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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古希腊神话的科尔姆·托宾,以新作《名门》敲响人类愤怒与破碎之源

 置身于宁静 2022-08-06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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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长篇新作《名门》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

在这部小说里,托宾用现代语言重述阿伽门农之死这一古希腊经典故事,赋予希腊神话中著名恶妇克吕泰涅斯特拉以新的生命,使我们不仅理解她对复仇的渴望,甚至同情她。托宾出色地揭示了她的爱、欲望和痛苦。这是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故事,是后来杀死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故事,也是她目睹这一切的次女厄勒克特拉的故事。

在为新作所做的跋里,托宾坦言,他写作的任务,就是进入他笔下人物破碎的灵魂,从他们犹如鬼魅的双眼观察世界。下面分享他为这部新作写的导读与作品选读。

一九八六年九月,我坐在北爱尔兰阿马郡贝斯布鲁克村的公园长椅上,正在积攒勇气去敲阿兰·布拉克的家门。他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发生的那起金斯米尔屠杀中唯一幸存的新教徒。当时我在写一本关于边境的书。我从德里一路东行徒步而来,为最后一章搜集素材。

来开门的女子告诉我,她丈夫出门去了,可能稍晚回来,这让我松了口气。我还有另一家地址,于是去村子那头敲另一扇门。

一九九五年,谢默斯·希尼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演讲中提起此事(金斯米尔屠杀事件)。他将其形容为“北爱尔兰悲恸史上最令人痛心的时刻之一”。他这样描写那起事件,那名天主教徒“在电光石火的一转念间,在冬季昏暗夜色的掩盖下……感觉到旁边的新教徒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把,示意他别动,我们不会背叛你,没人知道你是何信仰,是何党派”。

谢默斯·希尼与他的诗集中文版《开垦地》封面

屠杀事件十年之后,两名幸存者还住在贝斯布鲁克。那位新教徒逃过大难纯属侥幸,而天主教徒理查德·休斯是被放跑的,很快我找到了他家门口。三十多年后,我仍清楚记得,当我告诉他关于那场屠杀我想采访他时,他震惊而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悲伤。

“我从没说过这件事。”他低声说。

我点点头,说我理解。

“被杀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转身离开前,问他是否认为他们当时要杀的人是他而非其他人。

“换你会怎么想?”他一字一字地问。

然后他关上了门。

我返回阿兰·布拉克家,找到了他,他说他也无法谈论此事。他刚要关门,又迟疑着说已经拍了部纪念屠杀十周年的纪录片,我或许应该看看。他自己没看过,也不想看,但他可以在自家客厅给我放纪录片,如此我便能了解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然而放录像时,他还是留在客厅,和我一起默默地看着。放到那段他说“我知道那些小伙子死了,我知道他们死了”时,屋里的气氛令人几乎无法承受。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活在一堆尸体中的画面,在我脑海中萦绕三十年后,终于成为《名门》尾声中的一幕,这是我二〇一六年完成的长篇小说。

我写《名门》时又开始琢磨这些人。此书将暴力戏剧化为一个螺旋,寄宿于灵魂隐秘之处。小说也将阿伽门农、克吕泰涅斯特拉及其子女的故事用作部分题材。

此事令我们无法忘怀,因为暴力以某种形式孕育了更多的暴力。当我开始重读并想象这个故事——克吕泰涅斯特拉遭到阿伽门农的欺骗,阿伽门农告诉她,他们的女儿伊菲革涅亚要出嫁了,但其实她是要被献祭——并不难想见她的愤怒。我也能体会阿伽门农的需求,他的软弱,和他的决心。于是我就能构想克吕泰涅斯特拉如何决定在时机成熟时谋杀丈夫,也能构想他们的另一个女儿厄勒克特拉对母亲及其情人的一腔怒火,她如何决心也要杀了他俩。

在我的书中,我觉得我应该为克吕泰涅斯特拉找到一种坚定不移的语调,一种格杀勿论、绝不姑息的语调,一种无情而残暴的语调。我要为承受了失去和耻辱的人找到一种声音,此人已准备大肆报复,并打算享受复仇的成果。

德国艺术家安塞姆·费尔巴哈于1862年创作的油画《伊菲革涅亚》

当我开始研读欧里庇得斯的一部晚期戏剧《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时,却发现这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形象更为复杂,她受伤的声音更为困顿且不坚定。

另一方面,我重读了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笔下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发现自己极为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比她母亲更容易被解读。她的形象似乎有种异乎寻常的确切感。她就是需求、欲望和愤怒。

克吕泰涅斯特拉是领导者,也是制定规则者。假如她活在现代世界,就会宣布没有社会这种东西,或者坐在转角办公室里签发粗暴的备忘录。她会开启战争,煽动仇恨,但也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感。性格中这两部分的冲突将会成为她的弱点,也会使她凶猛无情。

在阴影中仿佛等待被关注的,是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在剧中,他先去了别处,回来后就在姐姐的怂恿下杀了自己的母亲,后来被复仇女神追杀。然而我明白,如果我将他写成只是性格高调、英勇坚毅、挥舞着匕首的小恶魔,我就会失去他了。

我读了其他一些小说和剧本,也回顾了自身经历和记忆,想为俄瑞斯忒斯找到一种形态。我研究了亨利·詹姆斯《卡萨玛西玛公主》中的海辛瑟斯·罗宾孙,一个被动且模糊的形象,也想到了约瑟夫·康拉德《间谍》中的阿道夫·维洛克,甚至还有哈姆雷特、伊阿古,以及谋杀邓肯后的麦克白。

亨利·詹姆斯(左)与约瑟夫·康拉德

我要把俄瑞斯忒斯写成一个在世上活得惴惴不安的人,他容易听人摆布,在很多事上举棋不定,心中常怀失落,在压力下能做出任何事来。

在我写这部书时,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战事愈演愈烈。当时波士顿有个案子正在庭审,我也关注了。那是乔卡·沙尼耶夫的审判。二〇一三年四月,此人和他哥哥一起引爆炸弹,造成波士顿马拉松赛终点的流血事件。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年轻人周围的人对他是如此不了解,他外表是如此平凡,他离开爆炸现场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和朋友们玩在一起。

沙尼耶夫也是弟弟,他与俄瑞斯忒斯一样,都被兄姊所操控。庭审中,他无精打采,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而且因此显得更不稳定,更危险了。

为了使俄瑞斯忒斯呈现这种轮廓,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童年戏剧化。我需要让他有许多沉默的事,并让有领导潜能的人能够信任他。于是我给了他一个有人格魅力的朋友利安德,他追随利安德,服从利安德,仿佛利安德是个有决断力的大哥,如同后来厄勒克特拉成为他有决断力的姐姐。

俄瑞斯忒斯在书中不能拥有母亲那样的第一人称的声音。他不能在书页上直接发言。他得退让,隐忍。他的事大多发生在纤敏的意识中。他是那个观察、留意、渴盼,并奉命行事的人。他长大成人后,性情中还有一部分像孩子。他将会使用第三人称,而不是他母亲的第一人称,相关行文也更为平缓、冷静。

他会像个小男孩那样随身携剑,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但他也像婴儿一样需要母亲的抚慰。他能为了震慑伙伴而杀人,他也会谋杀母亲,只要姐姐有足够的说服力,他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但他会有深深的孤绝感,仿佛并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复仇女神加诸他身上的惩罚,更加深了这种孤独,使他意识到自己身处此间的困苦。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让一部当代小说的读者信服这样一个世界——母亲、母亲的情人、女儿、儿子,都是偏执狂,他们生活在一个类似家庭空间的地方,而不是在古希腊剧院的舞台上,也不是在翻译过来的古希腊文本中。这个故事必须能独立存在,即便我写作时发生了与之相呼应的真实事件,即便书中许多人物脱胎于古希腊戏剧。

John Singer Sargent的画作,为复仇女神所追逐的俄瑞斯忒斯

《名门》中的克吕泰涅斯特拉有一种对谋杀的饥渴,她参与到令人发指的罪行中去,同时又深爱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想与他共度美好时光,正如她也想与厄勒克特拉在花园中散步,尽管厄勒克特拉对她十分憎恶。俄瑞斯忒斯回来后,他的母亲为他打理舒适的房间,尽己所能让他开心。她总是欲念迭起,心血来潮,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丝毫负罪感,而是总觉得日子不如意。她抱怨天热,她和情人、儿女坐在一起用餐,闲话家常。那些由她下令,或她亲手执行的谋杀,只是一些发生过的事而已。

这并非庸常的邪恶,它来来去去,自有规律,它忽而现形,忽而隐去,令人不适,它就像心跳,像血压一般存于体内。然而,当邪恶在小说中浓度渐增时,它就像食物,而餐桌上的人对之虎视眈眈。第二天他们还会回来要更多。

“诗人的任务,”罗伯特·邓肯曾说,“不是反对邪恶,而是想象邪恶。”也许应该记住,邪恶有多种伪装。它制造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也时常彬彬有礼地等候一旁。它会面带微笑。阿伽门农和他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女儿厄勒克特拉制造了《名门》中所有的声响,但最危险的那位俄瑞斯忒斯一直隐在暗处,无法说清自己的感觉,无法确定自己的愤怒有何意味。他安静沉稳,举止有度,或至少表面如此,直到你给他一把匕首。我写作的任务,就是进入他破碎的灵魂,从他犹如鬼魅的双眼观察世界。

作品选读

自有探子告诉我他何时归来。人们点燃每一堆火,传消息给更远的山头,那山头上的另一些人再点火来给我警报。是火带来了消息,而非诸神。如今,诸神之中没有一个会援助我,监视我的行为,知悉我的心思。我不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求助。我孤孑地过活,在战栗和孤独中认识到,诸神的时代已经逝去。

如今我不对诸神祈祷。我在此处的人群中茕茕孑立,因为我不祈祷,并且以后也不会再祈祷。我会代之以日常的低语。我会运用来自此世的言词,言词中会充盈对逝去人事的悔恨。我会发出祈祷一样的声响,但这祈祷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甚至连一个属人的去处都没有,因为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她并不能听到。

没有人像我这样认识到诸神是冷漠的,他们有其他要牵挂的事情。他们不关心人类的欲求和滑稽行为,就和我不关心树上的叶子一样。我知道叶子在那儿,凋而复长,长而又凋,如同人类投生世间,而后同类更替。我帮不了它们,也无法阻止它们凋零。我不会去处理它们的欲求。

现在我真希望站在这里大笑。想到诸神让我的丈夫赢得战争,启示他实施每一个计划,采取每一步行动,知晓他晨间的阴郁情绪和夜间可能显露出的怪异而愚蠢的欢欣,听闻他的吁求并在神殿商讨此事,批准并观看了对我女儿的谋杀,我便嗤嗤地笑起来,随后变为放声的狂笑。

这场交易非常简单,许是他这样认为,抑或是他的军队这样认为。杀死这无辜的女孩,换来风向的改变。将她带离这个世界,拿刀刺入她的皮肉,以确保她再也不会步入某个房间,再不会在某个清晨醒来。这个世界再难寻到她的芳踪。作为回报,诸神将站在她父亲一边,在他需要风起航的日子里扬起大风。而在他的敌人需要大风的其他日子里,他们会让风止息。诸神将赐予他的人马警觉和勇猛,在其敌人的心中却注满畏葸。诸神将磨砺他的刀兵,使之迅捷而锋利。

他在世时,他和他身边的人都深信诸神关注着他们的命运,在乎他们。他们中的每一个。但现在我要说,过去诸神没有这么做,如今也不会。我们求助诸神,就好比悬于我们顶上天空的星辰在陨落前向我们求助,那声音我们无法听到,即便听到,我们也会全然无动于衷。

诸神有其自身的超然牵挂,非我们所能想象。他们几乎不晓得我们活在世间。即便他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像是林间柔和的风声,一种邈远、断续的窸窣声。

我知道情况并非一直如此。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诸神在清晨来唤醒我们,他们为我们梳理头发,赐予我们甜蜜的言语,倾听并设法满足我们的欲求,他们知晓我们的心思,能为我们展示神迹。在我们仍能忆起的不远的过去,人们能在死亡降临时,听到夜里女人的哭泣。那是召唤行将死去之人归家,催促他们上路,慰藉犹疑不决的他们走上安息旅途的一种方式。我母亲临终的那些日子里,我丈夫与我在一起,我们都听到了那泣声,母亲也听到了,这令她宽慰,因死亡已准备好以其泣声来诱她前行。

但那声响已经停歇。不再有像风那样的泣声。死者消逝于他们自己的时代。无人相助,也无人察觉,除了那些曾在他们此世短暂的生命里与他们亲密相处的伙伴。当他们逝去时,诸神也不再伴着那令人难忘的呼啸声响悬停空中。在此我察觉到,这死亡周遭的寂静。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些曾掌管死亡的神祇。他们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在风向这件事上,我丈夫是走了运,仅此而已,他也走运地拥有勇猛的部下,走运地赢得战争。若非走运,事情很可能就是另一番样子了。他无须将我们的女儿献祭于诸神。

自我出生那日起,我的乳母就陪伴着我。在她最后的时日,我们都不相信她行将死去。我坐在她身旁,与她说话。如果曾有过哪怕最微弱的哭泣声,那我们也必定会听到。可是没有,没有任何声音陪伴她走向死亡。唯有寂静,或者厨房里惯常的声响,抑或犬吠声。然后她死了,停止了呼吸。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走出门,望着天空。我所拥有,且能给我帮助的也只有这残余的祈祷语言了。它曾是那么强大,施加意义于万物,如今却荒芜、生疏,只剩悲伤、脆弱的力量,而关于它鲜活过往的记忆则闭锁于它的韵律之中,在过去,我们的语词一出口升腾,就能寻到圆满。而现在,我们的语词受困于时间,充满限制,只带来扰乱;它们就如呼吸一样短暂和单调。它们使我们存活,也许我们应该,至少在目前,对此心怀感激。除此别无其他。

(《名门》[爱尔兰]科尔姆·托宾/著,王晓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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