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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又到一年忆母时

 安福县南乡风物 2022-07-27 发布于广西

 作者:朱中方,安福金田乡白塘村人,现为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副教授。


题记:以此作为忆母标题,本为不妥,只因每到母亲忌日或祭祖时节,思母情绪尤为强烈,姑妄用之。母亲离我而去已三载有余,三年来,睡梦中、闲暇时,甚至亲人聚会觥筹交错之间,母亲形象常常会突然闪现于我脑际。每次回乡下,有时间我与妻儿一定会去母亲坟地看看,跪拜于她老人家跟前,眼泪总是禁不住刷刷流出,以至他人甚至儿妻甚为不解。三年孝尽之时就想给母亲写点什么聊作纪念,无奈每每提笔,情绪无法控制,最终延迟今日才草就是文。

 (网络配图)  

        母亲是在公元2015年1月8日5时30分离我们而去的。据父亲和大哥大嫂说,母亲走时很安详,晨时3时左右她在父亲的搀扶下自主尽了手,凌晨5时左右她就消无声息地走了。

        母亲走时没有呻吟,似乎也没有什么牵挂,未提出见见所有子孙的要求。我家是个大家庭,只剩大哥大嫂与父母居住乡间,其他四个儿子均已离开老家在外发展,除重大节日,母子、婆孙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按常理,母亲在临终前再次见见自己的亲人,交代一些遗愿实乃人之常情。我曾亲眼目睹过奶奶离世过程,2005年4月奶奶在弥留之际强忍病痛折磨,硬是在见完所有亲人后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母亲走得这么突然,我实在难以接受。母亲去世那天,大概6时左右大哥打来电话(大哥是乡村医生,母亲出现危情后其实他一直在给我们几个兄弟打电话,只是我和爱人的手机设置了6时自动开机功能),朦胧中看着号码显示,我心咯噔并顿感不妙(一般大哥不会在此时给我们打电话)。母亲近期身体状况不好我是知道的,在离世前两个月母亲曾经在市中心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了半个月,经全身检查并专家会诊后确定,母亲身体并无重大病变,仅是肺部有些感染,医生认为稍加治疗应可康复出院。不过随后的治疗并不顺利,肺部炎症控制后,上午时段身体状况还算正常,但一到下午就会出现38℃左右低烧,如此延续不断,最终在医生建议下送母亲回到乡下静养。期间有段日子饭量还大增,我甚感宽慰,并一直认为母亲会逐渐康复。

    大哥打电话时并未告诉我真情,只是说母亲快不行了(其实母亲此时已经去世,可能大哥担心我路途安全),当我匆匆驱车赶回老家时,母亲的身体已逐渐冰冷,跪在其床前,我泪涌着不停摇喊,但她确实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是于1935年农历11月16日出生在隔壁南岗村一左氏家庭。母亲娘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共有三兄弟两姐妹,外公外婆以务农为生,家庭生活甚为艰苦,为此,母亲小时还曾被送往邻乡一农家做“童养媳”,后终因思乡心切逃回娘家。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当时爷爷作为“地主”已经被专政并押入大牢,家里仅剩一刚新婚不久的“地主婆”奶奶和父亲三兄妹。奶奶出工(参加集体劳动)工分很低,还需时时参与村里义务劳动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境甚为贫困,刚上小学三年级的父亲只得辍学回家,并四处寻找雇主以求自养。

    父亲就是在南岗村给人放牛时认识母亲的。当时父亲正受雇于左家放牛,吃住在母亲隔壁一邻家,由于父亲放牛认真负责,空闲时还会主动为雇主做些家务,深得雇主喜欢,雇主于是把母亲介绍给了父亲。按常理,在当时这种背景下母亲是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的。一则母亲眼光甚高,从“婆家”逃回家后,外公外婆一直给母亲张罗对象,但皆遭母亲反对没有成功。二则父亲是个“地主崽子”,政治面貌不清不白,嫁给父亲意味着将遭受他人白眼甚至蒙受不白之冤,没有未来;三则父亲家穷得犹如泉水叮咚,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本有一栋独立砖木结构老屋,划定地主成分后老屋被集体没收,现连同继母共四人蜗居于一室,组织家庭必须白手起家,前程渺茫。

    然而,母亲居然同意了!

    父亲从来没有奢望过能找个媳妇成个家。与母亲第一次正式见面,父亲格外认真,还花大价钱请裁缝师傅专门做了一件崭新白汗衫。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见面就安排在当天傍晚,父亲是穿着新衣去放牛的,临近中午时分天气渐热,为避免新汗衫被汗水渍淹,父亲脱下汗衫并小心挂在树枝上。正当父亲光着膀子躺在斜坡草地沉醉于见面时的美好想象中时,悲剧发生了,一头牛犊子居然把父亲的新汗衫吞进了肚子(对此我一直有疑虑,从我看牛经历牛是不会吃汗衫这类衣服的,但父亲坚称是牛所为,并幻想过第二天新汗衫会完好无损地随牛粪拉出)。

    父亲是光着膀子流着眼泪回到雇主家的,父亲心痛自己的新汗衫,更惧怕母亲改变态度(自己的衣服都照顾不了,怎么能照顾一个家),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种尴尬中捱过,也是在这次见面后,母亲决定嫁给父亲。

        母亲的决定并未遭到家人反对。尤其是母亲大哥,为给妹妹居有定所,他自带干粮与父亲共同放砖(用黄泥巴制作土砖),共同磊墙,共同盖瓦,硬生生为其妹妹在坍塌的房基上建起一间两房一厅的土坯房,母亲带着憧憬和希望嫁进了我们朱家。

          母亲能干,甚至可以下地犁田、耙田(在我们乡下这些工作一直是男人的专利);也善治家,她教育我们的时候惯用口头禅:恰唔穷,用唔穷,不知算计一世穷。在母亲的操持下,家境逐渐有了起色,生活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明光......

      但灾难还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即1968年降临到母亲头上。那时母亲已经生下了大哥(4岁)和二哥(2岁),我也于1968年中秋节前后一个月降生了(具体日月不详,至今我都没有生日)。正当父母还沉醉于添丁加口的喜悦之中,父亲居然被村委会打成了“反共救国军”并押入大牢。

       父亲的这一突然变故,给母亲带来了灭顶之灾。母亲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父亲一直为人老实,怀抱悲怜之心,怎么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共救国军”?此时母亲还在坐月子,我还未满月,另还有两个幼儿需要照顾,母亲根本无法出工下田干活;而父亲作为反革命,以往工分一律作废。家里一下子陷入了绝境,为保证不断炊,不至于三个幼儿活活饿死,母亲总是腆着脸向大队借粮,但多数情况是空箩筐去空箩筐回。

        在精神极度恐惧和生活无以为继的双重压力下,母亲身体日渐消瘦,并在我刚过满月时竟提前断了奶。望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难崽(这是村人给我起的外号,我想,这既是对我出生于苦难时刻的一种同情,也是对我不合时宜来到人间的一种诘问,确实,假如我此时没有来到人世间,也许母亲应对困难可以更从容些),母亲有点束手无策,一个月的婴儿除了母亲的奶水还能吃什么呢?奶粉?母亲从来就没有见过,甚至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即使见过、听过又能怎么样呢?放弃,让难崽自生自灭,能成人是天之造化,夭折了也问心无愧?母亲向这方面连想都没想。没有奶水、没有奶粉,她就一口一口嚼碎米饭再哺之我嘴,母亲的坚持终于把我从危境中挽救出来,让我还能在这世间苟活至今。

         家里婆婆是“地主婆”,丈夫是“现行反革命”,有善良村人很同情母亲遭遇,甚有劝说母亲早点与父亲离婚拉倒,理由很简单:这样的家,仅靠母亲一人根本无法支撑;即使度过眼前困难,也没有什么前途,不如早点改嫁,早离早超身!

         其实奶奶和父亲对此早有心里准备,这个家庭给母亲确实带来了巨大伤害,太对不起母亲及母亲家人了,更无法确保能给母亲一个有前景的未来。只要母亲提出分手,奶奶和父亲肯定会立马同意。但母亲似乎从未考虑这一选择,她的想法很简单:离婚就意味这个家散了,三个孩子就会成为无人照料的弃儿,无论如何得把这个家撑下去,直到天数终尽。

      天数终未尽。狱中父亲受尽折磨仍拒绝承认莫须有罪名,大队因无任何证据终于抓后一个月释放了父亲。其实母亲能挺过这一难关,还与一些村人、亲戚的暗中安慰、支持密切相关。尤其是母亲大哥,即我大舅,在母亲蒙难之际非但没有劝说妹妹离开这个多难之家,还经常给母亲送来大米、菜油甚至猪肉等过节物品。近期观看《娘亲舅大》电视剧,我常被剧中一些情节感动的潸然泪下,也许与大舅在我家濒临溃散时的所作所为密切相关。 

       民间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说,我不是很迷信,但从此之后,家里确实没有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在我出生后,母亲又先后生下了两个弟弟。尽管家庭人口众多,生活异常艰辛,但父母凭着辛苦劳作,终于还是把这个家支撑下来,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高中生。小弟因对生活有着自己规划,初中毕业就走进了社会,这也是母亲生前最愧疚、最难过的地方。母亲去世前住院治疗期间,神志有些不清,但她经常念叨着:我最对不住的就是六崽(母亲其实生过六个男孩,可惜第一个男孩在生下后不久就因病夭折了,最小的弟弟唤作六崽,也许是寄托了父母对离世男孩的思念吧)。

 (网络配图)    

       其实母亲的突然去世,还是有些征兆。我于1992年参加工作,1999年因爱人生产,母亲给我们照顾小孩在吉安呆了近一年时间。母亲长年生活于乡下,习惯不了城里生活,常常被一些不熟悉的城里生活方式弄的很尴尬。在我爱人临近生产住院期间,爱人给母亲买了一双矮跟皮鞋,我必须在医院服侍爱人,母亲专门给我们送点饮食衣物之类。也许是第一次穿皮鞋的缘故,深夜母亲走在病房走廊上鞋底发出的咯嗒咯嗒的声音特别刺耳,护士对其提出了警告,母亲也自觉理亏,只得手扶墙壁踮起脚尖蹑手蹑脚穿梭于病房与走廊之间。

          除此之外,在我们盛情难却的邀请下母亲只有少数几次到我这里短住过,但2014年3、4月份(母亲离世前半年,具体日期不记得)来我这里特别怪异。母亲晕车,一上车就吐,路途甚为痛苦,一般情况下没有我们的再三请求她是不会来吉安的,而这次她主动打电话于我,说要来吉安看病(手指丫有些破损)。一开始我并不赞同,主要是时间不合适,周四、周五均有课要上,没有更多时间陪她,建议她周六过来,我们可以带她到处看看。但母亲还是独自一人从乡下乘车过来了,在医院看完病,开了一些外涂药膏,下午坚决要求回家,我们无论如何挽留均无效,我只得开车把她送回乡下。

        这次我走的是高速公路,母亲第一次坐车走高速,晕车似有缓解,路上话语也多,母亲不断诉说她的一生不幸遭遇、我的悲苦童年生活,并一路哽咽流泪。母亲本来只是为了看病,却总觉有点告别之意,我强忍泪水提醒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不可能的,母亲身体还好!

       母亲身体还好,也许这仅是一种表象,其实她自己很清楚,自己犹如一盏油灯,油将尽灯必灭,母亲只是想在灯灭之前再来看望一下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儿。

        也许与母亲有着共同患难经历,也许母子本就十指连心,尽管我一直认为母亲病情会好转,但随后做出的一些决定冥冥之中似乎又弥合了母亲的意外结局。2014年5月份,为改善父母居住条件,也为回乡下居有定所,我们三兄弟决定对乡下老屋进行拆旧建新。10月份左右,房屋框架建好之时,正好碰上母亲住院治疗,房屋继续装修还是暂停,大家意见不一,我坚持一面给母亲治病一面装修房子。一开始施工队伍从顶楼、外墙按部就班对房屋进行施工,回家考察后我坚持要求工人改变施工程序,首先装饰底楼大厅。几支施工队伍同时施工,家里混乱不堪,终于在母亲去世前一天完成了大厅装修任务。

    我们就是在新大厅中送走母亲的。母亲生前没有享受,最后离家前还是在新屋中呆了三天,我心也算得到了些许安慰!

二O一八年五月

追忆缅怀篇章:

感人乡音——父亲

乡音——母 亲

父亲鞭策我成长–追忆家父

中元节缅怀文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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