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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羊羽:试论傅申先生的书法

 泊木沐 2022-08-04 发布于辽宁

书法家在如今是个专业,也是个职业,还有了各级书法家协会,所谓“书法家”也如过江之鲫。可是在中国古代的公私教育里,书法从来不是个独立专业,更没有书法家这个职业,就如同诗人也从来不是个职业一样。

在古代,写毛笔字是读书人必备的一个最基本技能,上至皇家贵族、士大夫下至幕僚书吏、乡村塾师、帐房先生等等都要能写字。能写字是很普通的一个事,但不是什么样的字都能称之为“书法”。写好字则太难了,写好字能当官,能名世,受人尊重。写好字不见得是书家,想成书家则又是难上加难的事。在中国历史上能称得上“书家”的少之又少,书家的数量远比画家少得多。王羲之是贵族,是士大夫,还曾做过右军将军,不是以书法为专业更不会卖字。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业余书法选手,但成为了一代书圣。怀素职业是和尚,但擅草书,史称“草圣”。古代是有职业写手的,以书写为生,如抄书匠、抄经生、代人书信者等等,但从未有中国书法史上的大书家是职业写手出身,职业书者地位很低。

古时书法的学习、传授,孩童时都是家学庭训或私塾教授,继长则需遍临法帖及名迹,加之学养积累方能成家。晚清以来随着西式学堂和教育方式传入中国。以绘画为代表的美术教育现代化了,在国画教育里开始有书法课程,而单独设置书法专业这是很晚的事情,后来书法才渐渐成了一个专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成立的中国书法家协会,渐渐也有了所谓专业书法家或职业书法家。现在的中国绝对不缺所谓“书法家”,专职以书法为专业或职业来谋生的更是为数不少。

提起傅申先生,他不是在中国当代书法圈所谓“专业书法家”或“知名书法家”。更不是所谓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或主席。要是以这个标准来评论傅先生的书法就太肤浅和庸俗了。“书法家”这个词出现的很晚,遍翻所有古籍文献也难见其踪迹。中国古代“书”是六艺之一,研究汉字书写艺术的学问叫“书学”,而精通书法卓然有成者称为“书家”。书家这个词历史悠久,“家”者,集大成者。五四以后白话文的兴起,出现了“政治家”、“教育家”、“科学家”这些白话词,同样到了近代更晚才有了所谓的“书法家”一词。“书法家”实际上是把“书法”和“书家”两个词合并了。“书法家”这个时髦新词现在又变成了专职从事书法者的称呼。书法家这顶帽子谁都可以戴,谁都想戴,因为里面有名和利的诱惑,泥沙俱下,含金量并不大。

什么样的人称得上书家?什么样的书法才是好的书法?笔者以为有学问、懂书法、写得好三者不可或缺。可以通过傅申先生个人学术研究经历和书法创作实践中,就能发现这三点的重要性。

都知道傅申先生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史学者,书画鉴定家、鉴赏家,在中国艺术史、鉴藏史等方面研究有卓越的成就。傅申先生在美术史研究方面绘画和书法并重,古代和近现代书画研究并重。傅申先生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书法,论文是《黄庭坚的书法及其赠张大同卷——一件流放中书写的杰作》。他关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鉴定研究是与学者徐复观的辩论。他对古代书画研究的同时还是张大千书画研究的重要学者。在鉴定张大千书画真伪方面是权威专家。这些都是很难得的,在学术圈和收藏圈也是为人所熟知的。

傅申先生在海外对书法史的研究和贡献更是十分突出。在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后,傅申先生即在耶鲁大学任教,1977年他在耶鲁大学举办了在海外影响深远的“中国书法大展”,为了这个展览,傅申先生到美国公私收藏中去考察并选借重要展品。同时举办了首届国际“中国书法史研讨会”。

1978年后傅申先生进入美国的美术馆工作,先后发表了《书法的复本与伪迹》《董其昌的书法阶段及其影响》《颜鲁公在北宋及其书史地位之确立》《书法的地区风格及书风的传递》《元代书法简论》《元末明初的书法》《宋代皇室及金人之书法》《赵孟頫的影响》《元代皇室书法收藏》《明末清初的帖学风尚》《一九七七年在中国大陆所见中国传统和现代书法》等等重要书学论文,另有《书史与书迹》《海外书迹研究》两本著作是傅申先生的书学研究论文集。1982年到1983年,傅申先生与日本的中田勇次郎合编了一套《欧米收藏中国法书名集》。

1994年初,傅申先生从美国回到中国台北,应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之聘任教授,并任台北故宫及国立历史博物馆藏品审查委员。他对台北故宫藏怀素《自叙帖》传世名作做了的深入研究,2004年出版了《书法鉴定:兼怀素〈自叙帖〉临床诊断》一书。2010年他再次研究考证了日本友邻馆旧藏黄庭坚的砥柱铭名作,写了《从存疑到肯定——黄庭坚书砥柱铭研究》一文。他对这两件书法的研究都在当时引起了学术界的激烈讨论,影响很大。

傅申先生赴美之前在台北故宫工作数年,接触过大量古代书画原作,1978年任美国弗利尔美术馆中国美术部主任,1988年兼任沙可乐美术馆中国美术部主任。美术馆的工作,也上手很多名迹。他的书法史研究重视看原作,尤其熟悉海外藏品,将书法研究与书迹有机结合,是他研究的最大特色。他不仅对书法名作本身做研究,还重视其他书画作品上的引首、题跋书法。除了对古代书法研究,对近现代沈尹默、于右任等书法大家也有研究,可谓古今兼重。另一个研究特色就是对书法墨迹本身的研究都是基于鉴定真伪的前提之下。这就是作为书画鉴定家的傅申先生在研究艺术史时很重要的优势,如果研究者没有鉴定真伪和断时代、断作者的能力,其学术研究的基础都是不牢固的。傅申先生近年在大陆被重新整理出版的《书画鉴定与艺术二十讲》一书,尤其在书画鉴定概论中对科学方法和证据的阐述更深刻。

傅申先生艺术史学者和书画鉴定家的名气过盛反而盖过了其自身书法艺术的成就。傅申先生1955年20岁考入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书法、篆刻师事王壮为,国画师事溥儒、黄君璧、傅狷夫等。毕业时,获师大美术系系展国画、篆刻、书法三项第一名。1960年大学毕业后执教于师大附中,教美术课,获台湾省教员美展国画第一名;同年中日文化交流书道展书法获第一名特别赏。1962年画作《达见朝晖》获台湾省美展国画第一名。傅申先生是新式美术师范学校培养出来的美术生,在书法、绘画、篆刻三个方面都有系统地专业艺术训练和扎实的基本功,他对艺术创作有天分。进入台北故宫工作后,转入学术研究,集中精力作书画史之研究与古书画鉴别工作,并没有在画家的道路上专门发展,绘画和篆刻基本搁置了,而写字则一以贯之。实际上傅申先生是一直将书法研究和书写实践并重的,成书家当然要写的好,笔上功夫很重要。宋董逌 《广川书跋》:“书家贵在得笔意。” 傅申先生自己就说过“文人字没有专门练,不是书家字”。成为书家,除了重学问和懂书法的前提,最后还是要落实到书写。傅申先生篆隶楷行草诸体皆擅,大小字皆精。特别是回台湾后更钟情于书法创作,尤胜于行草书手卷及大字行楷榜书。楷书初学唐褚遂良,后用笔较放,受黄庭坚楷书及草书用笔影响,偶有波折用笔,傅申先生用笔爽劲,行笔流畅,无文弱拘谨之笔。

傅申先生近十多年经常到在大陆参加学术会议、讲学或办艺术展览,八十多岁后定居在大陆,心无旁骛,专心书法,对于书家的傅申渐渐让学术圈外人士所熟知。尤其是2013年在国家博物馆举办《傅申学艺展》及2018年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 “纵横千古 两岸一家”书画展览中展示的傅申先生作品。使大家对其书法艺术有了较深入了解。

傅申先生的书法是学者书法,鉴家书法,更是书家书法。能在这三个方面都有成就的书家实际在中国书法史上是极少的。明代董其昌是傅申先生喜欢研究的一个重要人物。董其昌的书法是称得上学者字,鉴家字和书家字的。作为学者必然要学问好,文化修养高,有书卷气;要懂书法必然要懂鉴定真伪、鉴赏优劣,才知道要取法什么,达到什么高度;要字写得好,必然要传统功力扎实,技法好,还要有天分,在艺术上有自家面貌,要创新,这样才能称作书家。傅申先生的书法说到最后就是书家书法,他的书法是受到他的学术研究和书画鉴定鉴赏来滋养的。

傅申先生未在大陆办过单独的书法展,所以我们策划了这次在北京琉璃厂的展览。在琉璃厂画廊的书法展览和在博物馆、美术馆办展意义不一样。琉璃厂对于书画家来说还是有着特殊的意义,是重要的中国书画市场。民国时有“南张北溥”之称的张大千和溥心畬就曾在琉璃厂南纸店挂笔单,作品炙手可热。傅先生是研究张大千书画的专家,而溥心畬则是他在台湾师范大学读书时的国画老师。前一段时间,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书法展就在琉璃厂展出,刘九庵之孙就说到其祖父就是从琉璃厂走出去的鉴定家。还有鉴定家苏庚春和刘光启也都是在琉璃厂成长起来的。鉴定家杨仁恺就说自己是琉璃厂大学毕业。所以在琉璃厂做展览同时对于书画鉴定家来说确实也有特殊的意义。本展览展出傅申先生近作计三十件整,题材上选择的是极具有传统人文气息的斋额书法。清代以来东西琉璃厂画店林立,每家都挂了斋匾,如同一个斋额博物馆。有陆润庠题的荣宝斋、翁同和题的宝古斋、吴昌硕题的清秘阁、陈半丁题的戴月轩、张伯英题的观复斋等等。斋额又叫斋号,是一种特殊的书法类型。对于文房斋号,自古文人是很重视的。斋号体现了主人的心志,赋予了主人的情感和追求。斋号有实用性,一般悬挂在室内外重要的位置,这与其他的书法作品是不一样的。书写和悬挂斋号在中国文化里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现象。旧时文人多以斋号为自号,斋号就代表自己。室有斋号如同人有脸面。书斋号者其人不仅要书法好,还要德高望重、学养深厚。谢稚柳、徐邦达、启功等老先生大多仙逝,能有资格题写斋号匾额的,能镇得住场、挂得住的,恐怕也是凤毛麟角了,而傅先生则算一位。

此次展出傅申先生的书法是其近两年隐居河南平顶山乡间疗养,年八十五、八十六岁所作。在疗养院中,由其弟子蒋朝显随侍左右,无俗务烦心,无学术劳神,沐浴温泉,吐故纳新,闲观鱼食,偶对鸟语。清谈对弈之暇,时作翰墨。古来书家暮年,易有衰笔、颓笔、战笔之病,得乎心而难应於手。然高手如明之文衡山,清之梁山舟,晚年书亦无衰态。而傅申先生亦如此,八十五岁后书,运笔如飞,劲健如昔,笔力似溥王孙渡海后书;字多有生拙质朴之趣,结体天真,时加篆籀象形之造型而生趣盎然,章法布局出于规矩之外,一任自然,似齐木匠末年书。傅申先生八秩后多病,齿牙全无,也不戴假牙,有一段时间口水常流不止,他自嘲自己称到了“无耻(齿)下流”之日。2019年八十多高龄远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坐着轮椅观展,看到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则激动从轮椅站起,认真观摩细节。除了看古书画外,一旦坐下写字,更是精神振作,手如神助。此都得益于傅先生耄耋后心无罣碍、萧散洒脱,其次乐观积极,不拘小节,还有童趣诙谐作调皮老顽童的心态。

傅申先生此次的斋额书法展的展名我们也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合适内容,就算找到合适内容更没有合适人来题写,偶然间见何海霞先生八十二岁题“毫枯任我笔纵横”书法一幅,用在这确实太为合适不过。傅先生近年书法确是老笔纵横,随心所欲,臻于化境。希望以这个展览的成功举办来祝愿傅申先生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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