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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回首的岁月

 玲珑君 2022-07-25 发布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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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塞外,落叶飘零,我父亲被下放农村。他是个读书人,却有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耕情结。他从单位回来说,反正是种田,这次干脆回老家种去,落叶归根,正好与年迈的老母亲和兄侄们共享天伦之乐。于是他携妻子儿女一家七口搬回老家河北。

那年粮食大丰收,生产队给我家分了好多红薯,用小车一车车推回来,堆在院子和屋子里,像两座小山,这是按人头分的全家一年的主要口粮。

我从小生活在内蒙,没见过红薯,觉得太好吃了!世上竟有如此甘甜香糯的食物!可是几顿吃下来胃就反酸受不了,觉得还不如玉米窝头好一点。白面平常吃的很少,偶尔能吃上几顿白面馒头和面条。

为了储存一部分新鲜红薯,家家都在院子里挖一个长方形的,棺材大小一人多深的窖,最下面两头各挖一个洞,支个小梯子,上面一个人用柳条筐装上红薯拴根绳子吊下去,下面的人再把红薯接住,小心地码进洞里,然后用草帘子盖住。剩余下的大量的红薯只能切片晒干,怕放时间长霉烂,家家户户都不分昼夜用菜刀切片晾晒。

我们住的是大伯父家的砖房,大伯父儿子在石家庄安排了工作,他便举家搬走了。这里家家屋顶都是平平的,水泥抹得光光的,原来是专门用来晾晒红薯,萝卜什么的。

我每天去学校上学,妈妈都嘱咐让我放学早点回家帮助他们切红薯片。我们这个村子有几百户人家,大部分是亲套亲,我爹这个姓,家族人口在村里最多,属大户,剩下小户人家杂姓家族不多有几支。村子中央有一口大水塘,经常有妇女在水塘边的石头上,用木头棒子梆梆地锤洗衣服,水塘四周长着许多大槐树和枣树。刮风下雨的时候,孩子们一群一伙跑出去,从泥水里拣树上掉下的半生的枣子吃。

池塘边就是我的学校,院里有一口安着辘轳的水井和一棵双手抱不住的大槐树,树叶又绿又浓,像大伞罩着玩耍的孩子。老槐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鸣叫,叫得人脑袋疼。全村就这一所小学,只有几个班,语文数学教材差不多,我全跟得上。但是他们开设俄语课,我没学过,再就是汉语拼音教的是现在新版的,而我原来学的是旧版。俄语刚开学,我不愁赶上,汉语拼音新的一个也不认识。

我的语文老师姓袁,他个子瘦高,六十岁上下,上身穿一件旧灰土布中式对襟袄,下身是一条中式黑土布裤子,脚蹬一双黑布鞋。有时也许心血来潮,会换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这在农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觉得配上他头发茬花白稀疏的光脑袋,有股洋气劲儿。他上课很严肃认真,课下却爱笑,一笑就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牙床,脸皱成一个麻团似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课堂上,袁老师让我念拼音读生字,我愣住了,一个也不认识。他说:放学你留下,接着问我:你没学过汉语拼音吗?我说,学过。我把旧版拼音表背出来。他又说,你写写看。我在黑板上把旧汉语拼音刚写了一个,他就连忙说:那都是旧拼音,现在改了,不会拼音怎么学语文?这样,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放学留下补学拼音。袁老师给我下了命令。

我回到家把情况告诉爹妈。我爹说:你姑姑跟袁老师家还套着亲呢,他家解放前是地主,旧社会他在村里当私塾老师,后来去了北京,听说还留过洋,学问大着呢!那他现在怎么在村里教书呢?我问,解放后他在省城工作,有人说他犯了错误,精神失常,便从省城回老家来了。我那时才十一岁,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精神病是什么。

于是,从第二天下午放学开始,我便留下来学习新汉语拼音。袁老师在黑板上写,我在座位上读。每天学几个,会背会写才能回家。刚开始我以为不就是旧的改新的吗,音同样子不同,有什么难学的。谁知道后来学到声母韵母什么的,还挺难的。等我完全掌握,整整用了一个月时间。

袁老师平常讲河北话,上课却是半普通话。常夹讲一点古今中外书里的故事,有时用古文中之乎者也表达他的情感,尤其是领读古诗词,摇头晃脑出神入化,我们也跟着他晃悠。他表扬我四声发音准,常叫我领读课文。他刚把俄语单词教会了我,突然这门课被停了。

有一天放学,袁老师让我留下,给我一个很大的报纸包,他说:这里有几夲小人书送你了,回去打开看吧。半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这些旧小人书里有中国四大名著中的西游记,水浒,三国,红楼梦故事片断,还有春秋战国一些故事。我的中国古典文学知识启蒙就是从这些小人书中开始的。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到了,公社成立公共食堂。之前,家家户户的粮食全部上缴了,连红薯干也没留下一片。我妈说,早知道费那么大劲全收走了,晾它干嘛!吃食堂不用做饭。每天放学,我和弟弟抬一只打水用的铁桶,去村里食堂打饭。食堂设在队房,社员各家派人拎着盆,罐,甚至铁锅排队打饭,眼晴都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那口锅又深又大,如果进去洗澡大概能装十来个人。铲子就是铁锹,勺子就是舀水用的大铜瓢。我家人口多,也没合适家什,就拿打水的铁桶去打饭。打饭的炊事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白胖子,他穿一条蓝粗布围裙,不住地用胳膊肘抹头上的汗。旁边一个人在夲子上给打过饭人家名字后打勾。

我一边排队,闻着饭味,嘴里一边流口水,心里很高兴,不用做饭吃现成的多好!头一天的饭是面条。我把打上饭的水桶往地下一放,我妈上前一看说,怎么这么稀?这顿饭我们没吃饱。我爹妈都是有文化爱面子的人,是不屑于为五斗米折腰那种文人,尤其是我爹这种落魄之人,不愿出面打饭,更不愿去找他们计较,每天还是让我姐弟俩去打饭。我说,别人家人口少还给的多又捞得稠,我家人多,炊事员不多反少给,还清湯寡水的,我妈说,以后晚点去排队,锅里饭少就稠了。

有一天我们排到到最后一个,稠倒是稠了,只给舀了一瓢半,平常还两瓢呢。我瞅瞅锅里还有少半锅面条,再望望那个跟我一个姓的,我叫叔叔的胖子,站着不想走,希望他再给加半瓢。可他嘿嘿冷笑两声说,还不快走!愣着干嘛?真是狗眼看人低,我爹在口外发迹的时候,每次探亲回家都给他父母买好多点心什么的,如今落魄,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我真是恨自己年纪太小,如果是个壮小伙子,非得上去狠狠踢他一脚不可。

公共食堂没开多久就散伙了。爹妈说,这回分粮自己做就好了。没想到分了些乱七八糟的豆子和杂粮,好象多年陈仓的底子。数量少只能用小磨手工磨,不能也不够蒸着吃,大多数时间只能吃糊糊。我肚子饿的咕咕叫。

这个春节我家吃的是红薯面白菜馅饺子,不记得里面有肉。又黑又硬象铁疙瘩。后来的日子更难熬。连仅剩的一点杂粮也吃完了。正是青黄不接时,大地还没完全消冻,野菜没长出,什么也没得吃,榆树皮都被人们剥光了。我就跟弟弟到去年种萝卜红薯的地里用铁锹刨土,希望拣一点冻干的萝卜和烂红薯。头年人们差不多全拣净了,只能拣到很少一点,都冻干成空壳。我们饿极了,抓起来连冰带土填嘴里了。

我奶奶那时八十多岁,拄着个拐杖提个袋子踮着小脚颤巍巍走过来,我以为有什么吃的,跑过去打开一看是干葱叶和干白菜叶。这些平常当垃圾扔的东西,在当时却显得那么金贵。我奶奶在我二伯父家吃饭,这是她能给小儿子的唯一能吃的东西了。

我妈说,全村数咱家惨,咱们是新来户,没一点底垫。老户人家过去常遇灾年,都多少藏点粮食。我妈把干菜叶葱叶跟用玉米豆子什么磨成的碴子熬一锅,撒把盐全家当饭吃。

有一天,连菜面糊糊也没了。我妈让我去队里的苜蓿地拔点嫩叶。这块苜蓿地是为队里喂牛种的,她说牛能吃人肯定能吃。

春天大地一片荒芜,只有这小片苜蓿长出嫩叶,绿油油的。我人小个子低,天又昏黄,没人注意。饥饿会使人胆大包天做一些出格的事。

我没敢提篮子,只把衣襟用左手兜着,用右手挦一点就放在衣襟里,不一会就挦了一大包。我妈用洗净的苜蓿熬了半锅菜汤,这就是那天的晚餐。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全家七口人喝完菜汤就睡了。半夜,我忽然觉得肚子疼,如刀绞一般。我迷迷糊糊地喊我妈,妈,我肚子疼。我妈点着灯,伸手摸摸我头,按按肚子说,你是饿了!我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忽然眼睛盯在墙上挂着的半辫子大蒜上。她从上面揪下来一头蒜,剥了一瓣递给我说,嚼一嚼咽了,也许会好点。我大口嚼几下,没觉得辛辣就咽进肚里。很快,肚里就有了反应,火烧火燎的,原先的疼却不觉得了,我困得又睡过去。

眼看一家人要锇死,我妈写信给我在北京铁路局工作的姥爷,我姥爷寄来三十元钱。我爹赶忙去后村集市上从黑市买了半面口袋红薯干回来,一进门没等脚跟站稳,全家人就饿狼般地抓起红薯干大口嚼起来。

这点红薯干加上苜蓿熬成菜汤喝,支撑了一些日子。终于有一天上面下通知,每人每天分二两粮,我妈说,这回饿不死了!

等来的粮是什么?玉米芯磨成的粉,说是叫混合面,吃了肚子憋得像鼓,屎干得像石头拉不下来,我妈用一小木棍一点点往出抠。听说有村子憋死人的。好在不久又给各家发半块榨油剩下的油饼,跟混合面熬在一起吃可润肠。熬过青黄不接的春天,地里有了野菜,接着,冬小麦熟了,全家人终于全活了下来。

那时候我们学校还照常上劳动课。有一天老师让明天带点吃的,因为要去很远的地方劳动,中午不回家。我们的劳动任务其实是在地里撒肥料,把地里一堆堆沤好的粪撒开。

中午到了吃饭时间,进到村里一处空地,同学们男女各扎一堆,说笑着准备拿出各自带的干粮吃,袁老师被他一个亲戚叫去了。我趁人不注意,急忙躲到一个放着玉米秸秆和杂草的露天柴草房,想等他们吃完了再出去。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肚子空空的,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从那堆玉米秸上站起来,叫我的是一位女同学,她说袁老师叫我过去。

我跟着同学走进一户人家,进门看见袁老师坐在炕沿边小炕桌前喝水。他见我进来,打发同学走了,然后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用布手帕包着的小包。我看到里面露出一个红薯面蒸的黑紫色窝头。他把窝头递到我手上说,我知道你家情况,吃了吧,下午还要干活呢!

我眼睛模糊了,我忍住泪,接过窝头转身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吃的那块窝头,更不记得是什么滋味。

如果没有这场大饥荒,也许我们这一家人就算叶落归根,待在老家不动了,我们的后代儿孙也许会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但经过这场饥饿的洗礼,父母下决心离开老家。在内蒙工作的三伯父为我家联系了河套一个较富裕的生产队,父亲又携妻子儿女返回内蒙古。临走的前几天,我去看望袁老师,放寒假以后,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他了。袁老师一见我笑得合不拢嘴,他的牙好象更稀了,人也老多了,但张嘴笑后开没牙的地方露出红红的牙龈,还是那么纯真可爱。

惊喜,慈爱,真挚的笑与离别的不舍交织在一起,我虽然小但能感觉到。我忽然心血来潮,冷不丁问他,您犯什么错了?他愣了一下,嚅嚅地说,我没犯错,是上面分配一个右派指标没人愿意接受,我接了。他顿了一刻缓缓地说,命啊!不过叶落归根也算一种归宿吧。

临走那天,我奶奶拄着拐杖一直站在村口望着我们走远,她用干巴的手掌不停地抹眼泪,我爹一声不吭阴着脸。这是一次诀别!我们回到内蒙第二年奶奶便去世了。我爹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流着泪说:我是个不孝之子。

我回到内蒙考上初中后,曾给袁老师去过一封信,讲了我这里的情况。有一天,我收到袁老师的回信,他在信中问我内蒙是否很冷?要我努力学习注意身体。他有机会想来内蒙古看看。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我问在城里工作的伯父可有毡帽卖?如果能买到,请他帮助买一顶寄回去给袁老师,他脑袋一年四季,大冬天都光着的。后来,我学习忙没再写信给他,也没接到他来信。很久后的一天,父亲说袁老师走了。

 

今年,塞外的秋天又来了,树上的叶子开始掉落,不知老家池塘边的枣树上的枣子熟了没有,学校院里那棵老槐树还好吧......






作者简介 : 吉平,一个热爱自然,生活简单。正直、诚实、善良。童心未泯,爱旅游、上网、写作、绘画,关心社会民生的古稀老人。微信名,自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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