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爾雅(一八八四 ── 一九五四)以書法篆刻雄視近代嶺南藝壇。雖然自一九二二年定居香港起,其藝術活動幾乎不離斯島而少為香港以外所談論;但自一九六○年其《綠綺園詩集》刊行開始,尤其近三十年來其詩稿、印譜、書畫集陸續出版,引發學界對他之關注與研究,成果豐碩。[1] 綜合而言,鄧爾雅之印私淑黃士陵(一八四九 ── 一九○八),得黟山一脈精髓,又受益於個人小學與篆書之功,故能發揚光大。 黃士陵像 他曾自言:「布白幾何入三昧,衝刀旁午敵千兵。即論黟派承私淑,亦類斯翁至小生。」極其自信。[2] 鄧氏之書,諸體均涉,尤精於篆。 其篆書得法鄧石如(一七四三 ── 一八○五),又參黃士陵,加之於小學鑽研甚深,篆法體貌淵源有自。由於精通篆刻書法,能於兩者間自由往返,互為借助,將篆刻之布白刀法和金石素養融入篆書,成就樸拙古雅之風,領騷書壇,允為一代巨擘。 篆書之外,鄧爾雅之楷書亦極具個人特色,學自同宗前輩鄧承修(一八四一 ── 一八九二),追源魏碑,卻不見稜角尖銳之刀鑿痕跡,反於結體筆畫中顯現拙率無華之趣。[3] 鄧承修楷書七言聯 鄧氏傳世書法作品中常寫《心經》,幾乎均為楷書,頗為特別,謹撰小文初步探討,以見他書藝究心之處。 用資冥福 《心經》又稱《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佛教流傳最廣的典籍之一,傳世有多種譯本,又以唐朝玄奘法師(六○二 ── 六六四)所譯本流傳最廣,歷代抄頌。[4] 鄧爾雅所寫亦是此版本,但最早何時開始已難考證,大概不晚於一九一八年。該年他虛歲三十六,已有以《心經》句入印,曾刻「遠離顛倒夢想」一印。[5] 此後,他亦嘗刻數方「波羅蜜多」印,可見《心經》已是他藝術創作的題材。[6] 目前所見鄧氏紀年較早的《心經》書法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在三兄鄧汝霖(? ── 一九三五)去世後三個月為其作功德祈冥福所寫之軸,款識謂:「三兄大人捐館舍後三月,四弟尓疋寫《心經》一分,用資冥福。乙亥嘉平。」 此幀打上朱絲欄格,書寫用心,筆畫粗細對比強烈,重複字或相同偏旁部首如「不」、「子」、「無」等,均用不同寫法。全幅以楷書為主,又嘗試融篆、隸、行、草於一身,如篆書的「心」、「大」,隸書的「經」、「羅」,行書的「不」、「是」,草書的「如」、「得」等字,饒具趣味。[7] 類似以《心經》為亡者祈福的例子,尚有一九三七年為亡友潘龢(一八七三 ── 一九二九,字致中,亦作至中)所書之例。 潘龢為民初廣東重要金石書畫家,主持國畫研究會多年,並參與籌建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潘氏年長鄧爾雅十一歲,二人同好金石書畫,亦師亦友,交情甚篤,後更結為兒女親家。[8] 鄧氏次子鄧橘在潘龢去世八年後,即一九三七年迎娶潘氏之女潘蘭茵為妻,延續父輩情誼。 鄧爾雅於《為亡友潘七至中寫〈心經〉》二詩之序,言:「亡友潘七至中以己巳正月歸道山後八年,丁丑正月令小娘蘭因(茵)歸吾仲子橘兒為吾子媳,用寫《心經》一卷付橘兒夫婦藏之,永充供養,口占二詩題卷後。」[9] 詩之二云:「每過西州意未安,欲將文字寫成難。《心經》聊為資冥福,留示兒孫盟不寒。」[10] 該卷《心經》面貌如何,暫不知曉,相信應與上述悼亡兄之作不分伯仲,也應寫得極用心。鄧爾雅以此《心經》抒發對亡友之思,昭示後人兩家情誼之深,頗為感人。值得留意的是,鄧爾雅曾隨父親鄧蓉鏡(約一八三一 ── 一九○○)入羅浮山道籍,道號「員嶠」。[11] 然而,佛家於鄧爾雅心中依然佔據重要分量,是其寄託之一,大抵儒釋道三家兼容並修於傳統中國文化中並不相悖。 發願祈頌 鄧爾雅曾刻「歷劫無恙發願所寫心經之一」朱文長方印和朱文方印各一方,印文相近,布局不同。[12] 知他寫《心經》的另一因由是本於個人宏願,但具體寫了多少本不得而知,應不在少數。至於所謂「歷劫」,當指大半生經歷的戰爭年代,尤其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五年日本侵華。他寫贈天風七子之一黃少強(一九○○ ── 一九四二)的《心經》即鈐有此印,正是一例。 此幅《心經》約寫於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二年間,共七行,滿行四十四字,雖無界欄,一樣端莊肅靜。 鄧爾雅寫贈黃少強《心經》 通篇用筆圓潤,提按清晰,楷書中滲入行、草筆意和結構,如第三行最後「䌖」、「滅」二字,第四行末之「到」字。鄧氏並以別字或不同寫法書寫重複字,如第四行中段「依般若波羅蜜多」之「依」字,第五行末「大明咒」之「咒」字,寫法極為罕見而高古。尤其「無」字更是無一重複,仿若王羲之寫《蘭亭序》「之」字個個不同,可謂極變化之能事,盡顯文字功夫與見識。 他在款識中夫子自道:「《心經》詞最重複,『無』字至廿一箇,昔從六朝碑版搜求別字,形各小異。事本無益,聊可消遣耳。」然而,鄧爾雅所據之六朝碑版究竟為何,未能溯辨。所幸,他有《〈心經〉別字稿》傳世,現藏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可茲比對。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關於此冊,常被忽略的一點是,鄧氏一開始即謂:「《心經》六朝碑別字。莫書和尚今客錄記。」莫書和尚今客是何人,待考。若非鄧爾雅別號,則此《〈心經〉別字稿》原非鄧氏搜羅,他只是謄錄所見以作個人參考秘笈。 不過,他對稿中所輯眾多別字也做了一些圈註:某些字旁標上三角、圓圈等符號,又補充一些資料,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如註:「『菩薩』亦作『扶薛』……『祝』即古『呪』字……曾見祁寯藻寫此呪,字不同,而音小異,蓋別一譯本也。」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該幀寫贈黃少強《心經》中的寫法,正是出於《〈心經〉別字稿》。鄧爾雅雖鈐印署款,卻謂:「少強仁兄索看,為錄此稿。」說明此軸為未定稿,也說明鄧氏對《心經》書寫的講究在當時已廣聞圈內。此幀除了是為還願,更有向同道切磋討教,標榜學問之意。 事實上,鄧爾雅大半生事佛抄經,刻佛像經文,既是為個人頌念功德,也為眾生祈福。寫於紅色灑金紙上的《心經》頗見隆重其事。作品唐楷氣息濃厚,用筆結體變化不多,重複字基本寫法相同,「菩薩」二字也不寫作「扶薛」。此作不知是否訂製,為令受眾明瞭易讀,所以這樣處理。 唯其年款寫是「佛降生二千五百一十五年」是否有誤,實令人費煞思量。然其款識云:「所願宇宙清寧,兵戈休息,人民安樂,年歲豐登,萬品眾生,一切同慶。」此與一九三七年所刻文殊佛像一印之邊款雷同,邊款曰:「丁丑七月,鄧爾雅敬造文殊佛像一區,上為國土清寧,兵戎休息,下為人民安樂,年歲豐登,萬品眾生,一切同慶。」[13] 明道知儒 一九二八年鄧爾雅髮妻陳靈淑去世,留下「斷弦不續非愛琴」之囑。鄧爾雅於一九三一年續娶葉奕為繼室,添下三男祖閏、四男祖風等兒女,時租住在香港跑馬地弈蔭街二十五號一梯兩伙唐樓。 據鄧祖風回憶,該單位客廳連接露台「光猛些」,故鄧爾雅多在廳中寫字刻印,偶爾會在飯桌上談藝壇軼事,心情好就給妻兒送書法和印章,最愛寫《心經》,有給鄧祖風的,送給葉奕和鄧祖閏的就更多。[14] 一九三六年六月寫予鄧祖風的《心經》打上朱絲欄格,正文七行,署款一行,並無空格,每行三十七字。結字多偏正方,左緊右舒,捺筆短促,頗見古意,如「厄」、「智」、「死」、「上」、「咒」等字的寫法更是特別。細心一讀會發現當中有漏字,且重複字寫法相同,變化不大。 鄧爾雅寫予鄧祖風的《心經》 另一幅寫予鄧祖風的《心經》也打上朱絲欄格,共八行,滿行三十八字。先寫題目「佛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再空一格寫「唐三藏法師陳玄奘奉詔譯」,後又空一格始寫經文。此幀書風近唐楷,法度森嚴,並無用生僻字,重複字以相同寫法一貫到底。此件並無年款,然與一九三七年寫予鄧祖閏五歲初度之件,不論格式、寫法、氣息都非常一致,推測也是寫於差不多時期。 此三件寫給兒子的《心經》,均清雅端正,規整用心,文字易辨,都鈐有佛像引首章。其目的不在於示範書法和展示個人文字學問,而是希望兒子能領悟經文之意,「讀書明道,學佛知儒」,無疑蘊含一個父親對兒子寄予的深切期望。事實上,鄧家詩禮傳家,從鄧爾雅為兒子所起祖閏、祖風之名,已可見此寄望。 值得一提的是寫給繼室葉奕的一件《心經》。此件與上述為祖閏、祖風所寫的格式相近。其特別處在無一字有重複寫法,運筆瀟灑,帶行書筆意,且融篆書於其中,如第二行頂「子」字、 第四行「以」字、 「以」 第五行「若」、「心」二字, 「若」 第六行「大」字、 第七行「壹」、 「曰」二字等,皆為篆書。 而第二行中段草體「如」字如飄帶的末筆,更顯趣味盎然。 此幅與前述為三兄鄧汝霖祈冥福一件相近,但寫得更加率意,結體疏朗,所有用字與寫法均能在《〈心經〉別字稿》中找到依據。要在一篇書法中參雜不同書體,並達到融合自然殊非易事。事實上,葉奕識字不多,但有藝術觸覺,自從嫁隨鄧爾雅後照顧家庭,亦侍奉夫君筆墨,耳濡目染下也能寫字刻印。[15] 鄧爾雅向夫人演示書法,謂「寫示葉姬讀之」,頗有傾囊相授之意。 結語 除了上述諸作,鄧爾雅尚有兩件未曾署款的《心經》。 一件只寫半段經文,寫到某些字,如「色」、「聲」等字時,會連續書寫不同寫法。此與《〈心經〉別字稿》頗有類近,不知是否另一份練習筆記?另一卷則為典型成熟楷書,一樣滲入不同寫法和生僻字,來源也全見於《〈心經〉別字稿》。該卷寫得非常隨意,到最後更現乾枯筆畫,且有漏字,可能是一份日課練習,不過氣息古拙撲人。 鄧爾雅曾謂:「六書根柢太相干,不考說文心未安。何況人生憂患始,非徒識字本來難。」[16] 在他來說,書法、篆刻與文字學息息相關,其筆下所書、刀下所刻絕非憑空臆造,皆有所據,篆書固然如此,楷書亦能寫出趣味與學問,變化多端。從其《心經》書寫即能窺探箇中奧妙,凸顯他於書法孜孜求變的探索精神及究心所在。 ___________ * 作者現職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中國書畫主任(副研究員) 陳冠男 注釋: [1] 黃大德編:〈鄧爾雅年表〉,見東莞市政協、東莞市博物館編:《爾雅書畫》(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二○一六),頁一七四 ── 一七五。 [2] 有關鄧爾雅的篆刻討論,參考周成:《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 · 鄧爾雅》(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二○一二),頁八○ ── 八九。 [3] 有關鄧爾雅書法之討論,參考莫家良:〈鄧爾雅書法論敘〉,載《爾雅書畫》,頁一四○ ── 一四九。 [4] 有關《心經》的流傳問題,參考[日]吉村誠著,楊劍霄譯:〈玄奘與《般若心經》〉,《佛教文化研究》第四輯(二○一六年二月),頁三一三 ── 三二九。 [5] 黃大德整理:〈鄧爾雅年表〉,《西泠藝叢》(二○一九年八月),頁五四。 [6] 黃大德編纂:《鄧爾雅篆刻集》(北京:榮寶齋出版社,二○○四),頁三四六、三四九。 [7] 此件為東莞市博物館藏,見《爾雅書畫》,頁八。 [8] 有關鄧爾雅與潘龢之交遊,參考《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 · 鄧爾雅》,頁二六 ── 三二。 [9] 東莞市政協編:《鄧爾雅詩稿》(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二○○七),頁四三七。 [10] 同上注,頁四三八。 [11] 有關討論見《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 · 鄧爾雅》,頁七四 ── 七七。 [12] 許禮平編:《名家翰墨 · 鄧爾雅印集》(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二○一○),頁一九五、一九六。 [13] 同注五,頁五五。 [14] 〈鄧祖風專訪 · 細說父親鄧爾雅〉,《墨想》第九期(二○一二年七月),頁十。 [15] 同上注,頁八。 [16] 《鄧爾雅書千字文(下)》(合肥:黃山書社,二○○八),頁五一 ── 五二。 (本文原載《名家翰墨》叢刊C27《心經》[三]) 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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