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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母亲(上)|沙黑

 泰州张先生 2022-08-04 发布于江苏
 
        我的父亲在七十五岁去世。当我父亲遗体停放在老家堂屋里时,有人去看了一下,说,老太还有得过呢。因为我父亲的双脚一只在前些,一只在后些。奇怪,生前平齐的双脚,死后怎会一前一后的呢?于是,将那在前的脚象征亡人,是先去了,而在后的脚象征未亡人,还有几步路要走。说虽无稽,事却果然,此后我的母亲又过了十七年,于九十岁去世。现在,母亲离去也九年了。

我母亲姓刘,名冬妹。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在家里见过“吴刘氏”的字样。在从前,我母亲的姓名确曾是这样用过的,因为那时普遍如此。然而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直至六十年代中期,我母亲“刘冬妹”的名字每月必定由邮递员送来一回,捎来给家里数人的生活费,那是母亲从上海寄的汇款单,上面写着我父亲“吴承李”收。我的母亲由她的亲戚介绍到上海去打工,自己节省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每月寄一些钱让家中六口人度日。父亲主要由于自己身体上的原因(脱肛),把公家给他安排的就业机会推掉,从此做了一个没有工作的散淡之人,但全家日常生活的料理,却是他承担的,那时家里有五个人上学,两个中学,三个小学。到母亲从上海退休回家时,家中只有我和弟弟仍在上学,然而第三代人又出生了,家务这副担子,并未减轻,遂由母亲接过来,放到了她的肩上。算起来,有十五年之久,在社会角色上,母亲与父亲调换了一下女人与男人的位置,变成女人工作挣钱,而男人操持家务。母亲从上海寄回家的钱是三十元,这在母亲是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摊到全家每人生活费则仅为五元。当时一个家庭贫困的中学生可从学校申请到的助学金,可以达到七元左右,这样算来,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实际上是在七元这条基本线以下。我哥哥和姐姐在省泰中上学,他们大约是申请过助学金的,以贴补家用。小时上学,“学杂费”并不高,以现在的眼光,那简直不算钱,然而每逢开学,父亲还是拿不出生活之外的钱来,总要拖着,陆续才能交全,那种窘境,想来很难受。后来,我姐姐考上北京医学院,我哥哥考上南京师范学院,而我另一个姐姐因体育上的特长,又录取南京体院,他们就不再要家里负担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我以及我的弟弟,三个人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几年之后,姐姐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工作,每月给家里寄了钱来,这样,家里的日子,再不用发愁。普通百姓,从旧社会到新中国,一步步这样过来,从没有希望,到有了希望,逐步得到了改善。这在我,是刻骨铭心的。从小,我从没怨过家里穷,似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能理解,因而心平气和、从容而快乐。

因此,因为母亲的远在上海打工,至少我和我弟弟从小与母亲的接触,比起那些一直依傍着母亲长大的人,是少得多,少到几乎没得印象了。即使我的哥哥姐姐,也是他们正在读中学时,母亲就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不能留在他们身边。如今想来,我的母亲,是有她的伤心和决断的。我记得,有一年母亲从外面回来,我和弟弟似乎被什么阻隔着而不能与妈妈亲近,但心里是有那种自然的强烈的愿望的。我们心里甚至明白,这种迟疑与生硬是长期母亲不在我们身边的缘故。我母亲把我们俩拉拢到她的身边,说,靠起来!我们就那样与母亲靠到了一起。我们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妈妈!几天之后,母亲又回上海做工去了。我和弟弟二人在家里流泪。我年长些,想到这也无用,就先止住了,然而弟弟到底小些,他依然哭个不停。我叫他不要哭了,他跟我生气,我只好让他哭够。那时我的姐姐与哥哥都到外地上大学去了,家中除父亲之外,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小的,我母亲可能是出于一种不放心,特地从上海抽空回家来看我们一下的吧。随着我从少年成了青年,我对身边琐事,有一种更不关心的态度。母亲怎么从上海退休回家的,似已不记得了,记得的是母亲怎么张罗着托人给我们久在外地的大哥找对象、让他结起婚来。

陆续地,我听说了我的母亲多年来在上海过的日子。她只是一名工友,收入不高,寄回家的钱是她的收入的大半,剩下的钱只够她每天中午在食堂里吃一个青菜汤,以至于“刘冬妹的青菜汤”在单位上出了名。她还要省下钱来应付必要的人情,因为上海是有几位亲戚的,他们虽然总是关照她不要出人情,但她却总是一礼不缺。为此我上海的大姐一直讥嘲她,其实也是为她心疼吧。我的父母从来不干涉我,我向东还是向西,是我自己的事情。也许,他们没什么文化,是最普通百姓,不懂得更高深些的道理吧。但我的母亲那时似乎多数时间是在外地的,在我上海与无锡的姐姐那里帮着照应小孩。一九六八年冬,我作为中学生插队到农村去,我记得家中仍是我的父亲在操持,母亲仍在外地姐姐家中。父亲从哪里找出一只旧箱子来,送到外面去上了漆,又扛回来,我就带着这只衣箱,一条被子,以及一些书籍,下了乡。其时并无母亲为我送行或叮咛的场面。然而当时我也并未感到有这一缺憾。母亲不在我们身边,我是从小就习惯而不当作一回事的。

让我平生为了母亲而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明白我首先是母亲的儿子,而后才是别的什么,是在一种特别的环境里。那时插队的我,因为某种当时显得很正当的理由被隔离在远离尘嚣的地方,身边有几个人负责日夜陪伴着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了,预示着也许最为可悲的终结。一日,主持这项工作的人们,竟然把我的母亲带到了我的面前。一见母亲出现在门口,坐着的我站起来,泪如泉涌。我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可悲处境,而是想到我的母亲一辈子为儿女吃尽千辛万苦,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她这样为我担忧,被带到这里来,看到我这样可怕的处境,真是不该啊!我并不是产生了什么痛悔,我只是深感对不起母亲,做儿子的本该给母亲带来幸福与欢乐,却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忧愁。什么叫作痛彻心扉,平生在那一刻是体会到了。然而,令我心中震撼和惊奇的是,我的母亲竟然那么平静,我的眼泪流成那样,她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叫我坐下来,她从容地坐到我的对面,对我说,妈妈一辈子吃了说不尽的苦,但从来没有哭过。就这一句话,我只记得母亲说的这一句话了。她当时大约别的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她见我立即就听了她的话,止住了那种巨大的伤心,她也就不说了。她并不认为她能给我什么说教和力量,她只是叫我在面对厄运时,要有一种直面和坚强,这是一个母亲所最需要教给儿子的,别的如果无能为力,也就只能这样了。她没有流泪,我想,这也是为了我,在我的面前,她坚决不流泪。我相信,我的母亲会为一切能让人流泪的事情流泪,但不会为生活中所遇上的任何艰难困苦而流泪,她总是坚强地挺过去。平凡的母亲,在那一刻给我的,是最不平凡的;最平常的母亲,在那一刻给我的,是最可宝贵的;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支撑着她和她这样的人的,就是这个,那是百姓的真理,那是平民的灵魂,那是生命的源泉。

我的母亲虽然是最辛劳的,然而,她也是最幸福的。且不说她有七个儿女,加上三个女婿、四个儿媳,每个人的小家庭情况都在她关心之中,而且,我们七个弟兄姐妹所生的孩子,依次地都是她从小带大的,一共是十二个。每个孩子的身体情况与性情癖好她都最为了解,心中时时挂念,而到他们大了的时候,她又关心着他们的上学、工作、找对象以至生孩子这些事情。她的事业就这样丰富繁忙而绵长不绝,关心的半径依着子女的分布从上海到无锡、南京、泰州,还有一个连云港。由此我想到南美洲作家的《百年孤独》这部书,以一个活得很长很长的母亲为全书故事的贯穿性人物,真是很有道理的。人类之中最重要最伟大最富有历史感,而又永远对生活抱着不知疲倦的极大兴趣和热情,从来不会屈服而唯有向着光明前进的,确实莫过于母亲。母亲的辛劳是超负荷的,而我们为她所做的,则几乎没有。直到她生病,去世,也没有要子女为她负担,因为她有来自上海的退休待遇。母亲为我们实在是尽了她的所力所能,这样地完成了她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一切,都是母亲给予的,我们的一切,都属于母亲,而我们所欠缺所懈怠的,都对不起母亲。


作者简介

沙黑(吴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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