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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中国民族之宗教信仰(下)

 若悟369 2022-08-08 发布于安徽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灵魂与心》。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中国思想有与儒家鼎立者二宗,曰墨曰道。墨近耶,道近佛。墨家亦主于现世界建大群体,然不探本心性而崇天志。既信天鬼,则死生为两界。

又曰“尚同”,曰“兼爱”,抹杀个人以就群体,则群己为两界。又力斥古代传统之礼乐,使中国相传政治宗教相融洽相纽结之点亦为破弃,是仅将建立此大群体之基础筑于天鬼之冥漠。

抑且崇天鬼而不尚出世,此盖欲超出古代传统政治及儒家思想之外,别建一现世界之大群体,而未得其真实之支撑点者。

道家则不然,儒、墨皆求于现世界建大群,道家则主破毁群体以就小我,求于大群中解放小我以就自然。故墨家尊天鬼以统领大群,道家尚自然以收摄小我,二者实处相反之两端。而自有其共通之点,则皆反对儒家之所谓礼。

儒家之礼,乃古代宗教、政治之所由绾合,而为现世大群体之骨骼者。墨家尊天尚群而亦反礼,则无以自圆其说。故墨义之在中国,终湮沉而不显。道家不信天鬼,不尚群体,其反礼固宜。

故中国当儒家思想消沉,政治组织腐败,现世大群解体,小我无所寄托,则必归于道家。

今再就三家对于古代传统宗教之态度言之。墨家尊天尚鬼,为极端之保守派。儒家通天人死生而为一,于上帝鬼神往往存而不论,为中立之温和派。道家则独于传统宗教为彻底之排击,对上帝鬼神之信仰,驳难辨诘,透切无遗,为极端之革命派。中国自有庄老,而传统宗教之迷信,乃无存在之余地。

然后世种种神仙方术、天皇上帝之说,乃终依附于庄老,东汉以下别有所谓道教者,与孔子、释迦又成鼎足之三分。其事若不可解,其间盖有微妙之消息焉。前固言之,宗教之起,由于人类自感其生命之渺小,而意想有一大力者为之主宰。

今诚使于现世界建大群体,使人有以泯群我,通生死,而此大群体无限生命之延续与展扩又由我为之核心,斯固无所憾其渺小,亦无事乎别求所谓主宰;此所以儒学既昌,而宗教信仰即退处于无权也。

今若儒家思想消沉,则政治必腐败,群体必涣弛,于是小我皇皇如丧其家,则必厌群体而转向于自然;此所以乱世则庄老思想必盛。然小我走向自然,终必感其生命之渺小。如人之丧其家,初得逆旅则安焉,稍久则不胜其怅惘之情,而皇皇之心又起。

当其时,礼坏乐崩,仁义充塞,现世大群既不足为彼之慰藉与寄托。而赫赫在上昭昭在旁之上帝,又无以启其信。小我之彷徨,而又无所用其私吁请与私祈求,则自易折而入于方术之涂。

盖其视宇宙,特不过万物之聚散乘除;物之相与,特各以其智力相驱驾,相役使。其自视不过为宇宙间之一物,其视鬼神也亦然,亦特为万物中之一物,故无所用其吁请祈求,而特以小我之私智力驱驾役使之。

彼其化黄金,练奇药,劾召鬼神,一切方术,皆本于此。果由此演而益进,未尝不足为物质科学之先步。特中国文化大统,在为现世界建大群体。方其群体涣散而有庄老,庄老之不足而有方术,而儒家思想亦往往能于大群涣散之际复振其精神。

儒学复兴而政治重上轨道,大群体复建,而庄老之光焰即熄。如是则方术虽常与礼乐相代兴,而如日出则烟雾消,其势每不久。此通观国史之演进,而自有以见其历历不爽者。

佛教之入中国,亦正值季汉大群体分裂之际,乃与庄老方术同时并盛。庄老变自然而为方术,其势为堕退。而佛教之在中国,其演进之姿态,乃有历级而升之象。

方其初惟有小乘,继之则传大乘,又继之则台、贤、禅三宗俱起。此已当大唐盛运初启,佛学界骎骎自宗教折而进入于哲学,又自哲学进入于日常人生所谓反真还俗之境界。

从此佛学彻底中国化,佛教思想乃不啻成为中国人求在现世建大群体之一支。而佛学之堕退而流入社会下层者,乃亦与道家方术异貌同情,常在乱世稍稍见其蔓延之迹。

昧者不察,因遂谓中国民族无宗教,无信仰,而惟见一种迷信之弥漫于民间。此实未能窥见中国传统文化之真相。

今试再就中国社会之一般信仰,分别论之。中国人至今依然信仰有一“天”,有一上帝,为斯世最高无上之主宰。然中国人乃从不想像其小我个人与上帝有若父子之私关系,亦始终不向上帝作小我之私吁求、私请托。

历代郊天之礼,依然由大群体之最高元首主之。中国人莫不尊崇孔子,奉为万世之师表,然中国读书人亦绝不向孔子作私祭享、私崇拜。中央政府乃至全国各行政区域,莫不有孔子庙,乃亦由中央元首与全国行政首领代表致祭,而士人亦参预其典礼。

此实可说明中国传统宗教观念一特点也。中国人莫不各敬其祖先,坟墓祠堂之公祭,义庄义塾之公建,为一宗一族之经济教育谋共同之维系,为一宗一族之情感意象谋永久之团结,宗族之于大群,不啻其一细胞。

然中国人虽各敬其祖先,中国人乃无不知其祖先在整个鬼神界之地位。犹中国人莫不知孝父母慈子女,然亦莫不知其父母子女在社会大群中之地位。中国人于祖先崇拜之外,又有地方神,即乡土神之敬祀。

名山大川,环而处者,皆膜拜而致敬。都邑有城隍神,乡邑有社神,其邑人之生而立功德于社会者,死则各以其地位配享焉。然中国人亦莫不知凡此诸神在整个鬼神界之地位。此则犹如地方政府之与中央政府然。

盖宗族观念与乡土观念之二者,实纵横交织以成此广深立方之大群体,实不啻如人身之有赤白两血球也。中国人于崇祖先及乡土神之外,又有职业神。如医药,如工匠,如优伶,亦莫不在其团体之内各有其崇奉。

然彼辈亦各自知其所崇奉者之在整个鬼神界之地位,一行职业之在社会大群中,又不啻其一细胞。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国人乃以此种种凝合而建造一大群。

中国人之崇祀多神,不知者谓其漫无统纪,然中国人实由此凝合人生于自然界,又凝合现社会于过去历史界,又自于人事中为种种凝合。

凡中国人之所以能建造此凝结此历史地理为一广深立方体之大群,而绵延其博厚悠久之文化生命于不息者,胥可以于此种丰泛而有秩序之崇拜信仰中象征之。

故中国人之宗教信仰,乃无所谓不容忍性。凡异宗教之传入中国者,苟可以纳入此丰泛之崇拜而无害其组织之大体,中国人乃无不消融而并包之。

此在古代,即如淮、汉、荆、越,滨海燕、齐诸区,其宗教信仰,约略可考见于西周乃及春秋战国之际者,固与中原传统宗教有不同;然下逮秦汉一统,此诸地域之宗教信仰,已莫不与中原传统宗教相吸收相融和。

即如佛教之入中国,其先若与中国传统信仰不相洽;然循而久之,中国人对于诸佛菩萨之崇拜,乃亦成为中国原有丰泛崇拜之一部分。

盖中国人不仅于信界有容忍,抑且于此丰泛崇拜中能为之调整,使鬼神界亦自相凝合而建造一大群体,一如中国人之现实人生焉。耶教惟信一神,即天父上帝,然同于此上帝信奉之下,乃各自分疆划界,互相排斥,甚至于流血屠杀。

宗教惨剧,遍演于耶教之诸邦,历数百年之久而不能弭。此为中国人所不能想像。然如中国崇奉杂多之诸神,而能不相冲突,各各安和,历数千年之久而不起争端,亦为虔信一神上帝者所不能理解也。

逮于社会群体解剥堕地,则诸神之信仰亦失其统宗。其时也,上帝山川,圣贤百神,乃至于各宗族之祖先,亦皆丧失其在鬼神界各自原有之地位,不复足以维系人心而识诫鼓舞之。

于是而有淫祀,则有邪神焉,有妖狐焉,有毒蛇焉,莫不肆行无忌,擅作威福。举世之人心,莫不迷惘错乱,各求谄媚攀结以仰鼻息于邪神恶鬼妖狐毒蛇之喜怒。人类不胜其私吁求私请托,而鬼神界之乖戾惶惑乃一如人世。

其甚者,莫不自谓彼之所信奉足以推倒一切而独尊,于是如黄巾,如白莲,如天父天兄,愚民蜂屯蚁聚以奔凑于其号召而大乱作。然而上帝山川圣贤百神万姓祖先之大群体,其广博之组织,其悠久之传统,终有以胜此私信小术之披猖。

邪不胜正,恶不敌善,宗教信仰之秩序,乃亦与人世治安,同其恢复之迅疾。然当天宇之乍澄,而阴蔀积霾犹未尽扫,则此等淫祀之遗迹,犹时时可见于社会之下层。

有时则邪神恶鬼妖狐毒蛇之类,乃亦偷生幸存于上帝山川圣贤百神万姓祖先阳光不照之域,以重待他日之潜滋而暗长。惟在当时之人心,则亦未尝不知此等邪神恶鬼妖狐毒蛇在整个鬼神界之地位。

特以一时之穷而无告,或不胜其私吁求私请托之小愿,而姑一试之焉。其不足以再蛊惑一世之人心而摇撼大群体之基础,则亦可置于不足深论之列也。

由上论之,中国儒家之言礼乐,就广义言,固不仅为人生教育之一端,实兼举政治、宗教而一以贯之矣。凡使小我融入于大群,使现世融入于过去与未来,使人生融入于自然,凡此层层融入,俾人类得以建造一现世界大群体之文化生命者,还以小我一心之敏感灵觉操其机,而其事乃胥赖于礼乐。

凡所以象征此文化生命之群体,而以昭示于小我,使有以激发其内心之敏感灵觉者,皆礼也。诚使小我得融入此文化生命之大群体而不啻觌面亲睹焉,则彼将自感其生命之无限,而内心不胜其和怡悦怿,而蹈拜之、歌颂之者,皆乐也。

故礼乐乃太平盛世之心情,亦太平盛世之景象。凡其昧于此礼,丧于此乐,囿于小我之幽郁,以自外于大群之和怡悦怿,而不胜其私怖畏、私歆羡、私吁请、私祈求者,此皆谓之迷信。

其或仗小我之私智小巧,妄觊役使驱驾,以利用外物,攘窃大群,而暂得逞其私欲者,此皆谓之方术。方术之与迷信,常与礼乐为代兴,而终不敌礼乐之光昌而可久。

是为中国民族传统信仰之大要,亦即儒家思想大义所在也。故必待夫教育兴明,政治隆盛,而后吾中国民族对于此广深立方大群文化生命之传统信仰,乃始有其存在与发皇。此则北宋欧阳子之《本论》固已先我而言之。

按黑格尔论基督教,谓其未能与任何国家制度相联合以造成一种民族性之活的发展,乃为一种道德之失败。故基督教者,乃纯粹一种精神之宗教也,亦可谓是一种个人的宗教,耶稣命其门徒离弃父母,并放下其所有之一切,以谓如此庶可超出现实世界之束缚,而不致受命运之宰割。

耶稣谓有人要你外衣,应并脱长袍与之。命运当使为爱所调解。故基督精神在饶恕一切仇敌,调节一切命运,超脱一切小己利害、世间冲突,而游心于溥博自由之境界。然基督教之缺陷乃亦即在此。盖基督教即在其个人权利之否定中,表现出基督教本身之限制。

由否定其自己个人权利义务所达到之爱,仍无法扩充成为任何现实生活之南针。于是基督教不得不退回教会,离开现实社会,而求精神之统一。基督教会除宣传信仰外,于人类多方面的生活不能有所满足。

教会既不能离世独立,又不能与世谐和,基督教乃造成一种宗教与人生间不健全的对立。反之,希腊宗教能将政治生活理想化。希腊人对国家之观念,认为一种超感官的较高之实在,小己生命之持续于国家生活中,乃其自己努力实现之目标。

自罗马征服四邻,进而破灭此种比较切近人生之自由公民的宗教,将吸收公民全部生命之有机的国家生活变为死的机械的政治制度,从外面管理此薄弱无力的民众。

彼等在社会生活中寻不到安身立命可以不朽之点。故罗马覆灭,时人对宗教之要求特切。本可以当下实现之天国,今既成为一种悠远之愿望,其到达之期,乃不能不展至世界之末日。遂使上帝之外界化,与人生之堕落败坏相与俱来。

今按:黑氏此论,正可借以发挥中国儒家精神。儒家根本人心之仁孝,推扩身、家、国、天下以及于天人之际,而融为一体。较之基督教教人离弃父母及一切,以解消人间世之争执与对立者,所胜远矣。惟黑氏所知限于西方,故识破彼中中世纪以来基督教之缺陷,则折而返于古希腊。

其实古希腊人对于政治理想之圆宏伟大,固尚远逊于中国。中国儒家所谓礼乐,固已括尽现实世界政治、社会、风俗、经济、学校、教化之各方面。内仁孝,外礼乐,欣合以成一体,以实现当下之天国,儒家思想之可以代替宗教者在此,宗教思想之不能盛行于服膺儒术之中国者亦在此。

中国儒家论礼乐,必从井田、封建、学校诸大端求之,其义亦在此。若专从死丧哭泣祭祀歌蹈仪文细节处论礼乐,斯亦失之。细读欧阳修《本论》,可窥见此中消息。

又黑格尔论希腊人观念,谓希腊人认国家不仅为外在之权威,而为实现个人自由之唯一处所。并认彼辈所崇奉之神灵,非外界一种作威作福之力量,而为自然机构与社会组织之理想的有机合一。

彼辈所生活居住之小世界,乃由彼辈精神所造成,且不断在创造中。因此彼辈对于世界颇能相安。“我”与“非我”之区别,以希腊人之生活论,殆已在悠扬之乐声中消失于无形。然黑格尔又谓希腊人对于人生与世界之调和薄弱不完备。

盖此种调和,并未根据内心生活与外界生活相对立之深彻意识,亦未根据对于征服此种对立之精神历程之认识。换言之,希腊式之合一,并未建筑在理性上,亦未建筑在超过其分别意识之合一上,实乃建筑于对此分别之茫昧无知而已。

故不久即代之以自我孤立与世界相反对之意识,如斯多噶派,伊璧鸠鲁派,及怀疑派的个人主义哲学之所表示是也。亚里斯多芬之喜剧,仅为希腊精神最后刹那之快乐,转瞬即过渡而成斯多噶派之严肃主义,从外界生活回复到自己灵魂之壁垒,再过渡到罗马人之俗世平庸生活,在此生活中,法律成为社会之惟一连锁。

自此再过渡而为怀疑派之失望生活,怀疑一切,乃进而怀疑及于自身焉。今按:希腊人生,乃人生的而非天国的,此固异于耶教之不能与现实相融和矣。然希腊人生依然未脱个人主义之牢笼,不能与外界亲切融和。

黑氏哲学欲以理性与逻辑打通一贯,又常以征服对立为言,其后继起者乃有马克思氏之阶级斗争之历史进程观。此三十年间之两度欧洲大战争,又现于最近德、苏两国对阵之大屠杀。窃疑理性与逻辑,固非消灭人世对立之工具;征服与斗争,更非消灭人世对立之步骤。

中国古先圣哲以“仁”字作骨,以“孝”字立本,群己天人,融洽无间,不借径于逻辑,更无事乎征服。尼采又以怜悯为弱者道德,而唱超人之说,不知惟仁为勇,惟孝为强。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以此较之希腊思想与耶教道德,固遥为深透圆宏矣。近世彼中惟德儒好于人生作深思,恨不获告之以中国哲人之理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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