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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欣赏】袁文君︱我,与我的村庄

 新用户98917666 2022-07-24 发布于甘肃

袁文君︱我,与我的村庄

【一】

从现在开始,从现在开始准备,从现在开始准备回家,从现在开始准备回家过年。

从念叨回家的时候起,我们便开始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我们和我们的亲人,曾经一起落在村庄的记忆和名单上。

而名单上的有些人已然被岁月的河流带走。他们的死亡和白骨在我们的肌肤里留下疮结,在睡梦里疼痛着、甜蜜着、幸福着,带着远走的苞谷的香甜和池塘里的绿藻的味道,唤醒我们的记忆和怀念。

我曾经与我的村庄有过远走与留恋的对峙。村庄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气味总会浓缩起来,长成村庄某个村口的榆树或者椿树,开着淡淡颜色的花,长成黑黑粗粗的样子,让我看了忧伤而怀念、难过而欢喜。村庄的故事像池塘里的蝌蚪一般光滑生动,村庄的模样像霜凌一般透明清澄。当得知一位俊俏的堂嫂也变成埋葬在村庄里的某个角落里的孤独的灵魂的时候,村庄因为又多了一位正当壮年的鳏夫变成了整个村庄的疼痛。

当然,死亡是不可或缺于生命过程的重大事件。

包括田埂上的车前草和兔尾巴草的死活,相对村庄来讲也是件大事。

——如此轮回的生死,就是村庄生命的轮回。

如果说长大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么相对村庄来讲,就意味着将要面临一次黯然落泪的时段——长大即意味着离开,离开村庄的涝池,离开村庄的小道,离开一条河,离开一座山。而所有的离开,同时也意味着人生的倒计时——怀念、向往、梦归儿时的乐园:村庄。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一根绳子,打了很多小结的绳子;每个小结上,都像长了耳朵,不经意间触摸任意一处,便会听到我一路成长的声音。这是村庄的声音,我的村庄的声音。

村庄带给我的,不仅是生命的出生,更多的是这条生命之于村庄,有着牢不可破的亲近;这样的亲近,是让我与村庄的血脉搏相通的秘密。一个已经出嫁的女人本身与自己的出生地似乎无从瓜葛太多,正因此,当收留我为他的妻子的男人的村庄让我觉得无从记忆、无从思念的时候,一种孤独无依的寂寞陡然让我变得在这个世界上无所适从——哪里才是我的根?哪里又是我的家?女人很多时候被告知:你的根自出嫁之日起,又被连根拔走;村庄不会收留、回不到从前、回不到我和未出嫁的女人一样可以暂时安放身体的村庄。

也许是我的感觉出错,也许是我太过强调女人根在何方这个概念、形式和意义。从此以后,回归村庄的感觉变得不可理喻地强烈。同时,我清楚地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未出嫁的女人的村庄,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在村庄逗留时日不多的客人。

村庄,就这么让人忧伤而惆怅地,却又盘根错节地扎根在我的骨肉里,让我有种不堪忍受的恐慌与孤独。

特别是接近春节,这种恐慌与孤独与日俱增。

【二】

现在,我又开始准备,准备回家,准备回家过年。

我又恍惚意识到:我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女人。

可我没有离开过这个近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太大变化的地方——生我养我的村庄。

我一直怀念的这个村庄,是甘肃省西峰区的一个耕读之乡。我的关于春节最美好的记忆,就发生在这个叫做什社乡袁家庄村的地方。我是这个村庄的女儿。期间的很多人和事被埋藏在村庄的土壤里其实是最好的,可我总是在很多时候把我的村庄留在文字中,留在门前的大槐树的枝丫上,留在已经被填平的游着很多不明生物的涝池旁。多少年过去了,关于我的村庄的影像和故事一直没有停止过。我那么怕提起它,又如此割舍不下。

“土地上的故事是用来被遗忘的,就像尘土飘起落下,就像今年的玉米覆盖去年的葵花——刘亮程”。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亲吻着维吾尔族女作家帕蒂古丽的《隐秘的村庄》中让人感同身受的段落,五脏六腑里翻腾着我与“我的村庄”的故事。

人们都说爱是甜蜜的、幸福的。我的甜蜜和幸福皆缘于剪断我的脐带让我发出第一声响亮地啼哭的泥房子。泥房子就位于村庄最边缘的南方,村上的人们习惯于用“南园子”代替父母的名字。我的南园子永远包裹着一层严严密密的痂,每当我伸手触摸,需要一层层剥离这些严密得如同苞谷种子一般坚硬的颗粒,这种剥离让人窒息。我的一些至亲们过早地去了天堂,他们站在我的村庄的某一个孤独的角落,不与人世有丝毫瓜葛地、却有着千丝万缕关联地牵挂地存在于那里,他们隔望着有点苍凉和空旷的故乡的田野,每当触及此情此景,我相信我的村庄和我一样伤感、落寞。

我的村庄时常在我的视线里隐约。我知道我的老父亲此刻正守着炉火看书,或者写字,想象着院子里的芍药花和柿子树站在风里坚定地守护着我的故园,想象着母亲的大槐把故园拥抱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想象着三座坟茔与我的故园遥而相望、彼此相依;拓宽了的村道上,曾当村长的老太爷正赶着羊群在某个地方摇着羊鞭回家。灰蒙蒙的村庄在黄昏的光晕中显得冷清、萧条,一柱柱炊烟是我的村庄最让人心动的时分:总有扛着锄走在村道上的六太太,和满头银丝的从兰州远嫁到村庄的西胡同的桂兰奶奶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我家庄院北的小道上。她们迷着眼睛打量着我和姐弟在门口玩耍,笑呵呵地问一声:“小毛啊?你妈从地里回来了没有?”

——这,就是我的村庄。

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把土地看得非常珍贵。四季耕种,毫不马虎。土地是热闹的,房舍是热闹的,炊烟是热闹的,嬉戏的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把土地看得非常珍贵。四季耕种,毫不马虎。土地是热闹的,房舍是热闹的,炊烟是热闹的,嬉戏的孩子更是热闹的。

【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什么缘由,村庄变得清冷起来:田野里耕种的人少了,树荫下围坐的人少了,村里的孩子少了,村里的故事也少了。

2017年隆冬时分,我出差路过相隔二里地的村庄。那时恰好也是黄昏,儿时的记忆霎时涌上心头,一股不可遏制的急切迫使我调转车头回家——我一直想改正“回家”这个词语,我一直强调出嫁的女人,娘家似乎已经不再是家——可我改不掉。虽然改不改地已经没有什么要紧,可我总是在想:一旦我是一个出嫁但却离异的女人,哪里会是我的家?

就这么想着,就看到了一派萧条且落寞的景象:大槐依旧,黄昏最后一丝亮光让整个村庄在夜晚到来之前一片朦胧,偶尔几声犬吠像蒙雷打破有点孤寂的村庄的冷清。褐黑长斑的大槐守着我的故园,村里所有的房舍都是安静的,没有行人,没有羊群,没有嬉闹,没有炊烟。

我推开大门,一堆枯死的树叶悉悉瑟瑟,在院子里打着旋儿,干瘦的藤蔓顺势搭在墙上,院子里鸦雀无声。

我习惯性地向着小花园望去,小花园里有一株已经长成树的芍药花。它曾经见证了母亲的晚年,见证了我们一家人的悲喜……然而,让人惊心地一幕出现在眼前——芍药花已经被连根拔起,被塑料纸包着根部,被绳子缠得紧紧地,躺在坑里……

“为啥要把它挖了?这是干啥?!”我觉得我快要哭了。

父亲说,一个园林区要这株花好多次了。他怕故园的人越来越少,芍药花疏于照顾极有可能会死掉,虽然舍不得,他答应把芍药花养在园林里,也有一条活路。

被连根拔起的,岂止一株花!

我的心顿时空了,凉了。

我恐慌而不知所措。

如果没有这株花,整个故园也将失去最后的妍丽。

那么,故园呢?失却了这株芍药,谁来守护这个孤寂的故园三月的院落?

如果故园没有了最后的主人,我怎样“回家”?我家在何方?

我为这株见证了一个家族悲喜的芍药花的去向一直耿耿于怀。想回家看看,可是故园的大门上了锁,父亲被哥嫂接走了,故园空了。

我因此觉得,我的村庄生病了。我也病了。

为此,我真的去了一趟医院。我说我这里疼,大夫说做检查;我说我那里不舒服,大夫说做个化验;我说我“头痛得简直要死了,胸闷得厉害!”大夫说:“你啥都好着;可能是忧思过度了。”

我拿着一沓化验单和各种片子回来。

过年了。

我照样沉浸在故园人去园空的悲哀中,给父亲打电话道安,给哥嫂打电话问候。

生活在所谓的城市的繁华中,我依然以一个村姑的心情怀念我的村庄。

食而无味的春节餐饮,填补不了我内心对村庄节气中的热闹的永远缅怀。

父亲说:“你嫂子身体不好,要来就赶饭点来,别让你嫂子太累……”

“妈妈的年代”远了,年味,能有多少可享受的乐趣、有多少琐事可供养我心头的甜蜜?

谁知道呢……

(2018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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