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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海泛舟】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译文之谬 | 评论 徐景洲

 文化佳园 2022-08-03 发布于江苏

     对翻译成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的语言作细致入微的分析,是很容易陷入误区的。因为所分析的语言材料,并不直接来自外国文学作品的原文,而是中文的译文。这些译文由于受到翻译水平的限制,更由于不同民族的语言在音、形、意以及语法等方面的巨大差异,不同语言的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同步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徒劳的。这一点不仅为迄今为止的所有翻译作品所证明,而且几乎所有的文学翻译家,也都不讳言这一点。因此,被分析的外国文学作品的语言材料,如果不是原文,而是译文,那么所分析的具体的语言材料,极有可能是翻译家的二度创造,它所具有的音、形、意以及语法方面的特色,常常是汉语所有的,而非原作的母语自身所具备的。这样一来,以翻译成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的语言作第一手材料的分析,与其说分析的是某位外国文学家的语言,不如说是在分析某位翻译家的语言。严格地讲,这是不能称之为外国文学作品的语言分析的。但是,这一类的近乎望风捕影的以译文为根据的语言分析文章并不鲜见,这种外国文学作品语言分析上的误区还没有引起人们应有的注意。

  这里仅以《名作欣赏》1994年第6期的《一穴得气,神采飞扬——谈谈〈我的叔叔于勒〉中几个副词的表述效应》一文为例,看一看以译文为依据的语言分析是多么的不可靠。

  单单从艺术分析的角度看,这篇文章对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名作《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几个副词的分析是细致入微、颇有见地的。但是这篇文章所分析的语言材料,却并不是来自小说的原文,而是译文,依据的是中学语文教材里经过选编者对原译文又作了一定整理的节选的部分。

  那么文章所分析的这几个副词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这里,我们不妨将初中课本中的出自郝远、赵少侯先生之手的译文与国内另一位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郑克鲁先生的译文作一个对比,仅仅从他们在翻译中对这几个副词的不同处理上,就可以看出,译文与原作母语上存在的差异了。

  郝、赵的译文:

  “每星期日,我们都要衣冠整齐地到海边上去散步,……父亲总要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郑克鲁的译文:

  “每个星期日,当看到从遥远的、闻所未闻的国家返回的大海轮驶进港口,那时我的父亲便要一字不易地重复他那句话:……”

  郝、赵的译文:

  “我父亲突然好像不安起来,……就赶紧向我们走来。

  郑克鲁的译文:

      “忽然,我的父亲变得局促不安,……突然之间他向我们走过来。”

  先看第一组译文。郝、赵翻译的“每”、“总”、“永不”三个副词,在郑的译文里,变成了“每个”、“便”、“一字不易地重复”。显而易见,在郑的译文中,“每个”、“一字不易地重复”已经不是副词了。即使是副词的“便”,也与“总”有着极大的不同,“便”带有时间性,用在动词的前面,表示前后事情紧接着进行,相当于“就”;“总”这个副词则表示动作、行为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相当于“老是”。

  再看第二组译文。郝、赵翻译的副词是“突然”和“赶紧”,而郑翻译的相应的词语是“忽然”和“突然”。“突然”与“忽然”,“赶紧”与“突然”,虽然都是副词,但两者之间却有着程度上的细微的差异。“突然”用在动词前面或句首,表示情况或动作发生急速,出乎意料;而“忽然”用在动词、形容词前面或句首,表示动作、行为的发生或情况的变化来得迅速又出乎意料。“赶紧”用在动词前面,表示动作、行为发生迅速,显然也与“突然”有着一定的区别。

  在这几个词的翻译上,两种译文有着多么明显的差别,同一个词,翻译时可以词义不同,还可以词性不同,这正说明了原文与汉语存在着不确定的对应性。原文的词性和词义可能是前一种译文,也可能是后一种译文,更有一种可能是两者都不是。莫泊桑在原文中使用的究竟是不是这几个词,这几个词在原文中究竟是不是副词,甚至原文中有没有这几个词,都是颇值得怀疑的。所以不同的翻译者只好依照自己的理解,进行意译了。那么,建立在这种并不十分忠实于原著的译文上的语言分析文章的价值,也就更值得怀疑了。

  由此看来,所谓的莫泊桑在小说中所使用的“看似信手拈来,却恰到好处”的几个副词,只是翻译家们精心的二度创造罢了。而分析文章却武断地认定原文使用的就是汉语翻译的某个对应的副词,并用这类意译的译文的语言材料来作分析的例子,进而以此来研究莫泊桑副词锤炼的艺术功力,能不陷入张冠李戴、隔靴搔痒的误区吗?至少我们可以说,这篇分析文章将这几个副词的炼字之功不加甄别地完全归于莫泊桑的身上,从科学研究的角度讲,是很不严谨的。如果不很精通外国文学作品的原文,是不可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语言的分析的。而那篇分析文章还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国是一个文章大国,向来倡导炼词、炼意。……但通常大多注重的是动词、形容词或者章节方面,而对其它门类的词及使用情形,则顾及不多,尚未引起足够重视。……(《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副词的使用,看似信手拈来,却恰到好处。我们只好用“妙手回春”来形容,只得再三钦佩莫泊桑这位语言大师了。……”作者最后作出这样言之凿凿的结论,就更缺乏坚实的基础了。

《阅读与写作》1996年第8期
《人大复印资料.外国文学》1996年第11期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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