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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冷”中抱团取暖的鲁迅与青年 | 大圣·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2-08-06 发布于北京

 

第1113夜

文  | 大圣

说起“五四”,人们总会想到《觉醒年代》中青年们坚定热切的眼神,高高扬起的旗帜,和北京城呼啦啦的风。而说到“五四落潮”,就不得不提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中的经典表达。鲁迅不断用“寂寞荒凉的古战场”“一片茫茫白地”“风尘澒洞”等意象来比喻20年代文学青年的境况。可以说在鲁迅这里,“五四落潮期”由一个时段变成了某种审美体验,两者相互认证,“五四落潮期”因此固化为一种风格判断兼价值判断,即迷茫苦闷。在这样一个“落潮”时段的创作里,我们能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知识分子们浸泡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他们颓废、苦闷、愤怒。鲁迅敏锐地捕捉并放大了当时大多数文学青年的情绪:

但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

青年的寂寥很大程度上来自无人呼应的孤独:

然而他们并不能做到,他们是活着的,时移世易,百事俱非;他们是要歌唱的,而听者却有的睡眠,有的槁死,有的流散,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地,于是也只好在风尘澒洞中,悲哀孤寂地放下了他们的箜篌了。

这些评论感情及其充沛,浸透着评论者的悲哀,很容易这句:

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零至二二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

在《呐喊·自序》中也可看到鲁迅在日本创办《新生》时候就已经体会过“没有听众”的苦恼和无聊: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正因为鲁迅有切身的经验和体会,才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当时的文学青年们处在怎样的心理挣扎之中,也更能体会在这寂寞中还苦苦坚持的艰难。这种艰难前行的姿态为他们的文学创作打了一层孤寂悲戚的底色,我们可以把它概括为“阴冷”。这种情绪游荡在很多文人的文学生活之中,它未必是一种主流情绪,但却以一种坚硬的、掷地有声的状态夹在颓废与苦闷的混沌之中,是一种染着颓废的色调,但又从颓废的密度中挣扎出来的,一种裹挟着悲愤,但又从悲愤的怒火中冷却下来的情绪。

当时,很多青年作家向着五四的光和热来到北京,却只得立于“寂寞的古战场”之中,他们创作了大量底色“阴冷”的乡土文学。要理解这些作家笔下的乡土,有一点不容忽视,那就是他们对自己北京体验的书写。

蹇先艾在小说集《朝雾》里说:“……我已经是满过二十岁的人了,从老远的贵州跑到北京来,灰沙之中彷徨了也快七年,时间不能说不长,怎样混过的,并自身都茫然不知。是这样匆匆地一天一天的去了,童年的影子越发模糊消淡起来,像朝雾似的,袅袅的飘失,我所感到的只有空虚与寂寞。

黎锦明在《烈火》再版的自序上说:“在北京生活的人们,如其有灵魂,他们的灵魂恐怕未有不染遍了灰色罢,自然,《烈火》即在这情形中写成,当我去年春时来到上海,我的心境完全变了,对于它,只有遗弃的一念。……

正是在这灰色的“北京体验”之中,他们忧心地回望故乡,无论是在五四发源地的北京还是在古老的乡村,青年的热与力都无处释放,他们只得被“阴冷”缠绕。

在《大系》导言的最后,鲁迅对未名社成员进行了评价,抛开文学作品的欣赏,鲁迅在许多文章中反复强调未名社成员的性格特质。相比于狂飙社成员的热烈,未名社“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不善叫嚣”、“宁愿为无名的泥土”,但却是“栽植奇花和乔木”的人。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说“笑影少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又谈到韦素园的一个致命伤——“太认真”“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由啮咬了自己的心”,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的“抉心自食”。鲁迅还以易卜生《勃兰特》中的殉道者来比喻韦素园,“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种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这是鲁迅对韦素园的理解,又何尝不带着对自身的投射呢?“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更是指出了这沉着下滚动的热情。鲁迅多次引用阿尔志跋绥夫的话:“你们将黄金时代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在鲁迅眼里,未名社中的青年们,正是这些无法享有黄金时代,但却要为之“啮咬了自己的心”的人们。

或许可以认为,未名社同人的“阴冷”是从品格到文学的渗透,也是在与鲁迅的相互吸引中确立起来的。鲁迅说未名社同人尤其是韦素园“笑影少”,实在是用一种很具体的表现概括出了未名社同人抽象的精神风貌。韦素园在致李霁野的信里曾写道:

……现在还好,我们都还依然存在着,不过刊物改了一个名。但改名之后,据说要减少八面,每面再多加两行,实际是和以前数字差不多,不过薄些。但是我想,总算薄了,像人家那样开本加厚,大吹大擂,我们这真够冷静得多了。有什么办法呢,丛芜也在病着。 
我自得病以来,你们是知道的,精神改变得多了。我卧病在法国医院的时候,每日话不准说,身不准动,两眼只是闭着,医生叫我静静地睡养,但我脑子却停止不了作用。那第一个突然印在我脑子里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脸;但这只是苦脸,并不颓丧,而且还满露着坚毅慈爱的神情,我直到此刻尚未忘却。

这信里的韦素园是那么的脆弱而又坚定地撑着,人们能够透过这封信看到他在一片冷清之中用力的活着。尤其是“我们这真够冷静得多了。有什么办法呢,丛芜也在病着。 ”一句,似乎让我们清楚触碰到几个青年的悲戚。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 

我所要向你们说的,乃是我觉得将来你们还存在的人,生活一定是日趋于苦。现在社会紊乱到这样,目前整理是很无希望的了,未来必经过大破坏,再谋恢复。但在此过程中,痛苦和牺牲是难免的,为着这,我觉得你们将来生活也多半不幸。在此无望中,老友们,我希望你们努力,同时也希望你们结成更高深的友谊,以取得生活的温暖。

1934年鲁迅手书韦素园碑文

在这封信中,韦素园已经知道自己能与这人世间抵抗的时日不多了,他如此悲观,知道“黄金时代”遥不可期,然而那些老友还要继续活着,韦素园的一颗赤子之心让我们以一种非常感性的方式明白,为何说“阴冷”永远和“热烈”相伴而谈,“阴冷”从不是极度的“冷静”乃至“冻灭”,“阴冷”的表象之下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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