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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从军行》再解读 | 阳飞雁·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2-08-07 发布于北京

 

第1114夜

文  | 阳飞雁

从军行 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其三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其五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其六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其七

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1

《从军行》是一组诗,但寓目所见,当代多是单篇去读。这个可能和现在人们对本诗的理解有关,人们认为这组诗是描写了边塞生活的不同侧面,所以本来就是一个个片段,没有必要整体读。

但反复玩味体会,个人认为本诗首先是一组伟大的组诗,每首诗之间有着相当的逻辑关联性。本组诗固然是边塞题材,但也含有中国传统的“登高”“悲秋”的母题,形式上首先是一首“登高诗”。

首先看第一首,“登楼吹笛”。作者登高起兴,古代城高五丈已是大城,而矗立于黄沙戈壁的百尺城楼,固然可能有夸张语,但应相去不远。登高四朓,离愁思乡,家国情怀,一时涌上心头,作者以组诗的篇幅逐步展开。黄昏时分,视觉已不灵敏,但听觉最为集中。吹笛者、听笛者,共同笼罩于秋夜的冷风中。王昌龄的另一首闺怨诗,与本诗遥相呼应,体现了不同主体的同一感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征夫怨妇,伤春悲秋,皆因离别。

第二首,“夜听琵琶”。本首上承第一首。笛声悠扬,因而思远,遥想金闺万里愁;琵琶声促,容易扰乱心绪,因而是“撩乱”。心乱如麻,离愁难解,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有人将“新声”解为夜宴舞蹈换曲。我认为,第二首和第一首还是在一个场景下,这首当是在百尺楼上的“我”听到琵琶声的感受。与之可对比理解的,有李益《夜宴观石将军舞》:“微月东南上戍楼,琵琶起舞锦缠头。更闻横笛关山远,白草胡沙西塞秋。”在戍楼上听到琵琶、横笛之声,种种复杂心绪一时凝结,外化为塞外秋叶黄沙百草的萧瑟景象。本诗异曲同工。

第三首,“西望战场”。登高之情绪四溢,前两首集中描述了听觉,接着第三首、第七首为登高眺望。第三首为向西眺望古战场。先由近及远,从所站立的关城以比兴手法写起。蒙恬树榆为塞,榆树成为边疆、戍卒之象征,榆叶疏黄与“尘骨”相呼应,起笔低沉。黄昏西望,地平线的黄沙晚霞之间,便是曾经的古战场。古战场是什么样的?李华名文《吊古战场文》早有精到描述,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寥寥数笔也略可想见:“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作者在城楼远眺古战场,未必能看到具体的“尘骨”,但是,他“知道”,那里有着大批多年未掩埋的“尘骨”,这种认识,当来源于经验或者口耳相传,远眺的“尘骨”,只是个确知的结果。在边愁之外,固然有战场的残酷,但更有身后事的无望,这种“悲”是更甚的“苦”。

第四首到第六首,“沉思怀古”。这三首诗,是基于第三首诗的沉思与想象。第三首提到“尘骨”,作者随之想到,这些“尘骨”当年在这里时,又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况?四至六首便是当年兵士意气风发的场景描述(具体论述详下)。

第七首,“东眺群山”。“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沉思过后,思绪又被拉回了现实。第三首是日暮西望,第七首则是回眺玉关,远处除了山,还是山,连绵的群山,戍卒们整日提心吊胆地望烽火而生存,三十里一烽,需要多少数量的戍卒来守卫?但是面对这片马踏不见踪的深山,成千上万的戍卒,像撒土入沙般渺小地不见踪影了。四至六首的英雄壮举,结局是无人收的“尘骨”与千千万万怀有边愁的戍卒,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情绪在远方和广阔中悠悠散开。

整体而言,对本组诗,至少有三点基本判断:

第一、组诗为一个整体,七首之间有着深刻的有机联系。
第二、诗人叙述或感怀的现场是唯一的,而不是空间反复跳跃。本组诗描述的中心地点,是同一个地区,而不是分散在不同区域。
第三、现实与过去不断交错,此地与远方相互对照。

2

唐诗中的“楼兰”一词,至少有两种用法。一种是使用《汉书·傅介子传》典故的用法,比如李白《出自蓟北门行》“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张九龄《送赵都护赴安西》“他日文兼武,而今栗且宽。自然来月窟,何用刺楼兰”,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等等,皆使用“刺楼兰”“斩楼兰”之表述,当为化用《汉书》卷70《傅介子传》事迹,实质上是一次特种部队的斩首行动(甚至是一次“独走”行为):

(楼兰)王贪汉物,来见使者。介子与坐饮,陈物示之。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来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遂持王首还诣阙,公卿将军议者咸嘉其功。

但是还有一类诗,提到的“楼兰”,有着明显的具体指代地名的含义,比如,虞世南《拟饮马长城窟》“驰马渡河干,流深马渡难。前逢锦车使,都护在楼兰。” 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这几首诗提到的“楼兰”,具有较明显的地区指向。这种指向,固然有的时候是一种代称,但有的时候也是确指,毕竟楼兰仍是真实存在的地区。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楼兰视为个人建功立业的典故或者遥远的域外国家的代称。

而王昌龄《从军行》提到的“楼兰”,是“取楼兰、破楼兰”,是要攻城灭国,而非千万大军取敌首级个人英雄行为的“刺楼兰”“斩楼兰”。这里的楼兰,明显不是取用汉书典故。

《隋书》卷29《地理志》明言:

鄯善郡,大业五年平吐谷浑置,置在鄯善城,即古楼兰城也。并置且末、西海、河源,总四郡。有蒲昌海、鄯善水。

在这里,楼兰也是隋末鄯善郡的别称,而鄯善郡是隋炀帝征破吐谷浑后建立的郡县,隋末又为吐谷浑所夺回。我们注意到,《从军行》四至六首,三首诗的落脚点,不是“楼兰”,就是“吐谷浑”,而楼兰是吐谷浑的一部分。而在三首诗中反复讲吐谷浑,我们是否可以当个真:不要把楼兰、吐谷浑当作代称,而是作为确指,三首诗说的就是一件事,唐军与吐谷浑作战之事件。

由是,我们得出一个大胆的假设:从军行其四至其六,讲的是贞观九年唐征吐谷浑之役。

3

《旧唐书》卷210《吐谷浑传》云:

贞观九年,诏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任城王道宗为鄯州道行军总管,仍为靖副;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沫道行军总管,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并突厥、契苾之众以击之。
靖等进至赤海,遇其天柱三部落,击大破之,遂历于河源。李大亮又俘其名王二十人,杂畜数万,至且沫西境。或传伏允西走,渡图伦碛,欲入于阗。将军薛万均率轻锐追奔,入碛数百里,及其余党,破之。碛中乏水,将士皆刺马血而饮之。侯君集与江夏王道宗趣南路,登汉哭山,饮马乌海,获其名王梁屈忽……两军会于大非川,至破逻贞谷,伏允子大宁王顺穷蹙,斩其国相天柱王,举国来降。

唐征吐谷浑之战,史料记载较为纷杂,详细过程需要仔细辨析。但上述资料,基本事件还是较为清晰的。可注意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唐军分道出击,有西海道、积石道、且末道等,某道即以某为行军方向之意。李靖为主将。开始取得小胜,吐谷浑逃遁。李靖遂兵分两路追击,李靖率李大亮、薛万均为北路军,目标是且末方向(今若羌、且末一带),侯君集、李道宗为南路军,目标是乌海方向(扎陵湖、鄂陵湖)。

第二,北路军的李大亮部抵达且末境,薛万均部进入图伦碛(一般认为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而隋置鄯善郡、楼兰城在这一带。

第三,此役唐军大获全胜,杀伤、俘虏甚多,吐谷浑太子举国投降。

关于贞观九年唐征吐谷浑之战,可参阅周伟洲《吐谷浑史》、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第十三篇《河湟青海地区军镇交通网》,二书叙述、考证甚详,供有兴趣的读者参看。

4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四首是古今最为传颂的一首。但首先一个问题即有争议,作者是站在哪里叙述的?

我认为,作者预设叙述的地点,就是在楼兰,或者楼兰附近的沙漠边缘地带。这个地方,既是作者写诗之所在或者预设的写诗地点(如果作者没有去过楼兰,而只是传闻或者转述他人之语的话),也是古战场发生的地区,或者说,是唐与吐谷浑交战的地区之一。

起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这是诗人眼前的现实,同时,也是几十年前唐军来到“孤城”时的情况。历史和现实在这里交汇。青海、雪山、孤城、玉门关,是王昌龄现在所处的此时此地,也是历史的兵士们当时所处的彼时此地。在整组诗中,这句具有枢机转换之作用,如同电影般,本句瞬间由登高之孤城,转换镜头到唐军征伐之战场。

那本句之含义为何呢?

葛承雍教授在一次题为《从“青海道”丝路文物看历史上的吐谷浑》的演讲中(《光明日报》(2022年6月25日10版),概括讲了青海道:

青海道也是一段“路网式通道”,它从长安经甘肃天水、秦安等地至青海西宁,又在青海境内一分为三:北线经海北到门源穿越祁连山并入张掖到玉门关,连接丝绸之路主道,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亲自到过河西走廊的皇帝,隋炀帝到张掖、酒泉即经此道;中线绕过青海湖北岸,以伏俟城为次级枢纽,向西进入柴达木盆地、茫崖直通南疆若羌;南线经柴达木盆地南至香日德—诺木洪—格尔木—乌图美仁,到达塔里木盆地的且末,并与主干道汇合。来往商旅可在不同季节,依现实情况在南北三条路中择一通行。

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略曰:

汉代经营西域,初期已有南北两道。南道,见《汉书西域传》。由敦煌西出阳关至鄯善(罗布泊地区),行南山(昆仑山脉)之北麓、塔里木盆地之南缘,至于阗以西。……汉以来最无变动之南道,唐仍畅通。

又据上引严耕望书考证,李靖率薛万均、契苾何力等由北道破吐谷浑牙帐于图伦碛;北路军中的李大亮虽属北路,但实别道西入且末境,然后又东从李靖回师。李大亮进军路线与薛万均、契苾何力分路进击。

根据以上资料,我们可以认为,“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实乃叙述北路军两路唐军的行军路线(或者说,以抵达古战场的唐军视角,他们回望来路,是从两个方向而来)。“青海”“雪山”为青海道中线,薛万均、契苾何力等沿此路线抵达沙漠边缘的“孤城”,李大亮部则沿着丝绸之路南道,从阳关方向(本诗为玉门关)向鄯善(楼兰)、且末方向进军。而作者在此刻的城楼上,东南方向即为青海方向,东北方向即为玉门关方向。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两路唐军,本次出征,均是百战存一的精锐,士气昂扬,而存必击破吐谷浑、拿下楼兰之信念。

《旧唐书》卷67《李靖传》云:

贞观九年,军次伏俟城,吐谷浑烧去野草,以餧我师,退保大非川,诸将咸言春草未生,马已羸瘦,不可赴敌。唯靖决计而进,深入敌境,遂逾积石山。前后战数十合,杀伤甚众,大破其国。

这是追击吐谷浑之前,李靖力排众议,决定追击。在困难的条件下,须有必胜之信心、决心,方有行军千里大漠追击之壮举。李靖之“破楼兰”之决心,未必是王昌龄本诗之所本(但李靖独排众议之事,几十年后在王昌龄时代,一定已经转换为一个英雄的传说,在边疆和戍卒中广为流传,王昌龄以之入诗,也未必不可能),但亦可作为一注脚,明了“不破楼兰终不还”之豪言不是无源之水。

综上,本诗之本事,可推测为唐军出击吐谷浑,从青海、玉门关两个方向前来追击,当年的军士,以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来到黄沙之战场。

5

再看第六首。

首先第一个问题,洮河意味着什么?洮河是中原的一条地理分界线,如《哥舒歌》所言:“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又如唐代的防秋,临洮向来是一个重点。但更是一条心理疆界,比如“西出阳关无故人”,比如“但愿生入玉门关”。正如刘长卿《送裴四判官赴河西军试》所言:“阳关望天尽,洮水令人愁。”阳关、洮水,是唐人重要的两个文化边疆符号。

回头看本诗。第一句尚是“大漠风尘”的沙漠戈壁地带,前军一夜之间怎么就能到了“洮河北”的草原地区了呢?地形地貌的转换未免太快了些。而且如果以传统解释,进军的方向怎么成了从大漠向洮河进攻?红旗半卷,显然已经是将要抵达战场前的行军方式,大漠与洮河相距如此之远,是否有必要刚出门就衔枚低走?总感觉难以说通。

颇以为,本首诗以唐征吐谷浑之役,兵分两路为背景,诠释了西征的北路军听到友军捷报后的振奋、争胜之情。上引吐谷浑之役史文,李靖与薛万均、李大亮为北路,最远达且末,而侯君集与李道宗为南路,获其名王梁屈忽。本首诗的描述的主体,是北路军,而所谓的“前军”,指代的可能是侯君集南路军;所谓已擒吐谷浑,正对应史传中所言“获其名王梁屈忽”。

当然,问题之一在于侯君集此路的胜利并不在“洮河北”。但无伤大雅,一是洮河是个心理疆界,洮河北是处在蛮荒之地,这个就足够了;二是唐征吐谷浑之役,擒获甚多,所擒的吐谷浑,也未必是“名王梁屈忽”,太具化了反而流于穿凿。但这首诗的重点,是表达唐军兵分多路的事实,并且都取得大捷。北路军在大漠取得大捷,南路军在洮河以西以北、青海湖一带取得大捷,这个方向性指向是很明确的。

另外,柳宗元《铙歌鼓吹曲十二篇·吐谷浑》有言:“王旅千万人,衔枚默无哗。束刃逾山檄,张翼纵漠沙。”这段较为明显地描写了吐谷浑之战,体现了行军中的景观,而且也明确唐军抵达了沙漠地带。而“衔枚默无哗”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红旗半卷”。

本诗的视角,可理解为,抵达楼兰大漠一带的唐军开始出击,衔枚低走,此时,南路军传来消息,取得大捷,激发北路军更要奋勇争先,立取战功。本诗描述的地点仍然在孤城附近的大漠,与洮河无关。“洮河”只是一条消息。

6

本组诗,忽而“大漠”,忽而“玉关”,忽而“洮河”,又忽而“碎叶”,空间极为跳跃,殊不可解。有论者据“碎叶城西秋月团”之句,推测“诗人已有可能到过李白的出生地碎叶”(见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

而据第六首所述,“胡瓶落膊紫薄汗”,“紫薄汗”虽仅见于此,不好确断,但论者多以为西域良马之代称,胡瓶也是西域特产。本句描述了一种胡人或者胡化的生活,当不致有误。接着叙道:“碎叶城西秋月团。”所以容易让人理解为描述了安西四镇之一碎叶镇的军士生活。

如果以上述唐征吐谷浑之战为本组诗描述的背景,在这里会有一个事实问题:贞观年间,唐朝尚未在碎叶建立军镇。那这首诗又当何解?

我认为,第六首描写的是贞观九年吐谷浑之战的功臣契苾何力。

《旧唐书》卷133《契苾何力传》云:

契苾何力,其先铁勒别部之酋长也。父葛,隋大业中继为莫贺咄特勒,以地逼吐谷浑,所居隘狭,又多瘴疠,遂入龟兹,居于热海之上。……至贞观六年,随其母率众千余家诣沙州,奉表内附,太宗置其部落于甘、凉二州。
七年,与凉州都督李大亮、将军薛万均同征吐谷浑。……时吐谷浑主在突沦川,何力复欲袭之,万均惩其前败,固言不可。何力曰:“贼非有城郭,逐水草以为生,若不袭其不虞,便恐鸟惊鱼散,一失机会,安可倾其巢穴耶!”乃自选骁兵千余骑,直入突沦川,袭破吐谷浑牙帐,斩首数千级,获驼马牛羊二十余万头,浑主脱身以免,俘其妻子而还。
有诏劳于大斗拔谷。万均乃排毁何力,自称己功。何力不胜愤怒,拔刀而起,欲杀万均,诸将劝止之。太宗闻而责问其故,何力言万均败恧之事,太宗怒,将解其官回授,何力固让曰:“以臣之故而解万均,恐诸蕃闻之,以为陛下厚蕃轻汉,转相诬告,驰竞必多。又夷狄无知,或谓汉臣皆如此辈,固非安宁之术也。”太宗乃止。

观契苾何力之事迹,与本诗所描述之事实甚合之处有如下几点。

第一,《通典》卷193《边防九》引杜环《经行记》,其中关于热海记载曰:“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其川东头有热海,兹地寒不冻,故云热海。”契苾部西迁正在热海-碎叶川一线。贞观年间并无碎叶镇,但以后世之碎叶指代数十年前的碎叶川游牧部族,也十分合理。上引《吐谷浑传》也明言,契苾部是唐军吐谷浑之战的主力部队之一。

第二,契苾部与吐谷浑有世仇,契苾何力在唐征吐谷浑之役立有大功。图伦碛之战,是整个战役尤其是北路军最关键一战。甚至可以说,在图伦碛(本传写为突沦川)之战,楼兰城边缘地区的战役,契苾何力为首功,是一个关键的勇武英雄。

第三,被人冒功,有悲情色彩。但这种勇气,在边疆将士心中世代流传,容易视为大英雄而历代歌颂。诗人在楼兰地区,很容易听到大英雄的传说而入诗。

唐征吐谷浑之战,唐军损失也很惨重,薛万均在赤水川“徒步而斗,兵士死者十六七”,樊兴所部“士卒多死,失亡甲仗”,即以契苾何力而言,图伦碛的大漠之战,能实现“斩首数千级”,在自然恶劣的大漠获得此战绩,行军减员、战斗伤亡当亦不小。正是如此大漠大战,双方死去的兵士数十年后成为裸露于古战场的“尘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7

《从军行》组诗,从羌笛琵琶听起,再登高四望,沉思怀古。最终结于第七首。而第七首方是本组诗最终表达的情绪。

《旧唐书》卷207《吐蕃传》对唐初之征伐曾有个概括:

贞观中,李靖破吐谷浑,侯君集平高昌,阿史那社尔开西域,置四镇。前王之所未伏,尽为臣妾,秦、汉之封域,议其土境耶!于是岁调山东丁男为戍卒,缯帛为军资,有屯田以资糗粮,牧使以娩羊马。大军万人,小军千人,烽戍逻卒,万里相继,以却于强敌。

唐代史臣,对吐谷浑之役的首发之功,其实是特别注意的。盛唐的烽戍逻卒,万里相继,乃肇始于唐征吐谷浑之役。此役之后,固然唐军大则大矣,唐境广则广矣,然而从此丁男为戍卒,征夫怨妇成为唐诗永恒的主题,也是始作俑者。作为深处其中的诗人王昌龄,对唐征吐谷浑之役的重大意义,又岂能无体会乎?

山,到处的山。戍卒们生活在戍守边城、看火为生的提心吊胆之中。

关于唐代的边疆戍卒,我们提供几条资料,大概对第七首有一个背景的理解。《旧唐书》卷47《职官志》谈道:

职方郎中、员外郎之职,掌天下地图及城隍、镇戍、烽堠之数,辨其邦国都鄙之远近,及四夷之归化。凡五方之区域,都邑之废置,疆埸之争讼者,举而正之。凡天下上镇二十,中镇九十,下镇一百三十五。上戍十有一,中戍八十六,下戍二百四十五。凡烽堠所置,大率相去三十里。其逼边境者,筑城置之。每烽置帅一人,副一人。凡州县城门及仓库门,须有备守。

《武经总要·前集》卷五:

唐李筌所记法制,适与今同。今以唐式录为前,而今法次之,庶参考用焉。唐法:凡边城堠望,每三十里置一烽,须在山岭高峻处。若有山冈隔绝,地形不便,则不限一数,要在烽烽相望。若临边界,则烽火外周筑城障。

戍卒数量如此之多,戍期也如此遥遥无期,玉关之一再低回提起,能否生入玉门关,确实是一串难以排解的边愁了。

8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知人论世”是中国读诗传统中极为重要的一种方法,对后人而言,也是令人心驰的一种境界,毕竟,我们总想探究清楚本事、以及“为什么”的问题。但是,这种方法也极危险,很容易流于穿凿比附,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因而也应极为慎重。

以上尝试使用“以史证诗”的方法,对《从军行》组诗做一个知人论世式的解读。就个人所及的资料而言,以上解读当有合理性、可能性。但历史的真实性是否如是,毕竟影响诗人作诗的因素太多,我们只是在表象上进行一种尝试、一种激动人心的探索。

但最低限度的,我们至少给《从军行》组诗,找了一组鲜活的历史案例,也许可以加深对本诗的理解。


BOO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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