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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敦煌,吃驴肉悟出的驴生智慧

 阳关残雪 2022-08-02 发布于甘肃

上月,秦兄相邀去敦煌赫赫有名的“达记”尝尝“全驴宴”,果然,肉香绕舌,浓而不腻。 “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在牛羊肉纵横的大西北,敦煌人硬生生把驴肉吃成了一种文化。你看那满大街的驴肉黄面馆,便是最好的诠释。


关于驴的一生,大多时间都在“拉车负重性温和,吃苦能劳话少说,推磨蒙眼隔世事,低头走路任吆喝”;这么任劳任怨的家伙,但只要一用在文字上,绝对是贬多于褒,落后、愚昧、保守、中庸,无一例外;就连驴的长相,从头到脚都一个不漏地都被用来骂人:驴脸、驴唇、驴心、驴肝肺......


这个可怜的物种,一路走来,到底经历了如何坎坷的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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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壁画中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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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没能走上神坛的物种

“驴之为物,长得像马,但出身、个性和才干都无法与马相提并论;从进入中原开始,它就被烙上'不堪重用、傲诞意味’。”

说来也奇怪,这世界上很多动物,无论温顺、伟岸、灵巧、憨傻,从远古时代起,就被赋予无比想象力的神性,也被人类视为朋友,比如马、狮子、海豚或者野猪;但在驴这个物种身上,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一头畜驴,更别提神秘、倾慕与信仰——这在整个动物王国里,倒也算是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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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波斯帝国波斯波利斯王宫浮雕  印度使团贡驴 


研究表明,驴也是外来户,世界各地的家驴有着共同的祖先,都源于非洲野驴,是唯一在非洲东北部被驯化的大型动物。在公元前5世纪,家驴传入印度河谷,在古波斯帝国波斯波利斯王宫28国职贡图中,就有印度使团贡驴的浮雕。后来,这种没有马英俊挺拔,也不如骡彪悍的物种,经过丝绸之路从中亚传入中国,最初饲养于新疆南部,大规模养驴始于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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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陶器上的驴

家驴传入中国的确切证据在汉武帝时期,一方面来自汉朝与匈奴争夺西域的战利品,另一方面则与粟特商人在丝绸之路南道的贸易活动直接相关。汉代桓宽《盐铁论》记载:“骡驴骆驼,衔尾入塞”,证明西域胡商曾将大量精良畜种贩运到中国,其中就有驴。太初三年(前102年),李广利攻伐大宛,已经能征发“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可见驴作为战争储备数量众多。


东汉有个荒唐的汉灵帝,放着舒服的皇辇不乘坐,却迷上毛驴车。《后汉书·五行志》载:灵帝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于是公卿贵戚转相仿效,至乘辎軿以为骑从,互相侵夺,贾与马齐。脑补一下这个画面,驴非马,但想来白驴应该还是挺帅气的,不然那时候的达官贵人也不会竞相效仿,一时间驴的价格竟然与马的价格相等;只可惜驴子好不容易攀上个高枝,却被连累了“玩物丧志”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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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邹县出土虎驴相斗汉画像石

驴体形虽小但耐力极强且性情温驯食性粗、易饲养 ,作为交通工具经济又耐劳,可以骑乘、拉车、驮物、推磨等,倒也深受社会中下各阶层的欢迎。驴子曾在军队运粮方面起到重大作用,在北魏时期,驴与牛、马、骡、驼同样受到重视,其早期官制中还设有专管牛马驴骡饲养事宜的“驾部尚书”。因此,在北魏以及东魏—北齐和西魏—北周的墓葬中,常常可以看到陶塑驴俑的身影

唐朝时内外征战频繁,马是军用物资需管理严格,非军用同时级别不够的人员不能使用马,因此,在驿站中除了有驿马还有大量的驿驴,用于次要物资的传送和低等人员使用。《唐律疏议》中有大量记载是“驴马”一起,如“府内官马及传送马驴”、“ 水驿有舟。凡传驿马驴,每岁上其死损、肥瘠之数”。当时,一品官员给马八匹、二品马六匹、六匹以下非急事驿站不提供马而是驴;就算是急事也是去时给马,回来骑驴,从属官员一律骑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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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西安小土门出土唐蓝釉彩陶驴

用驴拉车可能始于宋代长途贩卖或是短途载运在《清明上河图》中它的身影随处可见。专门有学者研究过此图中的两种驴车,一种是双辕平板大车另一种是独轮车这两种车都是靠人力握辕挽车驴仅仅是拽拉而已,所以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驴车;但一旦被套上布轭套,就意味着驴自此就成了“动物链”里最底层的苦力型选手。

最终对驴“落井下石”的,是柳宗元先生。那篇大名鼎鼎的寓言,根据国学大师季羡林的研究,很可能受到了外来作品的影响,在梵文本印度寓言集《五卷书》和《嘉言集》里都能找到类似故事。可不管是印度驴,还是黔之驴,都成为“外强中干”的代名词,驴的声誉从此更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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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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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风雅,驴背上出诗人

“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

古代大诗人的诗,似乎大多是在驴背上吟出的。 只不过,有些吟得豪迈狂放,有些沉沦悲催。

李太白,作为唐代最牛掰的诗人,虽然胯下骑驴,那也得骑出一派桀骜风流。据说他失意时曾骑驴游华山,县宰认不得他,他也不报姓名,就说了一句:“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把县宰吓得,“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唐才子传》)骑毛驴也如此张狂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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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东郊十里铺第337号唐墓出土三彩驴

诗圣杜甫,胸怀远大理想、身负绝世才华,却骑着驴从早到晚到处游荡,还到堂孙家蹭饭。“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驴一骑就是十三年,最落魄的时候只能向邻家借一头,“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一人一驴,尝尽人情冷暖,再没有比一代诗圣更辛酸的。


驴背上的诗人,要说最投入,莫过于贾岛。他早年堕入空门,以隐者自居,还俗后经常“野桥孤店跨驴行”,寻找诗意灵感。他骑在驴上推敲那句“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两次冲撞京兆尹都浑然不觉,“......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举进士。”(《唐才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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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徐渭《驴背吟诗图》

还有一位“驴背诗人天团”的代表人物,就是爱国诗人陆游。他一生的坐骑就是驴,各种各样的驴子,秃尾驴、白驴、青驴、草驴.....而且驴背上总少不得一壶小酒,还有书。他骑驴的状态随心所欲,不仅喜欢倒骑毛驴,还经常“酒驾”(喝多了醉骑毛驴),不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诗酒相伴,才有了“爱山只合倒骑驴”,“夜中醉归骑草驴”,“把钓秋风夕,骑驴晚雪时”这样举不胜举的佳句。
 
为什么古代文人爱骑驴?有人这么总结:“骑驴文化在古时观念中与骑马相对,体现了在朝与在野、出与处、仕与隐的区别;这也与文人的属性有关。驴的性格比较温顺,可以体现诗人的落寞之情,也可让人慢慢思考。”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如画的意境里,那驴背上的诗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千年的迷蒙烟雨中……钱钟书说,驴子仿佛是诗人特有的坐骑;而只有被诗人骑过的驴,在短暂驴生中,才不枉有曾经风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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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姚廷美《雪上行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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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上的“无名英雄”


“骆驼载物,更强调精神,全力讴歌对外开拓和向往的心理;而在传世文献中显示,毛驴在漫长的中古丝路贸易长途运输中,担当非常重要的角色。”

在敦煌壁画中,经常可以看到驴的身影,有些在山间从容饮水,有些驮人驮物辛苦劳作,还有些出现在丝路商人的货物运输工具中。古代丝绸之路上,驴在短途运输中的应用率极高,法国学者皮诺曾经对丝路重镇——龟兹国出土的进出关记录做过调查,发现不起眼的驴,才是当时进出龟兹的重要牲口,在很多商队中的数目甚至超过了牛马。在龟兹国文书上,有这两个案例:一个只有3人的小商队,带着15头毛驴进入龟兹国;还有一支主要由女人构成的商队,也是骑着毛驴进龟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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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296窟 《福田经变》(局部)

沙武田教授曾经撰文,要给在丝绸之路上任劳任怨的毛驴正名!通过研究敦煌壁画与敦煌吐鲁番文书,他发现丝绸之路上的真正主要运力,不是骆驼也不是马,而是稀松平常的毛驴!12份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唐代文书显示,唐代活跃于丝路沿线的胡汉商队,其中可归入运输工具和方式类的有马21匹、牛7头、骡3头、驼5峰,而驴,竟然高达106头。

“沙漠之舟”骆驼早已声名远播,但为何在丝绸之路上担当运输重任的,却是毛驴?原因在于毛驴购买成本较低,吃苦耐劳,容易养活,却又能负重前行;相反,骆驼不易获取,购买与饲养成本极高。两相相比之下,聪明的商人自然选择综合成本更低的毛驴,而不是骆驼与马匹等大型牲畜,就像新疆的阿凡提大叔,不也老骑着一头小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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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45窟 《胡商遇盗图》


由于马匹金贵和国家的硬性规定,不仅商人,百姓出行也是大量依靠驴,因此在唐朝“赁驴”是很普遍的。日本僧人记载是“五十文一天”, 《通典》卷7记记录了唐开元间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陆路交通情况,有云:“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

脑洞大开,如果放在今天,是不是也可以开发一个“滴滴快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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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103窟 《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变》(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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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得平凡,死得美味

“没有一头驴能'活’着离开敦煌”

有人用“梦呓添麸无睡正,睁观漫待咽悲歌”来形容驴,一生悲苦,到了无力劳作的时候,却被卸磨宰杀,以一身皮肉满足了人类的口舌之欲......
食驴肉风尚,早在宋人笔记中就有记录,唐五代人尤其社会上层对食用肉类制品特别讲究。如开元中的殿中监李令问 , “事馔尤酷 , 罂鹅、笼驴皆有之”;笼驴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烹饪方法,是将活驴放在笼子里烤熟,可以保持驴肉的新鲜度。当时京城附近民间有吃驴肉的习惯,烹饪时要加蒜去腥。玄宗为太子时,“每岁畋于城南韦、杜之间。尝因逐兔,意乐忘反,与其徒十余人,饥倦休息于大树下。忽有一书生,杀驴拔蒜,为具甚备”。唐宣宗大中七年 (853)登第进士的李詹,吃驴肉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以灰水饮驴,荡其肠胃,然后围之以火,翻以酒调五味饮之。”说真的,这些驴肉食法未免都太残忍,不知道古人“引手取肉啖之”时,有没有一点心生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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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皇幸蜀图》局部“驴马辎重”
来敦煌多年,特别好奇为什么驴肉黄面会在这里成为一道名吃?为此还特地请教过“达记”创始人。按他的介绍,“驴肉黄面”顾名思义是两道,一盘驴肉作菜,配手工拉制的黄面作主食;黄面在民间流传久远,因为面中加了“蓬灰”其色微黄而得名,吃驴肉也就是近几十年才流行起来。驴子在农村的运力作用越来越小,而人们逐渐意识到其皮用、肉用和奶用价值,大力发展起现代养殖业。来敦煌的游客,相信十之八九都尝过街上大大小小的驴肉黄面馆,曾经“负梦过邯郸,驮诗上灞桥”的驴,已经俨然成为敦煌餐桌上的一道“好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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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人类的好朋友,没有之一

敦煌藏经洞文书里有一篇特别的祭文,是一个唐朝人写给陪伴自己风雨历程的一头毛驴的告别——

“长路漫漫,多亏有你陪我一路前行,但这却让你劳累至此。小童凌晨来报,说你昨夜死了,你这一去,让我悲伤不已。数年来我俩走南闯北,你和我一起担惊受怕,你累得不行却还是带我冒着雨雪前行。今天,你和长凳、缰绳永别了,我看到你的破笼头丢在墙边,淋了风雨,破鞍仍在槽下,难辨形容。你生不逢时来我家中,在家时我没有好好待你,在外面,你却为我日夜兼程。如果你能生在王武子家中,他一定喜欢听你的鸣叫,如果你生在汉灵帝的时代,一定能够成为他心爱的坐骑......”


也有人讨论说,这篇《祭驴文》是作者借悼念驴生感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可不管背后的用意如何,文中的情深意重依然让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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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1477 《祭驴文》


在藏经洞的世界里,我们还认识了一位怪诗人王梵志。说他特别,因为他的诗向来不属于传统的诗词行列,满篇大白话,句句大实话,绝对是初唐文化界的“下里巴人”,但仔细读来,就好像听那些口水歌,没什么韵味又十分打动你。王梵志有一首著名的诗,被称为“毛驴哲学”——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其言虽鄙,其理归真。究竟是动物太知足,还是人类太现实?同样骑驴的智者,还有倒骑白驴,日行万里的张果老,他休息时将驴折叠,藏于巾箱,别人问他为何倒骑驴,他答曰:
不是倒骑驴,万事回头看。”
如果,真能有驴背三分智慧,倒也不用羡慕马上跌宕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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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文参考自:
1、沙武田《丝绸之路交通贸易图像—以敦煌画商人遇盗图为中心》
2、林梅村《家驴入华考—兼论汉代丝绸之路的粟特商队》
3、杨泓《从唐墓三彩驴谈起》
4、张剑光《宋人视域中的唐五代食肉风尚—基于笔记为核心的考察》
5、知网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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