有几个干部好几次站起来,把烟斗插在腰间,显得不耐烦要走的样子。终于没能走,又坐下。

这天晚上又参加队里政治夜校学习。因为省里要到这个大队检查学习理论的情况。队里的干部先讲话,布置了一番迎接省里检查的工作,接着学省委书记在《红旗》杂志新发表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农村无产阶级专政的文章,一个退伍军人模样的人念了一遍。

参加学习的基本上是队革命委员会成员。有几个人很不耐烦,最后忍不住提出意见,说:

「不要光学在口头上,不用到实际上,生产队出勤不出力,出勤拖拖拉拉等现象,学了就要用,就要解决这些问题。」

这天上午照常十点出工,十二点收工。二十多个人只耘了两丘田。当地社员说,这个队是「脱产干部多,社员跟着往后拖」。什么队长、会计、出纳,还有几个什么干部,都是很少劳动,工分却比一般社员多。怪道社员会没劲头。

这天上午,留了几个同学在村里用石灰在墙壁上刷「识字台」,也有搞学习专栏的。组长陈芳茂见人手够了,对我和另一个同学说:「我们去劳动吧。」于是来到村头,已经九点半了,一群社员还在田头,没有下田。

耘第二遍禾了,禾苗长高了,茁壮了。组长想起一件事,问旁边一个小青年:

「那地主的儿子也来耘田了吧?」

那人转过脸看了组长一眼,摇摇头:「不知道。」看清这人瘦小身材,小眼睛,尖下巴,瘦长脸,约十六七岁。

我和组长并排着耘禾。组长轻声对我说:

「糟糕,问到的这个就是地主的儿子。」

他又说,听说那天队长就叫他带我们耘田,是女同学也参加了的那天。

「队里也扯蛋,我们来这里是向贫下中农学习,他们却让一个地主的儿子带我们去耘禾,让我们向他学习吗?队里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我没在意,只「嗯嗯」地应着。组长接着说:

「我后来听说那人是地主的儿子,很气愤,但是不敢肯定,如果真是,我们一定要向大队反映。所以,现在要调查调查。----谁知偏偏问到他头上。

我于是也想,这村里也是有点怪。正气压不倒邪气,阶级界限不分清。前几天,地主分子死了,而且是解放前村里最大的地主。出殡的时候,抬着棺木在村边的田里转一圈,这才抬去埋葬。这些田原来是他家的,死后还要转一圈,表示他原来是这些土地的主人。那天地主死了,村里大摆宴席,请客喝酒,大办白事。队里几个干部也去「赴宴」。而且抬棺材的,还有贫协主任。这不更丧失阶级立场吗?

又想到那天社员说的,队上五六个干部都「脱产」,有的几乎常年不下田,工分却比别人高,一不开会,二无公事,为什么不劳动呢?

我们看到那个队长,淡眉圆眼,下巴微翘,一天到晚穿鞋着袜,游荡游荡,我们来了十几天,从未见他下过田。怪道社员在我们参加第一次政治夜校学习时,说他讲得多,做得少。不错,这人嘴巴很能讲,一开口,便若悬河,头头是道。

今天听到这一桩,更证明这村子里阶级斗争很复杂。

我们耘到田头,伸了伸腰。管水员正在旁边:高个泥腿,黑脸,衣袖高高撸起,拿一把铁锹。组长问他几句家常,便转问那件事。管水员说:

「那地主有两个儿子……」

朝田里二十几个背影望了一下,指着快耘到田头的一个扎黑腰带的粗壮青年说:「这是他大儿子。」又在人群里仔细看来看去,---因为隔着远,又是背影---好一会才指着末尾第三个瘦小身材的说:「那是他小儿子。」

正是那人,证实了组长的眼力。

我们没有急着下田,在田埂上跟管水员聊起村里有哪些劳动模范、先进典型。管水员沉吟了半晌,没作声,望着远处的田野村庄。组长补充说:「就是那种劳动积极,热爱集体。」管水员才慢悠悠地说:

「劳动积极么?×××,×××两个倒可以算。」

组长和我都没听清,忙问:

「什么名字?」

一边忙掏出纸笔要记下来。管水员又把名字说了一遍。组长记下来又问:

「他们多大岁数?是贫农吧?是干部吗?」一一记下来。又问:「有什么事迹吗?」管水员说:

「就是劳动积极,忠诚老实呗。」

「能举一两个例子吗?比方说,……」

「例子?……例子倒是没有什么。

我们都失望了。因为要写通讯,没有事例是不行的。组长又问:

「有出席公社、大队劳模会的吗?」

管水员想了想,说:「有一个吧?」

「什么名字?」

×××。

我记得那天在公社看到光荣榜上有这个名字,可见是不错的。

可一问到有什么事迹,又失望了。管水员说:

「就是听话呗,队里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下雨也好,天晴也好,叫到他,他就一定会去干,忠诚老实。」

要他举一两个具体事例,比如说,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他摇了摇头。

看来再要深入了解什么东西是不可能的。我们结束了聊访,参加到耘禾的人群中去。

我与赖大仁同学当年合影。赖大仁,江西吉水人,一个淳朴踏实的农村青年。入学前是农村通讯员,白天顶烈日,冒寒雨在田里干活,利用晚上时间写通讯稿子,稿子曾上省报。家里穷苦,读书刻苦,入学后被子、蚊帐靠学校补助,一双解放鞋穿了三年,外衣只有换洗两套,一年四季只穿一条单裤的同学。在校期间就有文章在《光明日报》发表。毕业后留校,和我同住一间单身教工宿舍多年。后来他成为博士生导师、文学院院长,出版多部著作,是国内文艺理论界的著名学者。

我们调查社办企业。

李老师先给我们讲,如何调查研究,不同的专题不同的调查方法。这天我和杨华林、林日清为一组,去做调查。杨华林爱好诗歌。林日清性爽直。公社负责工业的李主任热情接待我们,公社工业办公室负责人万主任介绍情况。

下午去农具厂,农具厂赵主任又介绍情况。接着参观他们自己设计制造的土车床,皮带锤和平板锯。他们说,这是他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结果,体现了毛主席说的「高贵者最愚蠢,卑戝者最聪明」。

第二天继续调查。这次多了几个同学。组长也亲自出马。久雨后难得的晴朗天,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蓝天飘着几朵白云,抚河水波浩淼,田野一片葱绿,微风吹过,绿色的禾苗泛起微细的波浪。

一路说笑,不觉走过了八里路,穿过公社,走过泥石铺的街道,走过卫生院,来到农具厂。两边是简陋的车间,正面是一排有走廊的楼房,当中一个空坪。空坪不空,堆放着沙石石灰。人字木房顶架,长长一根竹子,一筒一筒的大木头堆成一个小山。一边是废铁皮汽油桶,还有用这个汽油筒的铁皮加工成的保险柜,方方正正,漆成草绿色,崭新发亮。还有一些没有完工的保险柜,只涂了一层粗坯,也零零散散地摆了一地,东西乱七八糟,把这个大空挤得只剩下当中一条小过道。

走过空坪,到楼房前办公室坐一会,农具厂赵主任笑盈盈地接待了我们。我们说:「今天开个调查会,能把各方面的人找一些来座谈一下最好。」公社万主任和农具厂赵主任满口答应。

上了楼,会议室乒乓球桌围坐了十大几个人,两个干部,会计,五六个工人,加上我们五个同学,满满地围坐了一圈。有的同学不得不坐到另一张桌子旁。

情况都是工人介绍,具体,生动。昨天汪老师告诉我们注意点上和面上。现在是「面」上的东西多,「点」上的东西少。几个同学暗自着急。但是总没有办法弄到「点」上的材料。

在农具厂吃过午饭,接着又开调查会。到下午两点,告别工人回东游大队。本想多呆一些时间,因为想去大队知识青年点。我们约好今天下午去了解他们的情况。但是,到了知青点,扑了个空。

这天休息,有逛附近集市的,有看书的。我趁这个时间,写了通讯的初稿,写的是公社农具厂,一九七一年五、六月间自己动手,试制成功多用脱粒机。这种多用脱粒机,可以打稻子,也可以打豆子、麦子、红花草籽,给当地农村生产队解决了一个迫切问题。在试制多用脱粒机的过程中,还自己设计了一台土车床,又开展技术革新,试制了皮带锤、平板锯。又造了适合当地特点的铁犁、移苗器。他们的平板锯,锯架、连杆、锯基、大梁,都是用木头做的,因陋就简,就地取材。

我用了一个题目:「卑戝者最聪明」。

同学下来就要找乐子,互相之间开玩笑。玩笑有点过了,这天一个同学较真,说:

「再开我的玩笑,我就绝食!」

这天早上果然顺利地进行了一次「绝食」斗争。大家先没理会,后来见他真的不吃,并且一个人朝大队方向去,头也不回。众人才慌忙去追。

刚下来几天劳动,都是耘禾,只是越往后,人员渐渐减少。带队的李老师去公社讲课,一个同学高烧,一个同学腹痛,一个同学腿麻木,两个女同学耘了几天,这天也不耘了。这地方本来就没有妇女耘禾的习惯。

这天晚上自娱自乐,搞了个「文艺晚会」,吹哨子,传手巾,哨子停了,手巾在谁手里,谁就唱歌。结果每个人轮了一遍,都唱了歌。

中午到池塘游泳。水很浅,最深也不过齐腹部。这天两个生病的同学到公社医院看病,回来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一个同学脸色腊黄,神态不振,病情严重,都说要送住院。于是向生产队借了板车,男同学全体出动,送他们到七八里外的公社医院住院。

这天夜里因为挂帐子,闹到十二多钟才睡。本来不想挂,但天气转坏,想下雨,蚊子都往屋里跑。我先还睡了。其它同学挂帐子的声音把我惊醒了,蚊子也来咬,没办法睡,只好也起来挂帐子。

墙上没有钉子,挂帐子没有地方生根。去找钉子,没有找着,后来在一个同学那里找到两个螺丝钉。墙是砖墙,不对缝打不进去。又折腾好久。钉好后,又没有蚊帐竹子。只好用绳子穿进帐子,勉强挂成。床铺才两尺宽,而且不够长,一伸脚便到床外。睡后不久拉动帐子,钉子本来就不牢,一下子拔动了。帐子落下来直接盖在身上。这时也懒得起床把它弄好,敷衍了一夜。

第二天休息时,在厨房屋梁上拔了两根满是铁锈脏得要命的铁钉,对准墙上砖缝当当地正打,隔壁农妇带着怒色过来叫嚷:「不要把墙打坏了!」

住宿总是不得安分。一个神经衰弱的非得要非常安静才能入睡,因此经常失眠。偏偏开门办学班上那个「呼噜」住到了一起。这「呼噜」躺下不到两分钟便可睡着,而且不怕蚊子,不挂蚊帐,照样「呼噜呼噜」。这「呼噜」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象雷激,一会又象拉风箱,一会又细得象蚊子叫。

这位失眠者可恼火了,只听得他在我身旁的床上翻来覆去,压得竹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不停地说:

「唉!真倒霉,同了这样一个人,睡又睡不着,晦气,晦气!」

这天这位「呼噜」看书到很晚,失眠者只能陪着。因为既然睡了,等会「呼噜」进屋,推门关门上床,都有吱呀吱呀的声响,「呼噜」手势又重,响声大,失眠者又会醒过来。

屋里六个人都躺下了,灯熄了。没有什么声响了。可是失眠者还是不能入睡。野外青蛙「呱呱」叫声,听得特别真切,一声一声传过来。一会儿,村里又响起「汪汪」的狗叫声。……

终于睡着了。

这回是我们的「呼噜」睡不着了。他起身点着灯,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灯光很微弱,「呼噜」动作这回很轻。但失眠者看那灯光还是刺眼,声响还是很大。竹床一阵吱呀吱呀响之后,终于听到他的「抗议」声:

「哪个这么晚还点着灯?」

「唉!睡不着,看看书。」

是「呼噜」的声音。

「看书明天吧!搞得不能睡觉。」

「怎么啦?我看书又没影响你,你睡你的觉嘛。」

「呼噜」显然也对失眠者不满,抬高了声音。失眠者性情很温和,从不和人争吵,这时只轻轻叹了口气:

「唉,我是一有点声响有一点灯光也睡不着的。」

「呼噜」的大嗓门把我们几个人也吵醒了。大家也对他不满。在大家的抗议下,「呼噜」只好熄掉灯,忿忿地掀开被子,身子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又故意似地在床上吱呀吱呀滚了几下。

这回是他的邻居抗议他了:「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把我的帐子弄下来了。」话音刚落,只听得「叮叮当当」往墙上敲钉子。

「呼噜」也有点恼火:「你的帐子掉下来,关我什么事!不是我把你的帐子弄下来的!」

「怎么不是你呀!」

大约怕影响其它人,再没有争吵下去。

不到两分钟,屋里又响起了抽风箱一样「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回失眠者余怒未消,想发泄一下。他翻身下床,故意叫一句:

「他妈的,去拉泡尿。」

把门重重地一拉,出去后进来时又重重地一关。

我以为「呼噜」会醒来。不料那「呼噜呼噜」声音象打雷一样,反而升高了八度。

野外青蛙「呱呱」地叫,不一会,村里的公鸡也「喔喔」地啼叫了。

我们自己做饭。有一个同学原负责买菜。他买菜丢的东西太多,一次开发票时丢了一支四块多钱的钢笔。后来发现上衣口袋有一个小洞。又一次下雨带了雨伞出去,回来时天晴,雨伞又丢在卖洋葱的那里。前几天又告丢了四块钱。另外,他也正为写调查报告苦思冥想。这天,他不去买菜。组长便派我和另一个同学到附近茬港赶集买菜。也让我见识了抚河边的农村集市。

清晨的野外格外清新,禾苗青翠欲滴,白露水挂在上面,像一颗颗珍珠。白蒙蒙的晨雾像一层薄纱,轻轻罩在黛青的村庄上。东边天际,一片片云彩被朝晖润染,金黄色,绛紫色,火红色,鹅黄色,淡青色,绚丽鲜艳,象一幅水彩画。渐渐地,从天际云堆里射出万道金光,那云彩全染成了绛红色,越来越鲜亮,最后变成耀眼的白色。田野里,勤劳的人们已经开始劳动了。有牵牛扛犁的,有担尿桶的,有扛锄头、铁锹的。大道上,赶集的越来越多,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挎着篮子,拎着小筐子,也有骑自行车的。那时候,自行车是高档物品。

茬港是个小墟市。道路两旁,摆着韭菜、洋葱、包菜,还有腌菜。各种鱼类,黄锹最多。猪肉是见不到的。只有一个人把红鲜鲜的牛肉一块块吊在木架钩上招卖。那边又有很多人担着稻草来卖。稻草能卖,在我是新鲜事。却不见柴草。平原地方,大约主要烧稻草。只热闹了两三个钟头,人就稀稀拉拉。我老家的墟市可是从早一直到太阳快下山,都是熙熙攘攘。

我们买了韭菜、包菜、腌菜,几斤小鱼,又到小店买了辣酱、榨菜。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照在身上痒痒的。这时才觉得肚子已经很饿了。

其它小组的事情,有时也传过来。

这天,系办公室锺主任和一个同学经过,顺便看望同学,讲到另一个组,一个女同学,找地方洗澡,不小心走到一户富农家。正好组里开会,强调这个村子有十多户富农,不能随便去富农家。队里贫下中农又介绍,哪家是富农,一一说得很清楚。组里强调,如果随便去富农家,要做检讨。这个女同学于是害怕,先找到组里一个班干部,说:

「我做错了一件事,向你作检讨。」

班干部不明白:「什么事要作检讨。」

「我那天不知道,走到富农家去洗澡。」

班干部当时说:「你跟我检讨有什么用。」

班干部一是有点气,二是叫她这件事过去就算了,不必检讨,以后注意就是了。不意这个女同学以为跟班干部检讨还没用,还要向老师检讨,在组里公开检讨,想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更害怕,差一点闹出事。

这天上午锄棉花地。出工很晚,估摸只干了两个钟头就回家吃午饭。下午没事,在家写东西。晚上组里开会,传达干部会议精神,布置下个星期开门办学结尾的工作。

又一天,却传来抚河附近翻了渡船的消息。消息传得飞快,从出事到消息传来,也就两三个钟头。马上打听有没有我们的同学,所幸没有。我们的同学在上游,出事在下游。真佩服同学打听消息的本事,不一会,情况就打听清楚了。原来这渡船是生产队承包给私人的,船本来小,偏坐了三十三人,到江心受不住,又有风,人群一慌,重心不稳,船便翻了。三十多人全部落水,会水的游上来了,又救上一些,但还有十八人落难。

说是一个妇女本已上了船,看到对面店里有烧饼,肚子饿了,便上岸去买,等回来时,船已开走到了江心,亲眼看到船翻人落。她甚是庆幸,回到村里就打了一挂鞭炮。

四组村里有六人落难。说是船上许多人都是想到抚河对岸买腌菜回来卖,那边一角钱三斤,这边九分一斤,可以挣钱。还有很多细节,同学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我与同学黄鸿,毕业四十周年聚会时合影。黄鸿是我在班里最要好的同学。入学前也是农村通讯员,白天干活,晚上辛辛苦苦写稿子。因为苦干,被推荐入学毕业后。思路开阔,对问题常有独到看法。毕业后,没有背景,靠个人奋斗,白手起家,从普通的县广播站工作人员,一路做到县委办公室主任和县政协主席。在班上也好,毕业以后也好,黄鸿对我帮助照顾特别多。


这天又讨论师院党委关于学朝农的初步计划。组长把「计划」读完,就让大家提意见。开始比较温和。一同学说:「我看关于开门办学的地点,应该相对固定。这样有利于对一个地方运动的全过程加深了解。」

带队老师和我们一起讨论。老师说:「马列教研室下放到各系成立政工组,以前也搞过,但分散下去不好备课,也不能拿出什么系统的材料来,对教学科研都没有什么益处。至于下去做思想工作,光靠几个政治老师是不够的,关键在于党团组织。」

这时就有同学嚷嚷:

「教材还要砍掉三分之一,我们还学什么呀!」

又有同学叫道:「中文系和历史系合并,我举双手赞成。」有同学对就近开门办学有意见:

「人家朝农是怎么做的?朝阳地区有多大,朝农就有多大。我们师院就不应该到全省各地开门办学吗?」

有同学说:「开门办学也应该到先进的地方去,才能学到东西。象现在到后进队,尽是小生产,把我们都带坏了。」马上有人反对:「这也不见得,后进地方也有先进的一面。」有人插一杆子:「以后开门办学,最好不要到有小生产者的地方去。」众人都笑了。

对三分之二的时间到农村开门办学,和师院着重培养农村中学教师这两条意见更大。大家争先恐后发言:

「光到农村去,工厂矿山就不要去了?」

「光是农村中学需要教师,工矿企业就不需要教师了吗?」

有人越说越不满:「我看这个材料,只是学了朝农表面的东西,并没有学到朝农根本的东西。或者说,表面上学朝农,实质上反对学朝农,歪曲朝农经验。」又有同学说:「照它上面说的,江西工学院应该写上专门培养农村拖拉机手。」众人又笑了。

开门办学的目的,是在实践中教学,收集素材进行写作。这天组里交换作品。有调查报告,通讯,都亮了相。有两个女同学,汤荣芳和叶水仙,通讯写得好,朴实,自然。欧阳忠详的小调查报告,「小学生闯进了大课堂」,短短一千多字,精辟,简要,立意深,有条有理,有血有肉,受到众人称赞。欧阳忠详是「文革」前是南昌市一所重点中学的老高三学生。「文革」期间下放到赣南宁都。前面提到的那位下放知青当大队书记,就是他。他在农村刻苦学习,到公社干部,下放老师干部那儿借书看 ,也省伙食费买书看的。大家习惯简称他叫欧阳,公认他知识面广,有水平。那时他是班里学习委员。后来班里党支部改选,书记是叶老师,副书记就是欧阳。毕业时他留校,后来担任副校长。

我写的调查报告则太冗长,不被大家看好。

(文中插图,有的是班里同学提供,谨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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