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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泪 | 金国泉

 向度文化 2022-07-26 发布于山东

据说,马尔克斯在一段采访中回忆自己在写《百年孤独》时,曾因书中布恩迪亚上校的死亡而哭泣。

中年泪                 

图/网络 文/金国泉


中年人是不轻意落泪的。人到中年,经历的事自然多了起来,生离死别、风流云散,应该不止一次两次地从他的眼前、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那常常缀满痛苦与喜悦的有着高蹈情怀的眼泪,虽然不能说有些许麻木,但也应该有些许迟缓了,任凭心潮澎湃或者心如刀割,种种感觉在内心深处处理起来自然不会一团乱麻,而是有了一种理性的从容与镇定,甚至可以说,有了某种雅致与坦然,不是随便随时能打动并打通泪腺这道关卡。当然,人到中年,特别是中年后期,由于泪腺逐渐老化,被风吹出来被沙挤出来的眼风泪不在此列。
我与此有些相反。并不是我非要与大家相左,故意异秉,用我妻子的话说,你那眼泪不怎么争气,也不怎么值钱。我感觉真就是那么回事,一旦某些条件成熟或者具备,我的眼泪便悄悄打开那似乎没有上锁的门,流了出来。我甚至感到我性格中没有一个中年人遇事时应有的淡定,没有“玉性”──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词,管仲说,玉有九德,“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我被叩之后,往往越来越激动,有时如临大敌,特别那些激动的画面、激动的文字、激动的评语一旦推波助澜地提供给了我,如果这个激动是声撕力竭式的,我便义愤填膺,狠不能当场为之肉搏,估计血压会上升到200 mmHg,所以我平时吃降压药是正确的;如果是柔软的,软到了心尖上的那种,我便情不自禁潸然泪下,害得我常常为此很不好意思地当着一堆人的面背过脸去或低下头去。从背过脸去或低下头去这个动作来讲,我这个年龄是反常的,因而我怕他们说我:根本不关你的事,你激什么动,流哪门子泪呢?我何尝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但它就是流了下来,似乎就关了我的事。

也许这方面我有些遗传,我父亲在他中年特别晚年时似乎也经常这样。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儿子刚满月。我在家排行老小,儿子在他那一辈自然也就是老小了。家乡的传统,老小全家呵护,另外的精贵!据后来三哥回忆,父亲那一年从正月初一下午就突然不高兴,到了初二的上午一个人在北风劲吹的塘坝上来回走,一会望望田野,一会望望马路,家中来了亲戚也不管不顾,到了下午干脆就一个人悄悄去睡了。实际一家人都知道他的心事:盼着早点见小孙子,盼着我快点回来,盼望小孙子快点回来。但毫无办法,那个年代既没有电话更不谈手机,等一个人等一件事几乎就是一个痴字,而痴等又是唯一能做且似乎是有效的办法。记得是正月初三,我与妻子刚步行到离家还有几里地的邓屋,远远就看见了三哥,三哥同时也看见了我。我当时心里一惊:跑几里路来接我,莫非家中有事?

“你这个贼料,到现在才到这,家中年都过不安了!”(家乡话喜欢褒义贬出,贼料、孬子等表达的都是喜欢)三哥边开心边劈头盖脸地数落,然后就激动地把父亲昨晚就没好好吃饭的事告诉了我与妻子。
有侄儿早早就跑回了村子报了信。我刚踏进家门,父亲就已经起了床,见着他那眼神怪怪的样子,我感到三哥在路上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了:自从母亲一年前辞世后,父亲就成了个老小儿,喜怒无常。此时他故意不理我,如饥似渴地一把就从妻子手中抱过了他的孙儿,我看见他的双手在微微发颤,嘴里嘟哝着:“老婆子,你小孙子到家了!”我看得真切,他用袖子多次拭了拭自己的眼眶,嘴唇在禁不住地悄然抖动。妻子悄悄对我说,好好的喜事,老头子哭干什么呢?我说我也不知道。

十分钟过后,父亲便谈笑风生了,问这问那。一家人这才可以开心起来……

据说,马尔克斯在一段采访中回忆自己在写《百年孤独》时,曾因书中布恩迪亚上校的死亡而哭泣。不仅马尔克斯,钱钟书写《围城》也流下了泪。我知道我无法与这些经典人物比,但我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感到我的眼眶也湿润了。这就是触及到了我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吗?但我不信。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眼泪,而是对父亲的行为与举止感到不可思议?像个旁观者,而当时应该更有现场感,更有可读性与柔性剂。也许这就是回忆的效果。回忆让事情更加真实,让感情更加逼近脆弱,而现场往往不真实。

人到中年,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现在常常与电视剧的演员一起流泪,有时演员还没流我就流了出来,与书本中的主人公一起喜极而泣。妻子经常笑我。按理说,女人喜欢流泪,那么与我一起看电视的妻子为什么没有流泪?妻子说她知道那是演的,是假的。我说我难道不知道吗?

事实上,真正悲天怆地之时,我却不流泪,不是不想流,而是流不出来。我常常佩服那些演员,他(她)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在此我要说明一点,我没有半点对演员的不敬之意,我十分敬重他(她)们的才艺,他(她)们能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很快替换成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似乎是一键敲定式地按照剧本作者设计的路线或者轨迹一直走下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永远创造不了这个奇迹。但我对另一种奇迹是痛恨的,那就是职业哭丧者,那是一种对情感的抄袭与亵渎,甚至是一种出卖灵魂的行为。他们边哭边收钱,然后谈笑风生扬长而去,让人十分恶心。

父亲去世时,我想前想后,想着父亲为儿为女南移北迁悲苦的一生,想着儿女们都有儿女了,全家经济条件刚刚好转,有条件能让他享些福的时候,他却离开了我们,内心翻江倒海,脸上却总显出不应有甚至超乎想象的平静,虽然眼有红圈,但那也是因守夜所致,并非因了代表悲伤的眼泪。虽然姐姐嫂嫂们一旁的哭喊感人肺腑,可就是打通不了我的泪腺,我似乎到了那种风平浪静的港湾,所谓中年人呆的地方,谁也没有办法,只差一点就成庄子“鼓盆而歌”了。

但几天后我却流泪了,全家人在为父亲整理遗物时,居然找不到父亲的半张照片,妻子找半天才在父亲的一件上衣口袋里发现了21.5元人民币及一张字条,虽然字体歪斜,但我一眼便认出是只读了半年私塾的父亲所写:其他孙儿我与你们母亲都有过多多少少的服侍,唯独小孙子没有,这二十元就给小孙子买个书包吧!据妻子回忆,有一张10元钞她记得非常清楚,那上面有一条不知是谁用笔从中间划过的痕迹,是当时父亲在我家小住时妻子给父亲买早点用的。我一下子闸门大开,泪如泉涌,嚎啕起来。奔波劳累了70多年的父亲,没有任何遗物,真就遵循着他自己生前的一句玩笑:我死后不占你兄弟姊妹家的任何地方,省脱你们到时烦我,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但他老人家临终前想的却仍然是为儿为女……这就是他70年的遗产吗?
我常常想,我的这种流泪,如此难以逆料,有没有超出中年人的情感光环?一直有一种观念叫触目恸心。什么是触目?为什么触目对于我有时恸心有时不恸?那些年青人的情感本应该比我丰富许多,所谓血气方刚。但他们却比我稳重,比我更具智性。

最近读到一篇文章,是谁写的不记得了,但记得其中一句话,叫“笔墨等于零”。我感到此话有些过,与我的这个中年泪不相符,甚至相反。所谓“笔墨”对应的当然是离开了现场,或者说没有了现场感。即便是在现场写或者画下来的“笔墨”,它也肯定是一个回忆的产物。我经常在现场时什么感觉也没有,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一旦进行某种回忆状态,我可能就如前所述了。

记得《西游记》中的孙大圣与我也有过类似一幕。三打白骨精那一章节,唐僧肉眼不识妖魔,逼走孙悟空,悟空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回到花果山,但在回花果山的途中,听着东洋大海的潮声,竟回想起了黑白不分的师父,情难自控,洒下热泪。

石头化成的孙大圣尚且如此,我等肉身肯定就难逃此一劫。如果我们仔细想来,似乎人类的一切情感所至的泪水都因回忆所至,是回忆对泪水加温变热,然后滋润人类那有些干裂的心田。中年人经历得多,积蓄得丰厚,自然就有了回忆的资本,有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可供自行选择自行匹配的接口,因而善于回忆,动不动就想当年,想当初……

有人解释我是一名性情中人,言下之意,性情中人是不顾一切的。我感到这话过于潦草,也很不负责任。可以说每一个人皆性情中人,人生天地间,七情六欲不可跳出。吴承恩让石头替他流泪,曹雪芹也让石头为他千般情万般爱 ,写下这些“石头”时,估计他们也如我已是中年。 

本文原刊于《散文》2021年10期

金国泉,安徽望江县屠家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散见于《诗刊》《星星》《文艺报》《散文》等报刊。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我的耳朵是我的一个漏洞》《金国泉诗选》及散文集《大地苍茫》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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