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的唠嗑与幽默

我周游列国的最大感受是，爱闲聊者随意散漫，爱讲笑话者开朗幽默。这些特点可以扩展为国民性格。印度人看上去有些严肃，实际上颇爱幽默搞笑。在闲聊中增加点幽默，会让人心情大好。

在拥挤环境中，幽默成了一种生活态度

一个印度人独处时，通常都比较安静。若想起了某个段子，他便在心里偷笑。有时候憋不住，还会笑出声，然后把头斜向一边，似乎在寻找笑声来源。如果有些段子不再好笑了，他们就会走上街头，相互打听。三人成群，总能找到些许乐子呢。很多不愉快的事情，让印度人用夸张的口气表述出来，便有了某种喜感。

大部分印度人都是自来熟。他们不像英国人那样见面聊天气，而是询问对方是哪里人。印度地域辽阔，印度人习惯通过地域、地方语言、乃至种姓来寻找共同话题。如果对方来自同一个语言邦，依然会细分下去。这大概是地域文化上的确认。对于外国游客，他们也爱刨根问底。我必须说清楚来自哪里，来这里干什么，是否喜欢印度。这是医治好奇心的“印式话疗”，只是这种好奇心越“治疗”越旺盛。

一日，我向行人问路，对方耐心地告诉我走多远，路标颜色，在哪里拐弯，然后不厌其烦地讲地名来历。当我多次表示已经明白后，对方就开始问我来自哪个国家，叫什么名字。好像我问路占用了他的时间，他必须反问才能弥补回来一样。用英国作家福斯特的话说，这算是一种进攻性的友好姿态。

对方先问我来自哪里？那是印度式提问：“你来自世界的哪个地方？”我说来自中国。对方说，嗯，好地方，接着问，“你喜欢印度吗？”我说喜欢，就是天气太热了。对方便笑了起来，接着又来了一个关于饮食的提问：“吃得惯印度饭菜吗？”我说喜欢Masala Food。对方把嘴巴咧得更大了，对我的回答表示满意。

旁人以为我们在聊天，也过来凑热闹。一听就明白，原来是问路，赶紧纠正前者的说法，说还有一条近路。又有人过来，指出第三条路。这就难免引发争论。特别是那些刚从神庙里走出来的人，前额都有一个吉祥点，那粘稠的红色液体还在向外渲染。这样争论起来，便有了血拼到底、视死如归的视觉。带有浓重印地语腔调的英语让我如坠云雾。我还有事，急忙逃之夭夭了。

这种唠嗑式争论自带幽默，可以滋养性情。19世纪印度启蒙思想家罗姆·莫罕·罗易用诗歌说明了其重要性。它所带来的乐趣，简直等同于生命：

请试想一下，你的谢世之日多么糟糕。

别人继续谈笑，你却再不能与他们吵闹。

印度人口才了得，也善于自嘲和反讽，再加上丰富的手势和肢体动作，这使得他们在聊天或辩论中左右逢源。

漫画大师拉克西曼认为，“印度人懂幽默，也爱幽默。”印度人敢于把自己的民族性格比喻为螃蟹精神，由此看出印度人的自嘲和幽默能力。所谓螃蟹精神，就是把螃蟹放在一个大塑料盆里，不用盖盖子，谁也爬不出来。所有螃蟹都在相互拉扯。有一个快爬到盆沿了，其他螃蟹都会把它扯下来。并非要同甘共苦，而是只想着自己的出路。这种柔韧又犀利的自嘲，即能刺破政治禁忌，也让印度人的性格里多了一层螃蟹硬壳，遇到啥事都能抵挡一番。

脸谱体现了印度人的审美情趣

长期生活在印度，才能体会到幽默的作用。你看，连乞丐也会在路边哈哈大笑。穷人的快乐，才是真正的穷乐。这种快乐里透出几分无奈，是一种解闷的方式。印度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烦恼。人出生后要学会尊重家长，长大后家长被政府取代。周围还有种姓意识束缚，家族利益永远高于个人利益，今生还要为来世做各项准备工作。想想这些烦心事，只能幽自己一默。内心的隐秘和苦恼、懦弱和抗争，通过笑声释放了出来。那笑声就是人的高压气阀，排出之后，人才不会爆炸。

有些印度人聊天时，基本不看对象，声音单调且高亢。听者一脸恍惚，直到说者抖出一个“笑料包袱”，才能把听者的视线拉回来，同时也打开了听者的话匣子。听者立刻变为讲演者，声音盖过了对方。前者的神情变得茫然，仿佛没有了聚光灯的照射，人立刻垮塌下来，失去了精神劲儿。他与旁人开辟了一个新话题，全然忘了自己当初讲的什么。

在英语交流中，印度人自然懂得humour的妙处。林语堂先生在1924年5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首次把humour译成“幽默”。林先生精研印度文化，曾出版《印度的智慧》一书。在印度幽默部分，林先生选取的是《五卷书》。这是一位婆罗门对两个笨蛋王子的教诲。人的虚伪、狡诈和贪欲被转换到动物身上。人像动物一样争斗，动物像人一样思考。这便造成了似曾相识的效果，如同照哈哈镜一样。在听了国王与王后的聊天后，一条被烤炙的鱼突然大笑起来，便引出了《鹦鹉故事70则》。林语堂先生说，“人生在世，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他认为，不懂幽默的民族，其国民文化必然迂腐无趣，心灵萎靡干瘪。

在印度社会，幽默是心灵自我挠痒痒，让灵魂打一个舒服的喷嚏。这种自我消遣维持着社会平衡，政治家称其为“言论自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说，印度人可以通过各种形式来表达诉求，这是多元民主政治的社会基础。当政府出台了高税收政策或物价上涨时，报纸上就会刊登各种政治笑话。

在表达各种不满方面，政治笑话最具感染力。好在印度政府能容忍这类笑话。社会环境越宽松，对政治笑话的容忍度就越高。在民主社会里，谄媚文化和表态文化没有市场。一旦出现，便会被各类幽默挖苦一番，让其羞臊得自我爆裂，连周围空气都变得腥臭难闻。

幽默多种多样，有明赞暗讽，也有变形夸张。幽默高手可以把一个观点讲成段子。比哈尔邦以贫穷落后闻名，拖了全国经济的后腿，经常遭到各地民众的挖苦。比哈尔邦的贫困与官员贪腐互为因果。有人就编了这样一个段子：一个日本工业代表团访问比哈尔邦，日本人对负责接待的邦商业部长说，“回去告诉你们的邦首席部长。如果他把比哈尔邦交给我们，10年后我们还他一个日本。”邦商业部长回去后如实转告。邦首席部长轻篾地一笑：“你告诉那帮日本人，让他们把日本交给我，不出三年，我准能还他们一个比哈尔。”这是一则黑色幽默。在政党林立和教派众多的社会里，带刺的幽默最受欢迎，也流传最广。

有些幽默是印度人独有的，这与印度人天马行空的思维有关。恒河原本是一条自然河流，印度神话称其来自天宫。湿婆用头颅承接了凶猛的天河水，河水顺着他的头辫流淌下来，形成了恒河。在恒河岸畔，我听到了另一种解释：大神湿婆和妻子在喜马拉雅山中性交了一百年，在雪山中滴落的爱液形成了恒河。恒河便有了女神特征：她亲吻岩石，在山谷里扭动身体，在池塘里懒散休息，在季风雨中变得暴怒无常。

可见想象力既能制造神圣，也能制造荒诞和幽默。当我就这种解释求证一位婆罗门时，他仰头想了想，慢悠悠地说，“啊，也有这种可能。宇宙已经毁灭了很多次了。每一次宇宙诞生，都会有不同的故事流传。这也算一种版本吧。”想一想也有道理。既然湿婆神能创造世界，在性爱中造出一条河流也算正常吧。

在讲英语的国家里，印式幽默独树一帜。英国媒体曾举办国际笑话大赛。在70多个国家的4万多条应征笑话中，印度人古帕尔·高索尔的笑话荣登榜首。这则笑话如下：两个猎人去森林打猎，其中一个摔倒了。他看上去停止了呼吸，两眼发直。另一位猎人赶紧掏出手机，与急救中心联系。他喘着粗气问：“我的朋友死了！我该怎么办？”对方说：“别着急。我有办法。首先你得确认他是否死了。”电话里一阵沉默，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枪响。那位猎人又对着电话说，“行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真正的印度幽默需要置身其中才能体会到。脱离了那个环境就没意思了。我在新德里搬了一次家，几个工人在搬沙发时把走廊划成了大花脸，还把门厅旁的墙撞了个坑。我气恼地找搬家公司老板理论。对方说：别急，那是印度标准。我们搬家公司配有专门修补墙壁的优秀人才。他为自己解嘲，也让我气消了大半。

既然是印度标准，咱就只好遵守了。搬家公司后来确实把墙修补好了。那种幽默近似条件反射，往往带有自嘲意味，既能兴奋自己，感染旁人，还能调节现场气氛，关键时刻还能让自己摆脱窘迫。印度人讲笑话的规矩是：与我一起笑，但不要笑话我。

把人生经验当成笑话来讲实在是一种大智慧，有些笑话更似寓言。我在印度听到了这样一则笑话：“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只冻僵的小鸟掉在地上。一头路过的老牛恰巧把牛粪拉在他身上。暖烘烘的牛粪让小鸟苏醒了过来，他又快乐地啁啾起来。一只狐狸出现了，他找到了鸟叫的地方，把那只小鸟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吃掉了。”

我开始只觉得这个笑话好玩，后来愈琢磨愈觉得这则笑话大有深意。它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用大粪盖住你的人并不都是敌人，把你清理干净的人并不都是朋友。更为重要的是，当你被大粪包裹住的时候，千万别吱声。

选自《印度风物记》（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作者于2022年7月16日修订

张 讴

前央媒驻印度、英国记者。大众传播学硕士。主要著作有《英国风物记》（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印度风物记》（香港三联书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