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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罕长风

 黄庭养元斋 2022-08-06 发布于河北

□冯小军

你是一颗种子,生长为一丛树木,孕育出一片森林,骄傲挺立在苍穹之间。

你们让守望家园成为每一个塞罕坝人血液中流淌的信仰,这无悔的信仰绽放出坚守与奉献的伟大光辉,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时代楷模”塞罕坝机械林场颁奖词(节选)

塞罕坝的清晨不仅有阳光甜丝丝的味道,更有森林散发出来的草木香气。这里曾经由森林退化成荒原沙漠,又从荒漠再披绿装。“一片土地,两种生态”的转变历史提示着人们:生态兴则文明兴。俗话说“爷爷栽树孙儿乘凉”,又说“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这些朴实的话既是老祖宗的生态智慧,也是应该倡导和秉持的天人和谐的传统。

塞罕坝从上世纪50年代的烈日风沙再次走向万顷林海,走了60多年。塞罕坝人从开垦一片片处女地、培育一个个娇弱的嫩芽,像呵护自己眼睛一样把小树苗儿培育成了参天大树。当初369名第一代创业者到现在2000多名职工,三代人做的事情说起来那么简单——就是种树!

据说,与塞罕坝机械林场同期诞生的全国许多林场“夭折”了不少。可塞罕坝没有,尽管它的条件最差。或许是“一棵松”的基因,它没有倒下,反而长得分外强壮。它用不停地成长,证明了塞罕坝人的智慧和坚韧:他们既是古代生态智慧的传承者,更是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引领者。

有人问我,来过塞罕坝多少回?我说,实在多得数不清了。我从多伦来过,从御道口来过,从第三乡来过,从姜家店来过,从红山军马场来过。说不清接触过多少塞罕坝人,听他们讲过多少创业故事。山依旧是那片山,风景却总在变化。今天,当我在心里思考塞罕坝精神时,总有一种别样的冲动在胸膛奔涌。

我有不少心思要倾诉,也不认为选择树木做讲述的对象是件荒唐事,我对塞罕坝的树这样倾心,常常有“树比人亲”的感动呢!在大脑袋山前跋涉,一丛沼柳的枯根绊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平衡身体,低头看这一丛灌木,它那浅红色枝条上的绿叶已经向浅黄过渡了。

大脑袋山曾经是一个“碎裂的豆包儿”,一度它的地表像长癣的土狗一样让人不快,现在这个“豆包儿”已经被绿树覆盖了。由近及远地遥望山前的小平原,上世纪50年代末,承德塞罕坝机械林场在围场创建,它就是今天我们说的塞罕坝机械林场的前身。为了区别它们,现在人们把它称作“小机械林场”或“大脑袋山林场”。历史记载,这个小机械林场与它的难兄难弟阴河林场、大唤起林场一样都曾举步维艰。

为了改善华北地区的自然环境,共和国成立之初国家大力倡导植树造林。1961年原林业部开始谋划在冀北地区建设一个大型林场。时任原林业部国营林场管理总局局长的荀世昌和副局长刘琨,带领有关人员曾三次对备选地进行勘察。

那年11月,刘琨等人坝上坝下策马驰骋,在点将台附近发现了不少落叶松残根。那一刻他们阴郁的脸色一下子多云转晴,大家认定这里适合大面积营造落叶松林。在扩大考察范围时他们走过姜家店、三义庙等地,在红松洼远远地望见荒原上有一棵孤独的落叶松。打马走近,人们围绕它转了几圈。刘琨抚摸着树干动情地说:“这棵松树少说有150多年了,它是历史的见证,活的标本,证明塞罕坝可以长出参天大树。今天有一棵松,明天就会有亿万棵松。”

这棵现在被赞誉为“功勋树”的落叶松,坚定了决策者在附近建设大型林场的信心。1962年2月14日,原林业部作出决定,整合承德塞罕坝机械林场、阴河林场和大唤起林场,将它们合并成一个林场,正式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林业部承德塞罕坝机械林场。

时间不长,来自原林业部和承德当地的优秀干部王尚海、刘文仕、张启恩、王福明等陆续上坝,组建起第一任林场领导集体。来自东北林学院等院校的大学生和原有林场的职工组成了369人的建设队伍。

登上点将台,站立在赭红色巉岩的最高处遥望波澜起伏的群山,任谁都会心潮澎湃。康熙皇帝在这里点将布阵的历史说法不一,但是清军在这一带打败噶尔丹却是事实。清廷后期腐化没落,但刚刚掌握政权时头脑还是清醒的,期间有130多个春秋他们年年来围场举行木兰秋狝。这样做的目的,官方表述为“行围习猎,肄武绥藩”。那时塞罕坝周边草密林茂,如一幅以“松”为主题的高古山水画。清光绪年间《围场厅志》记载:“落叶松万株成林,望之如一线,游骑蚁行,寸人豆马,不足拟之。”这是怎样优美的生态环境?

可让决策者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曾经认定适合机械造林的地方,雪融后地平线并不平缓。原本设想用机械造林的地方不得不调整为人工造林。

理想长在人的心里,可树木却实实在在长在地上。大胆的设想,最终还是在“一年一场风,年始到年终”的残酷现实面前败下阵来。气温最低零下43.3摄氏度,年均积雪7个月,不适合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盲目购买树苗,导致1962年、1963年造林连续失败。此时,比严冬里的风更让人心寒的消极话儿在林场传播开来:“这么大的风能活树?”“只有两个月的无霜期,根本不行!”“这鬼地方根本不适合机械造林。”“蛮干是对国家财产的不负责任。”“早下马比晚下马好!”更有“本事人”还填了一首词:天高云淡,坝上塞罕,一夜风雪满山川;两年栽树全死完,壮志难实现,不如下坝换新天。

出路就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

坝上造林本无先例,机械造林更是千古头一回。即使造林失败了,也不能一锤子下去就认定不可能。关键时刻,林场主要领导先后把家从北京、承德搬到了塞罕坝。多少次开会研究对策,多少次查找失败原因,大家最终确认是从外地调运来的苗木在环境恶劣的坝上“水土不服”,还有进口的植树机也不适应这片土地。

迎着问题上!

塞罕坝人反复实验,改进了育苗方法,摸索出培育“大胡子、矮胖子”优质壮苗的技术要领。同时改进了来自国外的植树机和克洛索夫植苗锹,创新了“三锹半”植苗技术,林场的命运自此有了向死而生的重大转机。

为从根本上把“下马风”压下去,1964年春季,林场决定在马蹄坑开展一次机械造林大会战。他们从全场挑选精兵强将奋战三天,机械栽植落叶松516亩,幼苗成活率高达95%。自此“下马风”彻底销声匿迹。

我这回来塞罕坝已经两天,心心念念要去白水台子看看,原因是听了口口相传的一个故事。那还是小机械林场时期,一名叫孟继芝的护林员在林场巡山护林时遭遇暴雪迷路,埋在雪窝子里十几个小时,后来被发现救下山。面对被人背下山的“雪人”,乡亲们赶紧剪开冻在他腿脚上的毡疙瘩,将他的两条腿浸泡在冷水里。好长一段时间过去,孟继芝的双腿才脱下厚厚的冰壳……经过辗转救治,孟继芝的命保住了,两条腿却被截肢,终身残疾了。

在宁静的小山村里,我打问曾经救治孟继芝的乡亲现在如何,人们说那些老人早已过世。听到这话我感觉遗憾,但我明白,塞罕坝林场有今天的成就与它周边老百姓的支持分不开。

1965年,曾学奇在大唤起林场分场当食堂管理员。一天,副场长张启恩来检查工作。正是午饭时间,张启恩走进职工食堂跟曾学奇要了一副碗筷就去排队打饭。一个馒头两分钱,一盘炒菜五分钱,一碗小米粥一分钱,张启恩坐下跟大家一起吃起来。匆匆忙忙吃完饭,张启恩撂下碗筷就走出去了。曾学奇想:怎么吃饭不给钱啊?一下有了瞧不起张启恩的心思。他正这样寻思时,张启恩回来了,一边走一边笑对曾学奇说:“你看我这记性,忘了交饭钱。”说完从衣兜掏出一角钱递给曾学奇。张启恩转身走了,曾学奇怔怔地看着张启恩的背影自言自语,责怪自己瞎想,冤枉好人了。

无论哪种事业,人民群众都是不可替代的力量。从规划设计到育苗整地,从实施造林到质量督导,从护林防火到病虫害防治,林场干部职工承担着林场建设的关键职责,来自各社队的社会工同样功不可没。造林施工时,林场技术干部负责安排任务,监督管理,挖坑栽树等活儿主要由这些社会工去做。他们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吃住在马架子里,起早贪黑,筚路蓝缕。可林场职工花名册里没有他们,立功受奖名单上也没有他们。记得有一名退休职工说过,如果把林场干部职工看作塞罕坝上的留鸟的话,那么年年来造林的上千名社会工就是飞来飞去的候鸟。

没有留下名字的社会工们都去哪儿了?遥望塞罕坝的山,瞅瞅塞罕坝的水,他们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幻化成了满山满岭的落叶松和白桦树。多少次我在这片大山里流连,看到四队营子、三队营子和桦树杖子、山湾子等村庄的名字就会意识到:围场数不清的山村,哪一个没有记载着乡亲们参与塞罕坝建设的故事呢?

塞罕坝机械林场每个分场都配置施工员,邓宝珠却是鹤立鸡群的主儿,被人称为“大施工员”。为啥?依我们普通人的想法,按设计要求把树苗栽下去就算完成任务,如果发现苗木死了,再行补植也属正常。可在邓宝珠眼里,造林后再补植苗木需重新起苗儿运输,重新挖坑儿栽植,这样一折腾要增加不少成本。但死苗这种事又不可避免,怎么办?他想出一个管用的法子,在造林时每隔几行栽下一行备补苗,而且这行树苗要选择更粗壮的,过一段时间发现造林地上有死苗时就近移栽。实践证明这样做既省工又省力,重要的是能够保证成活率。

同样让人称道的还有在培育苗木上业绩突出的李兴源,在改造植树机方面作出贡献的任仲元,在森林资源管理上被人称为“活地图”的顾殿江,在望火楼上默默值守、落下一身病的陈锐军等,他们的工作虽然普通,却兢兢业业。林场走过60多年,为它作出贡献的人太多太多。在创作《绿色奇迹塞罕坝》一书时,林场方面曾提供了一个因在恶劣自然环境中积劳成疾,四五十岁就病逝的职工名单,它长长的,令人不忍心罗列出来。

前些天,年轻的营林科副科长常伟强说起时下“剩女”的话题。建场初期林场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塞罕坝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没有大姑娘。如今却反了个个儿,今天的塞罕坝机械林场每个分场差不多都有三五位已到谈婚论嫁年龄的女职工依旧单身,而且她们多半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

“山里毕竟信息闭塞,接触的人少。即使网聊时有接触,那风里来雨里去的环境浸染在她们脸上的'高原红’也让好多男同志却步,聊一段时间就溜号。”常伟强这样说,又像解释又像感慨。但我俩都知道,即使遇到这些新的“困难”,姑娘们也不会打消扎根林场的决心。

谈到今天的林场,常伟强说,时代在变,林场的发展目标在变,但是塞罕坝人建设“绿色长城”的初心不会变,“培育稳定、健康、优质、高效的森林生态系统”这一目标必须牢记。老一辈靠艰苦奋斗把林子造起来了,我们新一代要把它经营好。如今林场正在探索培育近自然林,大力发展苗木产业和森林特色旅游,为社会贡献优质的生态产品。上一代林场人关注的是树,在一棵树上做文章;我们今天关注的是生态系统,是山水林田湖草沙,是整个生态系统的修复和提升。

千层板分场的“90后”施工员曹紫鹏,2015年从河北科技大学毕业后,最早在中铁大桥局入职,后来到内蒙古一家私营企业上班,再后来到围场朝阳湾中学教书,竟没有一个地方留住他的心。直到2019年听说塞罕坝机械林场招人,他便果断报名参加考试。结果让他遂了愿,在塞罕坝机械林场入职后,曹紫鹏被分配到千层板分场长腿泡子营林区。

曹紫鹏的爱人薛红雁,也是千层板分场的职工。由于林场没有子弟学校,他们只好把孩子留在县城。千层板分场距离县城86公里,来回跑一趟,光汽油费就要100多元。曹紫鹏的父亲常年在外地打工,曹紫鹏两个女儿只好托他的母亲照管。5岁的大女儿马上要上小学,2岁的小女儿即将上幼儿园,两口子在坝上工作,回家成本太高,不回去又照顾不了孩子。这事一直困扰着他们,但凡有事不能回家,两个孩子在电话那头儿你一句她一句地喊妈妈、叫爸爸,弄得两口子心里总是酸酸的。

曹紫鹏讲了个故事:“我刚入职时张彬师傅带我。那年他47岁,春天师傅带我在山里打采伐样地。干着干着,我发现他老捂肚子,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丝丝拉拉疼。我劝他下山瞧病,结果师傅看我一眼没吱声。我明白,这里的活儿接近尾声,他一准儿是想画个圆满句号再去瞧病。这样想着我就没再劝。他坚持把活儿做完才去了医院,医生确诊他患了阑尾炎,说本该早来,耽搁得已经化脓了。住院后我师父做了个微创手术,本来一周就可以出院,结果他住了两周。”

“为啥非把小病拖大?”

“完成林场交给的任务对于我们普通职工来说就是使命,撂下没做完的活儿,感觉于心不忍。这就是塞罕坝的精神传承!”

“咬牙坚持一下,抓住时机圆满完成任务,心里踏实。”

“塞罕坝人就这样,一代代坚守60年了。”

……

向塞罕坝致敬!向一棵葳蕤的大树致敬,向万亩林海致敬,向三代林场建设者致敬。

塞罕坝人之所以成就了一种精神,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有博大的胸怀和强烈的责任心。

种树,看似简单,塞罕坝人却把种树做到了极致,他们的事业又多么地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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