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5年。 哪月哪日已经记不清了。 我从东莞一家五金厂被扫地出门。 出厂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门口挡住了老板的小车,向他索要我的工资。 老板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就是不给钱。 我动情地跟老板说了很多话,然后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老板淡淡地说:你又没给我赚到钱。 那时候,老板跟人合伙另开了一家五金加工厂,他自己分不开身,就委派我代理他去管理。 后来两个老板产生矛盾分了伙,在清账结算的时候,把我最后一个半月的工资,算在我老板这边。 回原厂之后,我才发现,工厂已经没有我的职位了。 没有就没有,打工嘛,东家不打打西家。 但在我向他讨要工资的时候,他也耍起了无赖。 我说:赚不赚钱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但给你打工,起码工资你应该付给我吧? 老板仍然是一言不发,一副要跟我一直耗下去的架势。 我知道这工资是要不到了,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好让开。 老板开着车出了工厂大门,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老板是我表哥。 准确地说,是我一表姑的儿子。 看着汽车消失在工业区的尽头,我想到了跳楼。 当然,不是真跳。我只是想做一场表演秀,把事情搞大,逼老板把工资付给我。 我思考着先打110,告诉他们有人因为拿不到工资要跳楼了,警车很快会鸣笛而来,然后会有很多人围观,围观的人也一定会遣责这种无良的老板。 但这个想法被我否定了。 我怕我掌控不了这场戏的整体局势。万一失足或者真的一冲动就跳下了,吃亏的是我自己。我一直有一种臆想症,站在高处就想往下飞,体验那种飞翔的快感。如果我站在楼顶,臆想症一发作,完全有可能一命乌呼,那样死了,就太不合算了。 况且,我还有老婆和孩子。 去劳动局告他吧。 这一招肯定没用。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有千万条理由把劳动局顶回去。 我之前在厂里上班,职务是办公室主任,就有不少员工因为拿不到工资告到劳动局。 劳动局电话打到厂里,我接了,对着电话里说:是的,他是我们厂里辞退的员工,是没有结算工资给他,因为他上班时不按工作规程操作,出了差错,导致厂里损失了几万元的材料费,他可以马上来领工资,但厂里的损失也一样要算清楚。 劳动局那头没话说了,建议员工申请劳动仲栽。 当然,这方法是老板教我的。老板说:让他们去申请劳动仲栽吧,调查取证要花不少时间,等仲栽结果出来了,我还是不承认,他们又得去上法院申诉,上法院打官司花的时间更长久,一年两年都不定,打工的,没有人耗得起。而对于我来说,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把工资付给他们而已。 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冒起一丝丝的寒意。 有一回,厂里的电工辞工走,老板同样不结算工资给他。 我跟老板说:这样不好吧,以后回老家说不定会有见面的时候,毕竟,你们是同一个村的。 他说:同村的又怎样,我跟他不在同一个层次,以后也用不着跟他打任何交道。 我又说:你这样做,难道不怕别人报复?万一有人拿了刀守在厂门口,等你一出去就砍了你,怎么办? 老板说:做生意都是有风险的,以前我刚开厂的时候,因为抢了别人的业务,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在这个社会混,你就得狼性十足,不狠不毒就不可能成功。他笑了笑说:等你什么时候不再温文懦弱,变得象我一样了,你也就可以成为老板了。 那时候我心里想,等我出厂的那一天,也许同样会拿不到工资。 不过,又转念一想:不至于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亲戚,怎么会狠心到这一步?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摆在了眼前。 最后还剩下一招,就是以牙还牙,让他工厂破产倒闭,让他身败名裂。 我有这个能耐么? 当然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我看到那些陆续离职的员工,最后都没有结算到工资的时候,我就为自己留了一手。 我是办公室主任,每个月所有客户的财务对帐单,都是我确认签字后才传给客户的,每个月所有客户的增值税发票,也都是我去税务局开的,每月应收款是多少,税票开了多少,我一清二楚。还有,每个月给客户采购的回扣也都是我去送的。 换句话说,工厂每个月偷漏了多少税,向各客户采购行了多少贿,我都有原始依据,我把它们复印了一份,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只要把这些举报到税务局和客户那边,税务局马上就会来查封工厂,而所有的大客户也肯定会撤掉订单,客户那边的采购也会被开除。 我拿着那一摞可以置老板于死地的材料,心里翻来滚去。 如果我把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那他十多年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可是,我又得到了什么? 还有,我回到家乡,怎么去面对家里所有的亲戚朋友,特别是我年迈的表姑? 不过是2000多块钱,我怎么能做得这么绝? 我这么思来想去,突然就笑了。 我笑老板其实并不是一个聪明人,甚至他就是一个傻子,为了我这点工资,承受着这么大的风险还混然不知。他自以为聪明,以为别人都弱智到没有办法对付他,用他哥哥骂他的话说,顶着一脑壳屎还浑然不觉。 我最后没有去税务局举报他,也没有去向他索要我的工资。 我背起自己简单的行囊,离开了东莞。 我一边走一边把那些复印好的A4纸撕成碎片,抛向天空,看着它们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我没有狼性,下不了那个狠心,我这辈子都做不了象他那样成功的老板。 一路上,我大声唱着姜育恒的那首《驿动的心》,眼里满是泪水: 曾经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 到现在我才发觉 哦 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 。。。。。。 十四年过去了。 去年表叔去世,在葬礼上,再次碰到了这个当年的老板。 我淡淡地跟他打了声招呼,他显得有些木讷,穿着一身灰黑色的夹克,看起来老气横秋。多年前的那一次煤气中毒,虽然救回了他的生命,但头脑一直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 吃饭的时候,我同表姑和表哥表妹们坐在一桌。他没有坐过来,而是坐在相邻两桌之外的陌生人群中。表姑喊他过来,他也没有来。他哥哥不屑地说:他顶起一脑壳屎喊他做什么。 我问:他老婆对他好么?他哥哥说:好个屁,骂起来象骂崽一样。 并不是我幸灾乐祸,他现在确实是众叛亲离了,因为那次煤气中毒后的种种矛盾,家人不待见他,夫妻关系也不好。 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我想起前几天在小鱼社区看过一个贴子,有个人帮一个老板做小装修,33层没有电梯,材料都是硬扛上去的,每天两趟,每次70多斤,最后结算工资时欠了3500没给,打了几十次电话都一直拖着。几年后这老板在洗手间摔了一跤,从此瘫痪了。那人最后说,我可以在心里欢呼一下吗? 其中一个回贴是这样写的: 善恶终有报 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 苍天饶过谁? ----------end----------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平溪江渔夫。请长按下面二维码,点击识别二维码进行关注!本公众号全部为原创文章。如果喜欢我的文字,请分享到你的朋友圈,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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