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时,已经找到了,原来是跟陪床的老伴儿赌气,就不告而别了,给治病治得枯燥的病人们带来窃窃私语,高谈阔论,吃瓜群众无处不在。老太太们刚抬起脑袋来,头不晕了,不呕吐了,血压平稳了,马上恢复一家之主的强势:遥控指挥家事,不耐烦地指责陪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人能改变她们的生存方式,即使亲情,更需要适当距离,难怪春节会成为亲情的照妖镜,因为不得不挤在一起,越是血缘,越是谁也不服。基因在老年的凸显触目惊心,身为儿女,只好暗自小心,尽量少重蹈覆辙。刚在网上看到“马路种番薯”的辛酸调侃,政策就已经成了身边的现实,一位老人从家里来,说,让把树都刨掉,要不没补贴。又叹息,当初种树可费劲受累了,有补贴,也得赔钱。住院不能太久,因为这里的人情亲厚的熟络速度会加倍,来自四面八方的病人及家属,很快便由完全的陌生人转化为萍水相逢的亲密,以交换彼此的个人信息为真诚的礼物,迅速地,家乡何处,籍贯源起,职业性质,收入多少,儿女几个,单位哪里,儿女的儿女几个,是上学还是工作,在哪里上学在哪里工作……细思极恐,却以各样亲善的口吻拉近了彼此关系,一下子都成老熟人儿了。反倒是母女之间常常一边亲近一边充满尖刺,亲近有些疲惫,尖刺并不带来疼痛,习惯让痛感钝化了,最好方式是充耳不闻,好好好。每个老太太都不放心,稍微好受些,就牵挂儿子,孙子,虽然儿子在远方无暇,孙子在网课玩耍,仿佛作为母亲和祖母,总能一手遮天似的。仿佛百般体谅,怕你花钱,怕你疲累,同时不耽误各种不满意,不耐烦,仿佛一再委曲求全。上午护士最忙,光输液扎针这一溜就要许久,护士站的铃声时不时响起,还有慌张的家属等不及跑过来问询交涉,到下午,就岁月静好了,楼道里开始回荡哪个病房里传出的“河北梆子”……对医生护士总是挂着小心谄媚的笑,却不肯踏心实意地相信人家扎针的技术和医嘱,医生一转身,就拿出自己的药片,小声嘀咕:医嘱每天测测血糖,第一天早饭前一番周折,测了,正常;第二天没人盯着就若无其事;第三天逼迫着测,一面拿捏不准那个血糖仪,一面不肯放手给你,她要自己操作,哆哆嗦嗦地,她自己能行。把每天的住院消费清单,一张一张理好放抽屉里,其实不大识字,只关注最后那个数字,一面催促:再去取点钱吧,马上又决定:他们不催,就先别交!看不上许多作为,旁人总是很愚昧,犯傻,看着你,你快五十岁了,也好像还是不成器。那位老太太,为了安抚孙女,出手就给一千块,闺女埋怨她不能这样惯孩子,因为那孙女会去买游戏卡乱花,老太太不听,振振有辞。家里孙子上网课手机突然坏了,身边爷爷不肯去修手机,气恼孙子玩游戏,孙子打电话来申诉请求:病中的奶奶于是打电话去骂爷爷老朽耍脾气,在楼道里气势汹汹,半点不像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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