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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少年(二)

 关公故里丰收 2018-09-23
原创纪实文学 作者 关公故里丰收  (冯勤学)
       
                 

           五,为右派老师抱不平

       一九五八年九月初,我带着爷爷的骂声、哽咽声,带着父母的愁容;歩行十公里,去龙居中学报道。

     进入龙居中学,我的第一次作文(自拟标题),得到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常泽民的赞扬。他当堂朗读了我的作文《跃进新跑道》,並选为范文,贴进教室墙报。

      碰巧的是,紧跟着作文获赞,县团委和少先大队委,又给龙居中学团总支发来公文,布置课外劳动任务;并附带那张有我头像的运城县报。常老师让全班同学传阅报纸,显得很高兴;让我担任了中四班“米丘林小组”组长。

       我的入学亮相不俗。不久,又有同学叫我“烧包”了。 

       我的“烧包”气之一,是对老师妄加评骘。

       龙居中学建校才两年,虽然距离公社机关较近;但地处村际郊野,师资队伍薄弱。教初一代数的老师姓张,晋东南人,讲课乡音浓重,总把“数”,发音为“丝”:整丝、负丝、自冉丝……每次上代数课,尽管他讲得十分用力,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条大蚯蚓,脸涨得通红,嗓子都哑了;可是,多数同学仍然无法进入抽象思维,听不懂。我对代数提不起兴趣,在同学中抱怨 :“这个丝儿、丝儿,真是个事儿!”

       我们的班主任常泽民老师,刚从师范毕业,细高个头,白净面皮,板书漂亮;但他眼睛有点斜,讲课微带结巴,几乎每句话的开头结尾,都要加个“是吗”。有次,我正向同学们学他讲话:……是吗……是吗……;可巧他从旁边走过,大概没听见,径直朝前走了。吓得我们慌忙散开。

       说实话,刚进龙居中学,我仍然想念赵村高小的郑俊芳校长,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想念语文老师耿尙儒,他从志愿军战地文工团转业,走路、说话很有气派。我觉得,龙居中学的老师比不上他们。然而,一个喜欢作文的学生,不论到哪里,对自己的语文老师,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对于常泽民老师,我很想走近他,和他说话。


       就在这时,从高年级传来一个信息:在龙居中学,最好的语文老师是尙千钧!

       高年级同学说,尚千钧老师还在“后师”上学期间,就在省地县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进龙居中学第一年,就在省级报刊发表了短篇小说和诗歌;这在全运城县也不多见。尚老师是语文老师,又是班主任;口才好,咬字清,声音亮。他只要往讲台一站,那傢伙,同学们全神贯注,听了还想听。

       可是,由于尙老师身边的那个同事很政治,1957年时向校党委告密,说他对党不满。于是,在龙居中学,尙老师成了唯一的右派分子。他不能教语文了,也不能当班主任了,在校打杂。

       听了有关尚老师的信息,我立即产生了同情之心,为他抱不平。我在同学中积极活动,讲述尚老师的水平和遭遇。我还联络其他班级同学,准备上书教导处,要求批准尚老师给我们教授语文课。教导主任王芳得知此事后,找到我,严厉训斥:“狂妄!” 我垂头丧气,知难而退。

       六,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我的“烧包”气之二,是第一次上政治课,竟使王建业老师当堂变脸,勃然大怒。

       王建业老师,中等身材,脸白,牙齿也白。(由于水质问题,运城县大多数人是氟斑牙,黄黑色。)王建业与尚千钧,都是在龙居中学建校之初,最早进校的老师。王建业政治先进,是学校的共青团总支书记、党支部委员;平素不苟言笑,以对学生严肃著称。

       龙居中学有个规定,每天晚上就寝前,全校师生列队集合,由教导主任王芳出面,讲评全校的教与学。王芳,原是解虞县(关羽故里解县同虞乡县合并)的秦腔剧团团长,剧团解散后,调入新建的龙居中学任教导主任。他口才超群,每对全校师生讲话时,那种运城话的磁性男中音,如江河流水,一泻千里。

       王芳讲话时,最爱引用孔子两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几乎每晚如此。同学们有时不耐烦,特别是后排的学生,队形松散,交头接耳。这时,只要政治课老师王建业一出现,轻步绕队巡视,嘴里低沉地哼两声,队伍立即整齐、安静。我多次目睹此情此景,对这位政治课老师,产生了钦佩和敬畏。

        对王老师的钦佩和敬畏,使我第一次上他的政治课时,莫明其妙地兴奋起来。

       我的课桌紧挨教室门口,王老师一进教室,第二步便从我面前走过。此时,我的表现欲、逞能心,“噌”地窜起一一我对邻座同学小声说:“这个老师厉害!”他正向讲台走去,听见我的话后,猛一转身,盯我片刻;然后快步走向讲台,把手中讲义往讲桌上一拍,朝着我眼瞪手指,厉声责问:“我咋的厉害啦?!你什么意思?!”他让我站起来,唾星四溅,劈头盖脸,猛剋了一顿。

       很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说王老师“厉害”,本心是赞扬他啊,赞扬他为师严格,严师出高徒嘛!不知王建业老师,对“厉害”二字,是如何理解的;为什么如此过敏、如此反感?难道他认为我是讽刺他、挖苦他吗?

       我暗暗地自责: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七,寻找能吃的土

       全班第一次上政治课,我便挨了剋,丢了人,情绪低沉了好几天。

       好在同学们相聚不久,並无人对我公开嘲笑;加之新课程多,乱花吸眼;尤其语文、历史等文科,更让我手不释卷,甘之如饴。学习的乐趣,使我渐忘不快。

       龙居中学虽然地处农村,却是正式的县办初中。师生的粮油供应,基本上享受市民待遇。记得,老师每月供粮30斤,学生26斤,细粮比例百分之十五;食油不分师生,每月三两。所有学生,每周都要从家里背些干粮或红薯,补贴晚饭。晚饭前,灶房把学生自带的红著或干粮,蒸熟溜热。

       对于我来说,学校的饭菜,比家里好多了。每周,能吃一个雪白的麦面馒头,真白,真香;只是太小了,二两,我张开大嘴,两口就下肚了。我却舍不得,故意用小口,慢吃。虽然吃菜总是水煮萝卜片,但比起老吃腌咸菜,好多了。

        一九五九年一月底,我村的公共食堂揭不开锅了,只好解散。除少数特殊人家外,在各地农村,大多数人家的吃食,已经离不开野菜、薯蔓、榆钱、槐花、树叶,甚至草根、树皮等等。

       有次周末,学校午饭吃白面馍。我看着那个白馒头,舍不得吃。我决定把那个白馍拿回家,给可怜的爷爷吃。

        母亲看到我拿回的二两重小白馍时,满脸惊喜;当天晩饭,便把溜热的那个小白馍,端到爷爷的饭桌上,並大声告诉他,这是小玉舍不得吃,从学校拿回来的。爷爷一言不发。他只吃了半块。妈说,明天你伢(爷)还能吃一顿。(书写至此,禁不住落泪抽泣。)

       我在学校里,一想起爷爷瘦骨嶙峋、颤颤巍巍的样子,顿时万箭穿心。我常常暗自发问:党和国家,为什么不照顾一下农村老人呢?   

        我每次从学校回家,常听妈说:每顿饭都发愁 一一树叶草渣做的菜团子,你伢(爷)咬不动;给他的饭桌上(多年习惯,爷爷单独吃饭),不知该端啥。父亲不说话,愁眉紧锁。我心里十分难过。

作者母亲遗像

       在从学校和家的往返路上,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看着田野里黄润的土块,呆想:这土,既然能生长庄稼,那么,人能不能吃土呢?我还特意求教于老师:书上说,有一种观音土能吃,运城县哪里有这种土呢?老师说,运城县无有,即便有;吃了那土,会把人涨死的!

               八,饭票风波,爷爷饿死

       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在龙居中学,最害怕的,是上午最后那堂课。这时饥饿最难熬一一胃里发烧,像火燎,像手抠,像许多手进来,又抓又挠又挖!

       那是个周五的中午,终于,下课铃响了,午饭吃白馍!同学们潮水般地向食堂涌去。我落后了,却在教室通道上,捡到一张饭票!一看,正是当日午饭。我立即把饭票紧握手心,先去打来自己那份饭,三下五除二地吃光了;然后,居然並未多想,用捡来的饭票,又去打了一份饭。我打算,把水煮萝卜片吃了,把白馍拿回家,让爷爷吃。正要动筷子,事务长虎娃,板着脸,走到我面前:“大师傅说,你打了两份饭?”是,我捡了一张饭票”;一一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捡的也不能吃”!一一虎娃一边说,一边端起那份饭,快步离去。

原来,我捡到的那张午饭票,是同学扆宝珠的。我想向他道歉,但一中午不见他的踪影。一一他很晚才回来。他到处散布,说我偷了他的饭票。

       当天晚饭前,班主任常老师通知,晚饭前的自习课时,初一年级三个班,到中五班教室开会。那时节,太阳落山早,中五班教室后排几个课桌上,点亮了七八个煤油灯。(农村学校无电,一个课桌配一个破璃罩子煤油灯。)

       这次班级联会,由我们班的班主任常泽民主持。他站在教室后排的煤油灯下,几句开场白后,忽然话锋一转:“在座的,有一个同学是贼!”一一常老师说此话时,一反常态,不结巴了,也不带“是吗”了。他点了我的名,说我偷了扆宝珠的饭票,喝令我:“站起来!先作自我检查!”

       突如其 来的打击,迎面袭来。我向常老师辨白一一“我是捡的!”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流满面。我抽噎着,泣不成声;一再坚持说,“不是偷的,是捡的!”

        但是,常老师不理我的茬。他让同学们发言,批判我。昏暗的煤油灯下,几位男女同学盯着我看,并不发言;只有扆宝珠站起来,一口咬定,我偷了他的饭票。接着,事务长虎娃,也走到灯光下,噼里啪啦批判了一番。

        为了节药煤油,大半个教室未点灯。黯淡的光线中,我看见学校团总支书记、政治课王建业老师也在座。我心想,他也会剋我一顿的。然而,那晚,他並未开口。

       可能因晚饭时间已到,批判会很快结束。晚饭,就是同学们从家带的红薯或窝头。当中四班的笼屜抬到教室旁边时,同学们一涌而上。我的最后一个大红薯(次日周六),身上的标签在眼前一闪;等我挤到跟前时,红薯不见了!直到最后,同学们走光了,笼屜里只剩下一个小红薯;但不是我的,我不敢拿。就在我苦恼之际,暗影中,最后那块小红薯,也被人拿走了。有人告诉了常老师,但他没来;事务长虎娃来了,他看了看笼屜,没说话,也走了。

       这天晚饭,我只喝了一碗白开水。面对饥饿难忍与遭受批判,我 咬住牙,不哭!但是, 这个双重倒霉的日子, 我却记忆深刻,终生难忘。

      饥饿的滋味,到一九五九年的下半年,在全社会更加变本加厉。最先被击倒的,是老弱病残。饿死人现象,已经普遍存在。写作此文时,一位寿阳县朋友告诉我,当年,他们那里方圆村落里,几乎天天要埋死人。许多老年人吃草根和树皮后,拉不下,被憋死。

       在我家,粗粮早已告罄,细粮更无影踪。这年冬天,全家已经米干面尽,地里能吃的草和草根也难以找见了。爷爷长期饥饿,周身皮包骨头,无力走路,臥床不起。为了挽救爷爷的性命,母亲找遍亲戚,湊了二斤高粱面,给爷爷蒸成窝头。爷爷吃了几口高梁窝头,拉不下,痛苦万分。那天,当母亲又端来高梁窝头时,已经卧床不起的爷爷,一把将窝头扔到地上,说:“这是闹人(毒人)呀!”下午,他双眼流泪,望着我的父母和妹妹,连哭数声:“丢不下冤家!” “丢不下冤家!”,气绝而亡。

             九,尚千钧老师的教课创新

       爷爷去世前夕,我刚从初一升到初二。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换了,是全校资历最深的胡文章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兼政治课老师也换了,是刚从县上调来的介恒让老师。

       想不到的是,因生物老师调回县上,所谓的“右派分子”尚千钧老师,成为我们的生物老师。         

尚千钧老师的长处,是语文与写作。可是,学校却让他讲生物课。即便如此,他也能开动脑筯,融合语文的魅力,把个生物课讲得别出机杼,独具特色。

        尚老师讲课的声音不仅洪亮,而且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语音平缓时,他和颜悦色,如平沙细浪;语音激昂时,他双目炯炯,声震屋瓦!尤其吸引人的是,他把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与生物课的内容巧妙结合,寓教于乐,听得全班同学鸦雀无声。如,他在讲人的大脑思维功能时,引用了《红楼梦》中“龄官画薔”的情节,一一他说,……贾宝玉隔着花丛,窥见花下蹲着个女孩儿,用簪子在地上不断地划写,细看全是一个“蔷”字;他说,……虽然风雨渐大,那女孩儿却丝毫未觉,贾宝玉禁不住喊道,不用写了,下大雨了!一一这时,只见尚老师突然双目圆睁,声高八度,激情四射地抒发感慨:“此刻,因对薔官姑娘的疑问、担心,贾宝玉全神贯注;而对自己正在着风淋雨、衣服全湿的境况,竟也全无察觉!”
         …………

       听尚老师讲课,确是一种文化享受。可是,我却也常常闷闷不乐。一一自从爷爷饿死,我爸更加少言寡语。(在家里人和村里人的记忆中,父亲从此至69岁去世,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笑容。)父亲的面部和小腿早已浮肿,仍然一声不吭,坚持上地干活。我妈骨瘦如柴,有气无力;镇上医生怀疑她患了肝炎,要她多吃白糖。那年月,我家买盐打醋都手头拮据,何谈买糖?在此 情形下,妹妹小学五年级便辍学了。我的邻居、发小许平海,她妈妈因饥饿而全身浮肿,每日臥床不动,不久便也告别人世。 

      我暗暗担心:爸和妈,妹妹,会不会哪天也要饿死?

       有一天,我听见爸和妈商量:开春后,到屋后的苜蓿地,悄悄捋些苜蓿,煮着当饭,以度饥荒。一一其实,那块苜蓿地,合作化前, 原就是我家花钱买的;五亩大,离我家屋后一里多路。我家种上苜蓿,是做牲畜饲草的;才收获两年(苜蓿是常年生草本植物,寿命在十五年左右),便血本无归地入社、交公了。那里每一株苜蓿的根上,都浸透了我大爷、二爷和父母亲的心血与汗水。但是,既然无偿交公了,你即便急需它充饥、活命,也不能明着去捋,明着当饭吃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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