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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最流行的“郑卫之音”为何被定为“亡国之音”

 北斗维斟 2022-07-26 发布于贵州

一,何为郑卫之音

郑卫之音,简单来说,就是郑国和卫国产生的民谣。武王灭商后,采取“以商治商”的策略,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邶国,管理商朝遗民,并派遣兄弟管叔、蔡叔、霍叔驻扎在附近,监管邶国,史称“三监”。武王去世后,周公摄政,“三监”联合武庚叛乱,周公经历了三年才平定叛乱。为加强对殷商故地的控制,周公废邶国,该封微子启为宋国,管理殷商移民,并迁出殷商核心地带的安阳,定都到商丘。接着,周公又分封同母少弟康叔为卫国在安阳地带,告诫他“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用商人之俗治商。到西周后期,周厉王将少子友分封为诸侯,史称“郑桓公”。不久郑国兼并了关外的虢、郐等国,迁都于郑(今郑州),成为一个深入商朝故土的诸侯国。而历史上称为“郑卫之音”的诗篇就产生于殷商故土的郑国、卫国已经被灭的邶国等地的歌谣。在《诗经》中,郑卫之音包括《邶风》、《卫风》、《郑风》、《鄘风》四部分。

《诗经》中的“十二国风”总篇章为160篇,而“郑卫之音”就占据其中的四章和60篇,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可以说是《国风》的中流砥柱。郑卫之音不能数量多,而且在质量上也是上层,我们所知道的经典名篇《柏舟》、《绿衣》、《燕燕》、《击鼓》、《谷风》、《静女》、《相鼠》、《载驰》、《淇奥》、《硕人》、《氓》、《伯兮》、《木瓜》等均是郑卫之地的歌谣。其中产生的千古名句也是十分多,如: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邶风·柏舟》)

  •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邶风·绿衣》)

  •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邶风·燕燕》)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

  •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邶风·谷风》)

  •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邶风·邶风》)

  •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邶风·静女》)

  •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风·淇奥》)

  •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

  •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卫风·氓》)

  •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卫风·木瓜》)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郑风·鸡鸣》)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郑风·子衿》)

  •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

由于郑卫之音多描写民间男欢女爱,因此在民间传颂广泛,就如同现在的流行音乐了。不仅如此,就是各国的国君也沉迷于此,精通音乐的魏文侯曾对孔子的弟子子夏道:“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齐宣王在和孟子的对话中也提到“寡人今日听郑卫之音,呕吟感伤,扬激楚之遗风”,“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面对齐宣王的喜好,孟子也顺水推舟,赞扬道“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二,殷商故土为何会产生如此多的好音乐

商朝,是东方的泱泱大国,商朝不仅在青铜铸造,甲骨文等方面为中华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在音乐方面也取得重大进步。中国的音乐,在商朝开始走向成熟。商朝专门设置有“乐官”,如“巫”、“瞽”等;在乐器上,由于青铜制造业的进步,商朝出现了大量精美豪华的乐器,如的铙、钟、磐、鼓。相传《桑林》、《大护》是商汤时的乐舞。

商朝统治者也十分重视乐。音乐的主要用于宫廷演奏和祭祀活动,商朝“尚鬼尊神”,崇拜巫术,自然也十分注重巫术中的音乐舞蹈,因此创造了许多精美的乐舞,相传《桑林》、《大护》、《濩》是商汤时的乐舞,《商林》是商裔祭祀其先批简狄的乐舞,《濩》则是歌颂开国功勋的乐舞。,据《墨子·三辩》说:“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为乐,又自作乐,命日《濩》,又修《九招》。”《吕氏春秋·古乐》也说:“殷汤即位,夏为无道,暴虐万民。侵削诸侯,不用轨度,天下患之。汤于是率六州以讨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宁。汤乃命伊伊作为《大濩》、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

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多次提及《濩》。直到周代,还有还有“舞《大浸》以享先批”的记载,说明商朝的乐舞影响深远。

如今,商朝的主要乐舞歌词记载于《诗经·商颂》,这是一部商族人的史诗。有篇《那》、《烈祖》《玄鸟》、《长发》、《殷武》五篇,都是歌颂商族的民族英雄开辟荆棘,“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的伟大事迹,其中不乏商族的神话传说,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商颂》五篇在风格上均是铿锵有力,洋洋洒洒,颇有大国之风,充分体现了商朝乐舞的气势雄壮,音调宏亮。

以上的记载均表现了商朝乐舞的繁盛。这一点,从当今出土于河南地区的文物得到充分的印证。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乐器就是出土和河南舞阳的贾湖骨笛,距今大约8000年。现今出土的商代大型乐器,如商代铜铙、编钟都是数不胜数。

在商朝灭亡之后,宋、郑、卫等国都继承了商朝的音乐。宋国作为商朝遗民之国,继承商代文化是理所当然,而郑卫两国继承商代音乐又有其中特别的原因。春秋时期,郑卫两国夹在晋楚国之间,是晋楚争霸的前沿阵地,国势不安。郑卫两国便经常奉上青铜礼乐器、歌伎、乐师作为贿赂之物来化解干戈,以保国安,由此可知“郑声”在诸侯国之间早已闻名遐迩。

三,郑卫之音为何被儒家贬为“淫乱之音”

孔子作为儒家的开创者,非常喜欢《诗经》,他将《诗经》整理为儒家的“六经”之一,成为儒家必学经典。然而孔子却十分讨厌《诗经》中的“郑卫之音”,他曾经告诉弟子“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在孔子眼中,雅乐才是上层的音乐,他曾在齐国听了《韶乐》,竟然“三月不知肉味”,他认为《诗经》的主旋律应当是“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雅乐的代表为《关睢》,孔子曾评价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师挚之始,《关睢》之乱,洋洋乎盈哉。”。孔子甚至认为郑卫之音对雅乐造成了破坏,因此“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儒家向来提倡礼乐制度,将礼乐看作维护统治的根本制度之一。因此对音乐的评价也是上升到政治的高度的。孔子之后,儒家弟子整理的《乐记》成为中国第一篇系统的音乐学论文,在该文中,乐不仅被提到了治国的高度,成为礼乐制度的基础。其中提到“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认为治世之音是安乐为基调,乱世之音是百姓的怨恨,而亡国之音就是哀思,也就是男女之情。在《诗经》中,描写男女之情最多的就是“郑卫之音”,因此被定为“亡国之音”。“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孔子的弟子子夏在评论各国音乐提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因此在儒家看来,郑卫之音就是礼乐制度的大敌了。

我想,认为郑卫之音是淫乱之音只是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在于周商两国文化的冲突。郑卫之音是商代音乐的遗传,和周代统治者宣称的“礼乐”那是格格不入。《左传》记载了一个故事:“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于房。”简单来说晋侯要求宋襄公展示商代乐舞《桑林》来欣赏,结果表演后,遵守礼乐的晋侯看了后居然吓得躲在房中不出。可见两国音乐的不同了。

那么郑卫之音到底都写了什么,被认为是“王国之音”呢?实际上,郑卫之音大多描写了男欢女爱之情。班固在《白虎通义・礼乐》中说:“孔子曰郑声淫,何?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悦怿,故邪僻,声即淫色之声也。”原来孔子所谓的“郑声淫”,不过是男女约会约会的歌谣摆了。许慎进一步谈到“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

这里的“溱洧之水,男女聚会”具体是指《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溱水洧水,流水激扬)

士与女,方秉蕑兮。(男子女子,手持兰草)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女问去否?男子答道:我已去过,再去无妨)

洧之外,洵訏且乐。(洧水岸上,快乐洋洋)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男子女子,互相戏谑,以芍药相赠)

这首诗成为“郑卫之音”的代表,里面描写的都是男女在郑国溱洧两河之间自由约会的事情,这在儒家学派的眼里,那就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事情了。而《乐记》中记载的“桑间濮上之音”,具体指《鄘风·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哪里采女萝,在卫国沫乡)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问我思念谁?是孟姜之女)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她在桑林等我,请我去上宫,送我到淇水)

这同样描写男女约会的事情,在卫国,男女约会地点一般就在桑林之间。除此,在郑卫四国风中,描写男女约会的诗篇还有《静女》、《新台》、《二子乘舟》、《氓》、《木瓜》、《山有扶苏》《出其东门》、《野有蔓草》、《褰裳》、《子衿》等,这些诗篇的风格都是直接浪漫,少有儒家礼乐的约束。特别是《山有扶苏》、《褰裳》《狡童》,语言通俗滑稽,戏谑成笑,这样的诗篇在儒家看来简直就是低俗的“下里巴人”。

《山有扶苏》这样写道:“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褰裳》则有“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狡童》写道“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里面提到的“狂童”“狡童”是当时富有脏话色彩的词语,相当于现在的“臭小子”、“小伙”,这些词语在诗中还出自女子之口,当然是孔子等人无法接受的了。

战国之后,“郑卫之音”已被当做“亡国之音”的标志,这种标志在汉朝达到空前的认识。不过随着南北朝的国家动荡,新的“王国之音”又出现了,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人们对于郑卫之音的偏见。而陈叔宝创作的《玉树后庭花》成为新的“亡国之音”。唐朝的杜牧就曾写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宋代,程朱理学兴起,儒学复兴,郑卫之音又重新被强调为“亡国之音”。

如今,我们翻开《郑风》、《卫风》等,里面的诗句大多令我们心动不已。我们应当去除儒家强加给“郑卫之音”的标签,还给他们以质朴的民俗风貌。现在我们可以说,“郑卫之音不仅是《国风》中的精华,还是上古流行最广泛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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