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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爱人丨青藏高原(小说)

 金秋文学 2022-07-24 发布于河北
青藏高原(小说)
作者:博爱人

这回我注定要死在高原了。我猜想,我的死亡方式可能是以下四种:冻死、饿死、摔死、被野兽咬死。但不管我将以何种方式告别青春和生命,我都已经感到人生的满足了。因为我已经来到了地球第三极,我已经朝觐了布达拉宫(虽然我是无神论者),我已经转过了庄严而神秘的转经筒,我已经领受了雪山神圣光辉的沐浴,我甚至领略了藏族同胞的天葬仪式。我的心灵和生命前所未有的宁静,我仿佛看到了天国的光辉布满了高原明净的天空。

我不后悔在青藏高原的独步旅行。

然而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在黑暗中我看到一豆灯光,像星星一样闪烁。我确信它不是星星,因为它落在绵延无尽的山影以下。我像一条受伤的鳄鱼,贴着荒漠稀疏的草根往前爬行。尖利的荒原碎石在我身上留下无数血腥的纪念。也不知我“走”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爬到了低矮的毡房门边。门侧小窗落下一抹昏黄的灯光,像佛殿的金光一样罩在我身上。我已经无力举手敲门,似醒非醒中隐约听到狗的狂吠。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头上吊着一盏酥油灯,灯下是一张辨不出年龄的小桌子,桌上一只空瓷碗。旁边坐着一位藏族妇女,三十来岁年纪,古铜色的面庞。她正微笑着看我,一口雪白的牙齿闪耀着雪山的光芒。显然,我已经喝过了她的酥油茶。她身边的黑色藏獒试图舔吃空碗的余汁,屡屡被它的女主人打耳光。藏獒是藏胞的牧犬,敢于孤军与熊搏斗。以前我听说这种畜牲就觉得恐惧,现在我对它感到很亲切。是它的吠声让女主人救了我,否则我在门外会活活冻死。

小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慌忙滚到地下。看着我惊惶滑稽的行为,女人笑得更灿烂了。她依旧坐在桌边,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碗羊肉块,几块硬梆梆的青稞面饼,用蓝天般澄澈的眼睛,示意我用餐。我这时候才记起了饥饿。吃饱喝足后,我才认真打量起来。我惊奇地发现,后“墙”上挂着一具硕大无朋的牛头骷髅,白森森的头骨有箩筐那么大,一对犄角粗短而弯曲。不知道已经挂了多少年,眼睛、鼻孔、嘴巴的所在,空空洞洞的,还张着蛛网。尽管如此,它仍然不愧为一件精美的现代派艺术作品。显然,这是一头野牦牛的头颅。普通的牛和普通的家牦牛都没有这样大的派头。在可可西里边缘山坡上,我曾见过野牦牛和家牦牛同场吃草。野畜比家畜大许多,特别是公野牦牛,是家母牦牛的四五倍,好几吨重。公野牦牛和家母牦牛交配,家母牦牛经常要吃亏。

我听不懂几句藏语,更不会说,费了好大劲才让这位藏族女人明白我的意思。我夸牛头漂亮,问她卖不卖。同样费了好大劲,我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这牛头是他们家的宝贝,多少钱都不卖。

我当然明白是宝贝。这是力量的炫耀和宗教的图腾,当然不会卖掉的。她问我一个人到高原来干什么?我告诉她,我向往青藏高原,我热爱祖国的壮丽河山,每个旅游黄金周我都到处游历。我这是第一次进藏,我本来雇有一名本地向导,前几天为了寻找水源,互相走丢了。为了减少负担,我还把几乎所有的行李都抛弃了,就留下几本旅行日记。她就笑,意思是我傻,日记有什么用?食物和衣物才重要,要不然会饿死、冻死。说着她站起身,用手势示意我到床上休息。我也用手势问她,我占用了她的床,她怎么办?她“说”她不困,她还要等丈夫回来。她丈夫放牧,每天都是很晚才从牧场上回来,每天她都是这样等待。我不肯睡床上,坚持要席地而眠。她见拗不过我,只好放下头顶上吊着的一个大包。是一床簇新的棉被,大花大红的,大概是她的陪嫁。

夜里我被吵闹声惊醒。一个武高武大的藏族男子,不停地挥手指着地上的我,又指着零乱的床铺,叽哩咕噜责备女人。我肯定这暴躁的汉子就是她的丈夫。她十分委屈,怎么解释都无法让丈夫平静下来。我虽然听不懂他们吵什么,但我知道是我惹的祸。在这千里不见人烟的荒原,三更半夜留宿一个陌生男人,是什么意思?将心比心,我理解他的心情。我爬起来,用手势告诉他,我是一个正派的旅游者,我没干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也没动过什么歪念头。没想到,我越搀和、越解释,他却越激动,越是对他女人咆哮不止。女人用手势、用眼睛示意我不要跟他计较,满脸都是歉意。我也觉得很愧疚,给她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只好表示沉默。我怕如果我再多嘴,激起他的兽性,他拔出皮靴里的藏刀来,麻烦就真正大了。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原大漠,杀个人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此人如此高大威猛,简直像一头野公牦牛,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杀我倒无所谓,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意外捡回来的。要是他连他的女人也一并杀了,那才真正是天大的冤枉。如果我不寻机逃走,我可能以第五种死亡方式告别世界,还会害死一位纯洁善良的女人,毁灭一个本来幸福美满的藏族家庭。

我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夫妇睡熟了,就悄悄爬起来。酥油灯早已熄灭,窗外漏进来一抹高原的天光,依稀看得清摸到门口的路径。我提起简单的行囊,蹑手蹑脚溜到门口。藏獒突然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这家伙大概一直监视着我。它见到我走到门口,就站起来,挡住我的去路。好家伙,简直跟一头牛犊一般高大。我出了一身冷汗。已经骑虎难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弯下腰,摸摸藏獒的头。这是我第一次亲近这种可怕的动物。大概已确认我是客人,而不是小偷,它用鼻子嗅了嗅我的简单行李,确信我没有带走它家任何东西,就侧过身给我放行。我轻轻把门推开,高原的寒冷立刻扑到身上。地上洒满了高原特有的几乎透明的月光。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一个路边小客栈里补记日记。房东突然破门而入,身后跟着昨晚我投宿那家的男主人。他站在门外,嘿嘿笑着,高原阳光造就的古铜色脸庞,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熠熠放光。我本能地跳起来,由于站立不稳,一连倒退几步,到了墙边才站稳脚跟。此刻我的脸上除了恐惧,肯定再没有其他表情。房东见状,急忙走上前来,一边连连摆手,一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向我解释。他说,误会误会,人家是给你送东西的,不是来打架的。我莫名其妙:送东西?房东见我不解,便叫那人进来。他一进屋,就把肩后背着的东西卸在我面前。是挂在他家后“墙”上那具野牦牛头骷髅!

他放下他家的宝贝,对我笑笑,就转身离去。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又去得那样迅速,以致我只能呆在墙边,任何反应都来不及做出来。许久我才醒转过来,我冲到门外。月光下的高原空无一人,远处传回渐去渐远的马蹄声。他是骑马寻来的!房东追上来,在我身边喋喋不休地说,误会,误会。他说,昨晚那人是责备他女人没把客人安顿到床上睡觉,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睡地下不成体统。我不辞而别让他更加愧疚。其实不必房东解释,我一看到他的牛头骷髅,我就明白,在神圣的青藏高原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卑微。

我扑倒在地,像一位到圣地朝圣的虔诚信徒,圣洁的月光洗涤着我污浊的灵魂。我紧紧地贴着地球上最博大深厚的大地,这就是青藏高原。我的泪水慢慢融进她的胸膛。

文/博爱人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博爱人,本名唐海干,生于196512月。广西兴业县人,长期在农村基层工作,现供职于广西兴业县政协办公室。
博爱人丨背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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