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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师田壮壮

 顺其自然h 2022-08-10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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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文牧野第一次上导师田壮壮的课,是在一个大阶梯教室。他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走到后两排坐下,等田壮壮来。过了一会儿,田壮壮穿着洗旧的Polo衫走进教室,看了他们一眼,开始讲话。没说两句,文牧野看到有同学弓着腰挪到前排,又讲几句,又有人挪,说了会儿话的功夫,前面三四排已经坐满了人。原因无他,「壮壮老师声儿太小了。」

在读本科时,文牧野就看过田壮壮的导演作品,「国内的三色嘛,《黄土地》《红高粱》《蓝风筝》,是必看的电影片单里的。」他形容第一次看完《蓝风筝》的感受,「借用一句李安导演的话,我看懂了一半,另一半没太看懂,但是大受震撼。」

见到真人后,文牧野觉得田壮壮很富神秘感,眼睛不太睁开,说话声音又小,经常是安静地走过来、走过去,很少有特别强的情绪外露,让人感觉他的能量都是收在里面的。

田壮壮每周上两次课,几乎没有什么内容,也很少备课。同学们给三位导师的课取了别名,王红卫老师的课叫「打基础」,周新霞老师的课叫「剪辑操作」,田壮壮的课则叫「开拓视野」。什么是开拓视野呢,简单来说就是聊天。田壮壮学生、《绣春刀》导演路阳回忆,他们大约上了两堂课后,田壮壮就提出「我们不要在教室上课了」,改成五六个同学一组,分成几组人轮流去他在北影厂的办公室,聊天喝茶。

他的办公室里有各种各样的云南普洱茶饼,学生们坐在矮凳上,看着田壮壮把茶饼弄碎,放到茶炉里,慢条斯理地给大家沏茶,然后讲自己拍电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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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讲拍摄《盗马贼》时,从开始写剧本,讲到去西藏拍摄;从副导演发生了什么事,讲到场记打板的小故事。文牧野认为,壮壮老师讲的都是「你乍一听似乎和电影关系没那么大的内容,而这些经历其实是更电影的。」因为在学生的角度,能够看到一个成熟的、成功的,甚至文牧野用伟大的去形容的一个导演,他是怎么去工作,怎样与人相处,怎么克服困难,如何坚定地认为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

讲完故事有互动环节,有次一个同学问田壮壮,如果把摄影机绑在石头上,为了拍石头滚下来的镜头,把摄影机摔坏了怎么办?田壮壮看了眼学生,「赔呗,那能怎么办,赔。」

田壮壮有一句话,「拍电影就是解决问题。」大到非常大,小到非常小,解决就好。如果不想解决问题,那就不要拍电影。

但这样的故事对李亘来说,听得耳朵都有点起茧子了。导演李亘的父亲是李雪健,在李亘成为田壮壮的研究生之前,两家人也常见面聊天。因此田壮壮那些拍电影过程中发生的故事,李亘已经在不同的酒桌上听了千百遍。有时候田壮壮刚起一个话头,李亘便心想「又来了又来了」。听得多了,他发现故事的不同版本之间难免有些出入,有时讲的是人啪得一声站了起来,下次讲可能说那个人一动不动。

即便如此,李亘每一次听,都还是很感动。因为这些细节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田壮壮对故事里所有人、事、物的热爱和情感。

开始的时候他不懂「导演田壮壮」的概念。研究生面试时,他前面的一个男生很紧张,对面坐着包括田壮壮在内的几位老师,田壮壮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最喜欢的导演是谁。那个男生回答:「我其实最喜欢田壮壮老师。」李亘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因为这样的回答在面试环节可能听起来有些逢迎,但他看得清清楚楚,男同学激动得一直在抖,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后来去田壮壮工作室上课,田壮壮都会支使他:「小李,咱们要上课了,你去弄一个海底捞外卖。」海底捞送来后,李亘埋头猛吃,但渐渐发现不对劲,好像大家都特别想围在田壮壮旁边,听他讲故事,只有自己注意的是毛肚。原来自己离「神」这么近,却不自知。

这些故事讲得多了,听者也听出了别的意味。文牧野有点意味深长:「我感觉壮壮老师讲的所有故事,里面都遍布着心酸,但是他自己从来没用一个心酸的感觉去讲,相反,他都是很愉快、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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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路阳来说,印象最深的一堂课,是去探班正在拍摄《吴清源》的田壮壮。那时他刚读研一,田壮壮把他和同学们叫到了《吴清源》的片场,尽管前不久刚接触过小剧组,但路阳还是被彻彻底底、由内而外地震撼到了。

他一走进棚内,像进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异世界:

里面有许多人,但其实很安静,高高低低架着无数的灯。那是一场幼年吴清源和母亲在家里的内景戏,场景是自然昏暗的,但展现在路阳眼前的,是非常之多的灯,非常之多的反光器材,许多过滤光的白布和黑幕,以及一屋子忙碌、专业、认真的人。路阳形容那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厉害,大家在用各自的能力与特长一点点凑出一个镜头,而为了这个镜头,要准备很长很长的时间。在此之前,路阳从不知道那些看似自然和理所当然的光线,原来需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

路阳大气都不敢出,呆呆看着所有的工作人员,眼前清晰又模糊,像在经历某种变焦。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观众所能感受到的要比导演实际去做的东西,少太多了。拍电影实在是件需要有敬畏心的事情。

「跟你的条件无关,跟你拿到的投资也无关,而是需要你用尽了全力去做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氛围里,在想同一件事,都在努力创作出一个好故事,拍出一个好镜头。」

许多年后,在路阳拍摄《刺杀小说家》时,被一场戏卡住,他反复琢磨还是想不好应该怎么拍,于是和雷佳音、小橘子王圣迪三个人坐了下来,一起想办法。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雷佳音边抽烟边说:「挺好的老路,起码咱们没有犯错误,没有轻易地放过这点。」

那一刻,路阳想起了田老师。他从田壮壮那里感受到的,对电影的态度应该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能够让这个东西更好了,好,拍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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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阳看来,田壮壮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创作者。在看影片《吴清源》的时候,他被其中一个镜头给震撼到了。吴清源和别人正在室内下棋,而当天恰好是原子弹爆炸的那天,核爆城市距离主人公很远,路阳记得田壮壮的处理手法是拍摄两人对坐,透过推拉门能够看到房间外面越来越明亮,但是没有任何的声音。

路阳琢磨不透,田壮壮是怎么想出来的,这样拍原子弹爆炸,距离很远,周围很安静,只通过光线的变化让观众意识到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惊叹于田壮壮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拍出《盗马贼》那样的电影,「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剧本呢?怎么能对社会和人心有这样的洞见呢?电影技巧怎么能这么纯熟呢?这都怎么做到的呢?你不得不承认,就是有天才的存在。田老师就是这样的创作者。」路阳说,「我肯定不是。」所以要多经历后天的学习与磨砺。

极少数情况下,田壮壮上课会说几句玄之又玄的话。路阳记得,田老师常说「你要提升你的艺术感受力。」「电影最关键的部分是人。」「电影是事情,要有事也要有情。」

路阳觉得很有道理,但是怎么做到呢?他有点着急:「我就在想,老师不能讲点我们现在用得上的吗?」

后来路阳明白了,这些话类似于某种「内功心法」。需要人花时间不断地实践、拍摄、创作,在过程中一点一点明白其中的道理。明白了也不是说就能纯熟地运用了,还需要更长的过程和更多的练习。拿「艺术感受力」举例,当路阳怀揣着探寻艺术感受力的心态,去看一些看过的电影时,会看到不同以往的内容。「那些细节的处理手法,以及在创作时对一些并非经验和法则的调用,就是一种感受。」

当然这些话的见效是滞后的,甚至需要在毕业许多年后的某个午后、某间棚里、某场戏的间隙,才能被年轻导演们捕捉。「其实在我们日后的生活和创作里面,田老师的话一直在不断地被验证,有时是不经意间被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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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学生、导演吕聿来的研究生毕业作品叫《东东》,讲的是一个老头儿到了一定的年纪,担心自己老无所依,于是去山上找他的妹妹,想挑选一块坟地的故事。《东东》的剧本写好后,吕聿来给一部分人看过,大家反馈故事性偏弱,整体气质淡淡的。吕聿来虽然觉得说得对,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又拿给导师田壮壮看。

田壮壮看过后既没说不好,也没说好,只讲了一个自己的经历。

他说自己在拍某部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油画般的场景:在一个上坡的土路上,有个老头装了一车的柴推着往上走,柴多坡陡,走得很吃力,偏偏这时候迎面过来一辆大车,老头只好艰难地推车错过去——田壮壮就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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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一件不起眼的片场小事,甚至听起来和《东东》里老人家挑安息之地并无关系,但吕聿来精准地感受到,壮壮老师在用一种自己观察到的情景,与《东东》想表达的内容作呼应:那些人上了年纪后,需要面对的辛苦、心酸但又简单、日常的事情。

「错这辆车是很难的,但你必须得过去。我们外人觉得难,但可能对于老人家而言,他又是非常平静的。」吕聿来说:「他跟我讲的是一种心境。」而这种心境,往幽深了想未必不是壮壮老师本人的心境。

李亘说,田壮壮给人的感觉总是虚虚实实,像一个喝到微醺状态的人,你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偏偏又很笃定,他的每句话和每个故事都非常真诚。

大部分时候,田壮壮都是一位走赏识教育路子的老师。吕聿来和文牧野是同学,他们对田壮壮教学风格的评价很一致。文牧野说田壮壮的口头禅是「拍得非常好,你非常有天赋。」而且经常会说「你比我天赋好多了。」据吕聿来观察,田壮壮几乎不会对学生的作业进行直接评价,更不会说你这个剪辑哪里不对,而是说我觉得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我来说说我的感受。

吕聿来的第一部长片《桃源》拍完后,迟迟没有拿给田壮壮看。过了大约有半年,才鼓起勇气带着片子去工作室找他。田壮壮见他来了,倒了点威士忌,两个人坐在地上对着电脑看了快两个小时。

片中耿乐饰演的男主角被两个女生喜欢,在此之前很多人跟吕聿来说,这个人物太渣了,女生凭什么都喜欢他?但田壮壮看完后表示理解,他说这是一个特别真实的人物,是在现实生活中会存在的人。

接着聊的就不再是电影本身了,而是问他跟演员交流得怎么样,和片方合作得好不好,包括后续发行的计划。能聊的,都聊到了。

「我理解壮壮老师,他的状态叫做他永远能看到别人的好和自己的不足,他觉得这个东西我没做到,你做的比我好,那我就认为你好。」文牧野觉得,另一方面,这种肯定也是他作为老师,对学生热爱电影的一种保护。挫折、困难,当那些毕业后进入到行业里会遇到的很多问题发生时,能够支撑学生持续地往前走的,其实就是对电影的爱。

李亘总结出一个规律:当一部电影作品或作业被很多人喜欢时,田壮壮可能没那么嗨;但如果大家觉得怪或者烂,他反而能看到「那些没那么差的部分」。「因为对别人挑刺总是容易的,但是你能不能发现一个好的地方呢?作为一个导演,你需要看到真实的东西,可取的东西,甚至看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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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李亘和同学们做长镜头作业,大家一共拍了十个短片,李亘讲了一个男朋友劈腿闺蜜、两姐妹当面对质的故事。故事情节是女生来到闺蜜家捉奸,吵架的对白一直没有停过,吵到高潮,被攻击的女生「反杀」,撕扯着闺蜜的头发带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你看我家里哪有你男朋友?」最终以扭打的动作戏结束。

李亘的作业意料之中地遭到了群嘲,公开播放时同学们的笑声此起彼伏。王红卫老师点评道:对白太多了。李亘也明白,这是一个「很恶心」的故事,自己在台词等剧作方面的能力也很弱,得到这样的反馈并不奇怪。

但怪事还是发生了。

几天后,田壮壮工作室的一个人跟李亘说:今天你们班那10个VCD作业拿了过来,你知道吗,壮壮老师看完之后,挑出了一个,说你给我查一下这个VCD是谁的作业。李亘听了说哦,对方又说,是你的作业。李亘按耐住心底的狂喜,问那壮壮老师说什么了吗?「他说他喜欢那个作业。」

李亘没忍住,跑去问田壮壮,你为什么会喜欢啊,我都被群嘲了。田壮壮说确实是有恶心的地方,但他看到中后段,看到一个女生抓着另一个女生的头发,挨个房间找出轨的男生——那是10分钟长镜头作业里的最后一分钟,田壮壮觉得,这个作业不错,因为「你那个东西就应该用长镜头拍。」

李亘如梦初醒,从未想过是这样的理由。田壮壮说,长镜头就应该是我看完之后忘记它是一个长镜头,我完全没注意,一口气看完了,最后你来告诉我,哦,是长镜头。而不是漂亮的调度、花俏的分镜头和复杂的设计。

「之所以用长镜头,就是因为我没法切,如果可以切,那剪辑就该干活了。」真正让田壮壮感到开心的是,李亘的剧本和拍摄是无意识的。这是李亘第一次被田壮壮表扬,且在作业匿名的情况下。

后来又有一次作业,李亘打算「复刻成功」,他再次用了一个长镜头,却遭到了田壮壮直白地批评:「你这个不对,你开始有意识了。」

「壮壮老师觉得,好的剪辑应该藏起来,让别人看不到你。观众想看特写的时候,你给过去,当观众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给完了。」李亘说,田壮壮是一个观察者,喜欢用默默不语暗暗观察的姿态审视周围的人,但是这个人不一定是桌上的中心,可能是边边角角的某个人,一个妇人、一个男孩,或者一个服务员。「当大家都在追逐C位和焦点的时候,他可能会觉得,旁边的那个人也是同样值得被关心一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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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给学生们讲过一段自己拍摄纪录片《茶马古道》时的故事。当时整个电影已经杀青,杀青饭吃了,杀青酒喝了,就等着收拾东西回家。往常这种时候,大家累了几个月,都是欢快地收行李,可能会计划休个假,或是安排别的工作。但田壮壮总感觉怪怪的,摄像师搬器材磨磨叽叽,场记收东西拖拖拉拉。大家看着他,有点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什么。

田壮壮懂了。他琢磨着可能大家没拍过瘾,于是又把剧组同事们叫到一起,说咱们再去一个地方,再拍个空镜。大家立刻兴奋起来,爬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山上,头顶有一片云。他们就对着天,拍云散开,云又落。

空镜拍完了,杀青散伙又成了众人的疙瘩,欲言又止的神态再次出现在脸上。但田壮壮说可以了,有这么一次,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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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亘觉得,田壮壮讲这个故事其实是在说自己。剧组的同事恋恋不舍,他想必也一样。于是匀出多一个空镜,让自己再过一把瘾,同时又很克制,就像他不会在这个故事版本里,说自己也想继续拍。

田壮壮说自己不扫盲,也并不会真实地教给研究生们什么东西,他只是想让他们多实践,多去拍。2015年下半年,文牧野跟田壮壮说,我最近正在写一个剧本,估计得写个一两年,时间会不会太长了?田壮壮说,一两年写剧本还长吗?好好写。文牧野说好嘞。

等到剧本写完,开始筹备《我不是药神》了,文牧野又给田壮壮发了一个微信,说我要拍第一部长片了,田壮壮回复:怎么样?有什么困难需要我?文牧野说没有,就是跟你说一声,到时候拍完了给您看看。他说行,好小子,好好拍,赶紧拍。文牧野又说,好嘞。

田壮壮给导演白雪监制了电影《过春天》,《过春天》在电影节传来喜讯后,田壮壮跟白雪说:「赶紧翻篇,赶紧让这个事情过去,后面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了。」每一个作品有每一个作品的命运,导演拍完那一刻,定剪那一刻,其实就已经结束了。你要想的,是下一部拍什么。

白雪原本的计划是第二部拍一个跨国题材的电影,但由于疫情原因不得不暂停,改换成另一部母女题材的影片。白雪还在犹疑那是一个比较商业向的电影时,田壮壮出来说,「不要想那么多了,你先赶紧拍完。」

路阳在校期间有点抵触写剧本,因为觉得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好说的。田壮壮不赞同这种逃避的心态,他说,导演当然要写剧本了,这就是你们的功课啊,你不写谁写?你等着文学系的同学给你写吗?人家写剧本为什么要给你拍?人家自己也可以拍啊。

路阳听了觉得对啊,确实是这样,就只好自己闷头写,写了再拍。

「实际上,在每一次拍作业的过程中,我们会不断地犯错,下一次的时候就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了,所以我们多拍其实是为了去尽量多地踩坑,知道这些是不好的,以后是不能这样的……要避免这样的问题,我们才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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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路阳的那些电影作品,虽然田壮壮没有直接评价过,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田老师的欣喜并不是因为他拍得怎么样,而是欣喜于他一直都在拍。

尤其是拍完《绣春刀2》,在上海电影节,路阳和张震、杨幂、雷佳音、张译一起请田壮壮吃饭,田壮壮挺开心,路阳感觉在那个时刻,老师田壮壮有对他「稍微放心一些」。田壮壮告诉路阳,要坚持创作,要一直拍。

最近路阳在写剧本,他跟田壮壮说,剧本不好写。田壮壮说你别着急,有的写就是一件好事儿。路阳很受鼓舞,继续写了一个月,彻底推翻重来了。

田壮壮对学生追着赶着般的「一直拍」、「坚持创作」,实在很像对过去岁月的挽歌。李亘记得,除开《茶马古道》的那个空镜,还有一件事让自己深受触动,这件事任何一个其他导演讲出来可能都会让人产生怀疑,只有田壮壮,从他口中说出来令人心酸。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年田壮壮去了西边的高原,高反很严重,下来的时候老爷子哭了,说「我再也拍不了这样(发生在高原)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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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前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有一堂讲学生作业的课,田壮壮少见地安排在了教室里。不知道为什么,那堂课上田壮壮一走进来,路阳就觉得他带有某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果然,平时侃大山讲故事的田老师没有直接点评作业,而是音量小小、语速缓缓地语重心长说:「最近有一个导演拍了一部电影,你们应该去看一看,拍得非常好,那个电影叫《疯狂的石头》。」

可能大众觉得田壮壮是作者导演,是追求纯净的艺术家,但作为老师的他鼓励学生拍自己喜欢的片子,鼓励大家尝试类型片,路阳这样理解:「田老师的意思是你们不要老想着当大师,一百年才出几个大师啊,你们将来能养活自己、能把故事拍好看就不错了。」

《过春天》导演白雪本科毕业时一度很迷茫,打算考田壮壮的研究生,被田壮壮拒绝。

时至今日,田壮壮仍说白雪是一个太单纯的人,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太适合做导演,「导演都人精儿似的。」而且田壮壮不建议学生本科读完直接考研,「根本没用」。他给白雪指了条明路,去结婚,去生小孩,去生活。

李亘也不太被「看得上」。他第一次把考导演系的想法告诉田壮壮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说不定能获得点秘籍,问他能不能推荐一些复习用的书,结果田壮壮回他一句:「你考不上吧?」

李亘被噎了一下,还是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啊。」田壮壮挺冷淡,「没得可复习。」

李亘不服气,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最后笔试过了,心里期待着面试环节再见到田壮壮,那将是一个逆风翻盘的剧本。面试那天,李亘走进屋,主考官田壮壮抬了下头,他们有一个短暂到可能半秒钟的对视,「他可能是无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李亘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眼神。他不知道田壮壮有没有在这个对视里放进什么内容,但他的意思是:我还是来了。

另一边,作为班里的「后进生」,路阳一直能够感觉到田壮壮对自己的着急和担心,在别人那里都是赏识教育,到路阳这边常说的是「这故事不行,再拍一个,再弄一个,这个真不行,别费劲了再来一个吧。」

在路阳眼里,徐伊亮、王孟圆、吴丁这些同学都很厉害。徐伊亮本科是中戏毕业的,她的画面非常饱满,作业常被田壮壮表扬;吴丁则是一个阅片量极大的人,能够像数据库一样快速说出哪位导演在哪一年拍了哪部电影;留学生们也很优秀……

总之「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很好的艺术感受力了。」路阳下意识使用了一个田壮壮说过的玄学词汇,艺术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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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田壮壮会不停地给同学们展示,什么是「好东西」。有一次上课他颇为雀跃,说今天你们来看看这个作业,这是xx同学用胶片拍的。路阳立刻明白:哦,胶片是好东西。泡在这样的艺术浸染中,路阳磕磕绊绊地试着写剧本,一门心思想拍出好看的电影。

路阳毕业的那一年是2007年,姜文拍出了《太阳照常升起》,冯小刚的《集结号》即将上映,中年导演把持着电影市场,国内没有任何新导演扶持计划,想要拍一部电影并拿到投资,是无比艰难的事。路阳毕业后留校工作,田壮壮也挺支持,「田老师怕我出去饿死。」

然而,在学校工作了一年多的时间,路阳心里却还是总痒痒,他常常问自己,难道我学电影就是为了在这里坐班吗?他想拍东西。经过反复思量,还是决定辞职。

办完手续那天,路阳从北电离开,去了趟田壮壮在北影厂的工作室,说田老师,我办完手续了。田壮壮想了想,对他说,「鱼和熊掌你不可能都有,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敬佩敢于做出选择的人。」路阳很受鼓舞。毕业不久,他拍出了剧情片《盲人电影院》,并在釜山电影节获得了新浪潮奖提名,和最受观众欢迎奖。

路阳觉得自己幸运爆棚,拍了部长片,迅速收获了鼓励和肯定,那么下一部想必也很容易。话到此处,路阳笑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盲人电影院》2010年获奖,同年年底,路阳便完成了《绣春刀》的第一稿剧本,而《绣春刀》的真正开拍是在3年后。找演员、找器材、找投资,路阳一度有些消沉,这段心酸与波折的故事也被许多人所熟知。剧本出来后他拿给田壮壮看,田壮壮说是一个传统的类型片。路阳心里自动矮三分,这样的类型片,应该距离田老师心中的好电影还有很远。

田壮壮又问你喜欢吗,路阳说我很喜欢,「你喜欢就行。」

明确感受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的还有李亘。他的导演处女作《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是根据本人在日本留学的经历改编的,研究生还没毕业时就在写剧本。剧本写完了照例给田壮壮看,田壮壮看完了那本「日记」,跟李亘讲了一大段话,艺术与生活云云。

他说有的人比较幸运,电影拍得比生活更集中,但有的人——或者大部分人都没那么走运,拍出来的故事反而不如真实生活有力量;不管怎样,艺术绝不等同于生活,「你要去加工它。」如果把生活中的事情原汁原味地写出来,那不叫电影。

从这里开始,李亘不断地修改剧本,最后一稿已经与第一版完全不同,去掉了很多诸如男主角在异国他乡隔着视频哭、站在墙边喊的情节。

后来,李亘以田壮壮助理的身份,一同在《相爱相亲》剧组待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一直没放下自己的拍电影计划,他打算去日本拍这个故事,尽量还原当年留学时的生活场景与细节。临开拍之前,一次聚会上田壮壮喝了点酒,罕见地严肃,问李亘:「你为什么非得第一部拍这个故事?」为什么?李亘有点生气,有点委屈,有点困惑。

张艾嘉出来维护李亘,说年轻人喜欢,我们就要鼓励和支持。田壮壮不认同,「不一定非要第一部拍这个。你可以先拿一两个小故事练练手,等别人知道你是谁了,你的手艺也更硬了的时候,再去拍这么心心念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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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亘「当时已经杀红了眼」,他非拍不可。不仅如此,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首映礼的时候,一定要再看到研究生面试时田壮壮的那个眼神。

但是当李亘去了日本,面对无数的人和事务,本来在国内就很难协调的事情又要在异国解决,那一刻他倒没有后悔,但他明白了田壮壮的言外之意。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听上去尖锐的、甚至不通情理的问题:你为什么非得第一部拍这个?

「因为他在日本拍过戏,他知道一个导演在日本拍戏有多难。而且他已经是一个那样的老导演了,他拍得都很难,更何况我是一个新人。」李亘觉得,这是田壮壮怕自己受伤,尤其他不想自己受过的伤,他的学生再受一次。

电影上映后,有人问过李亘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第一部电影还会无怨无悔地拍这个故事吗?李亘说不,我要想一想。态度同样发生微妙变化的还有田壮壮。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的北京首映礼上,田壮壮虽然没能如李亘设想的那样给一个「你还是来了」的眼神,但依然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其实老师不太愿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学生。有人以为老师特别好,但老师是由学生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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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让田壮壮在日本吃到苦头的电影是《吴清源》,也是世界围棋大师吴清源的首部传记电影。为了拍好电影,田壮壮花了三年多的时候拜访吴清源,一有空就去找他聊天,最常看到的场景就是老爷子看棋盘。吴清源的眼睛一只近视、一只远视,为了看清楚会凑得离电视非常近,「看一盘棋看到你心都碎了,他还是要看。」最后拍出来,吴清源妻子评价道「这个导演好像真的特别明白吴清源。」

包括学生路阳在内的许多人都有这样一个感受,田壮壮作为一个创作者,在吴清源和围棋的关系里面,找到了一种投射。

他可能更清楚地发现或意识到了,自己和电影与创作的关系;或者他本就清楚,但选择去讲另一位大师的故事。「包括他让我们去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小津是一个临死之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没有家人陪伴、同时还在考虑电影的导演。他死前最后说的话是跟电影有关的。他是这样的人。」

这对路阳影响很深,因为「他给了我很多拍电影的人对待电影应该有的样子。」

上学时,有一次田壮壮语气兴奋地跟路阳说,「我要拍一特嗨的电影。」路阳心想你以前拍的都挺嗨的,这个得多嗨啊?田壮壮说路阳我先把小说发你,你看看就知道是什么路数了。一看,井上靖《狼灾记》。「那确实挺嗨的。」更嗨的是田壮壮的状态,像是小学生期待一场春游,冒险家来到了密室的门口。

文牧野的毕业作品《安魂曲》原本是没有拍摄名额的。当时他拿剧本给田壮壮看,想让他指导指导,文牧野简单说了自己的拍摄想法和成片的大概时长。田壮壮有个疑问:你将近30场戏,能拍到13分钟以里吗?文牧野很干脆,「我能啊,我想拍到10分钟。」田壮壮说那行。名额我去帮你争取。最后名额拿到了,文牧野拍了11分20秒。

2011年前后,文牧野去田壮壮的工作室,给他看了自己最新拍的短片《Battle》。田壮壮看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导演?

文牧野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田壮壮对他讲,「无论你成为什么样的导演,你都时常问问自己,你到底是喜欢拍电影,还是喜欢拍电影带给你的东西。说白了,你到底是喜欢拍电影,还是喜欢当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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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说,「如果你一直都是喜欢拍电影的话,那可能你的一生跟电影在一起都会很快乐——就像我,你看我到电影学院教书,跟学生们聊电影,因为我真的很爱电影,所以无论以什么形式在电影旁边,我都会特别幸福。」

这是文牧野导演生涯中一个座右铭式的句子,后来的许多个时刻,他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他也是在田壮壮讲那番话后,对拍电影有了笃定的感觉。

几年后,《我不是药神》出世。首映前,田壮壮跟文牧野说,牧野我要组织我们电影学院的学生们一块儿看。首映当天文牧野忙着跑厅,跑到电影学院专场、田壮壮和老师学生那个厅的时候,田壮壮迎着文牧野走过去,他们来了一个拥抱,随后用一种很慈父的眼神看着文牧野,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微笑说,「好啊牧野,特别好。」

《我不是药神》的「好」很快得到了各方印证。在第十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表彰大会上,《我不是药神》获得了「年度青年导演」、「年度男演员」以及「年度影片」三项荣誉。在给文牧野颁奖时,老师王红卫叫上了在下面坐着的田壮壮,让壮壮老师也「讲两句」。

田壮壮说,我当时在教文牧野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孩子天赋很好,对于做他老师这件事儿,我都没太有自信。文牧野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看起来很镇定,心里却不好意思得想要钻到地底下去。

当天刚好是田壮壮的生日,颁奖典礼结束后,文牧野、路阳和郭帆等人一起给田壮壮买了蛋糕,唱了生日歌,吃了顿饭。田壮壮私下里跟文牧野说,「做得不错,继续拍,有时间的话回学校看看。」文牧野说好嘞。

而如果导协大会是一段电影素材,导演文牧野最爱的一段镜头,则是田壮壮在台上的讲话。

他记得很清楚,田壮壮穿着一个蓝色套头运动服,两只袖子撸到手肘,穿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球鞋,满脸白白的胡子和头发,弯着手,低着头,脚站在那里轻轻地蹭地面。

田壮壮站在话筒前说,我的妈妈不认识我了。「今天早上我照例去看我妈妈,在小的记事本上给她写了4月26号,问她你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吗,她看着我没说话。我又写,你还记得67年前的今天吗?」说到这里,田壮壮哽咽了一下,笑着继续说「她笑着说我不记得了。」

全场很安静,很多人留下了眼泪。田壮壮接着说,人生就是这样,母亲到后来老了之后就不认识你了。

——到这里,文牧野除了感到伤心之外,更多的是感受到一个那么大年龄的人的真诚和坦率。田壮壮67岁了,却还能够袒露像小孩子一样的心痛。「我觉得本身就应该这样,我们心里面孩童的东西不应该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消散掉。壮壮导演保留着最纯真的东西,而且敢于去袒露脆弱,很让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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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田壮壮还没说完。他接着说,「我突然想明白,生我们的人不太记得,但我还记得我们从哪来,还记得我们的初心。所以中国电影人一定要记得我们的初心,坚持下去。」听到这番话,坐在台下的演员章宇鼻子直发酸。

那是章宇第一次见到自己眼中的「大神」。

大一大二时,他有意识地找一些文学性较强的影片来看,其中一部就是《蓝风筝》,碍于晦涩,断断续续分了三次才看完。感觉有些沉闷,理解也没那么深。三四年后,他再看《蓝风筝》,感触已经很不同。在那之前,他非常喜欢华语电影的代表作《霸王别姬》,但看过《蓝风筝》后,他个人的情感天平偏向了后者。

「当然电影是不能比较的,但这两个故事恰好是在同一个时代背景下的叙事」,又都是章宇很喜欢的两部作品,他觉得田壮壮在处理那个年代下个体苦难、困境和命运时,具有极强的戏剧张力和灵感厚度,而同时,他处理得却又特别平淡与克制。在影片中,他能感到人在一个比他更大的时代环境下,单一个体所遭受的磨难成为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生活在其中的人,不得不去隐忍。章宇回观自己的父亲母亲,感觉他们性格中的隐忍,与影片中人物的情感表达重叠了。

导协讲话的后半段,是章宇看田壮壮的取景框。虽然还没有结识,但章宇已经为田壮壮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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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宇和田壮壮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约在了田壮壮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创意菜餐厅。饭局一共四个人,田壮壮、章宇、齐溪和王传君。章宇提前做了点准备,知道是聊《鸟鸣嘤嘤》这个项目,专程提前半个小时到餐厅,进到包厢里刚坐下10分钟,田壮壮就推门进来了。他诧异地说,你来这么早啊。

章宇哼哈两声,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幸好自己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寒暄两三句,田壮壮开门见山,说我接下来想拍一个电影,故事是阿城的《树王》。章宇说我看过,田壮壮说看过?那就好说啦,感兴趣吗?当然感兴趣。田壮壮很开心:「我觉得你也行。那就这么着吧,咱一块儿玩。」

整个过程不超过10分钟,大事已定了。

相较于田壮壮的干脆,章宇还是有点迟疑。他担心第一,自己的视觉年龄和原著中肖疙瘩的形象有些差距,第二对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够胜任也感到忐忑;第三他确实想先看看剧本。田壮壮说我看你行,就这么定了。剧本现在还在弄,就算剧本出来了我也不一定按剧本拍。你来不来吧?章宇说您要是觉得我行,那我就行。这是章宇第一次在没有看剧本的情况下答应参演电影。

聊完这些,田壮壮拿出三瓶威士忌,跟章宇说:「这瓶是给你的,那瓶是给传君带回去的,咱们就喝这一瓶。」刚喝上两口,剩下两个人缓缓到了。

这顿饭,他们从下午吃到凌晨,除去开始的十分钟,其他时间都在聊天喝酒。

片场的田壮壮跟喝酒聊天的田壮壮保持了统一的松弛。有的时候章宇说导演,我感觉还不是特别的好,我再来一条吧。田壮壮却说不用,刚才就特别好,过了。

次数多了,章宇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拘谨或是过于吹毛求疵,反倒是壮壮导演看到了整体更舒服的内容。后来有次吃饭,田壮壮喝了点酒,半打趣半认真地说章宇有点太较真儿,我们要把拍电影当成跟吃饭、睡觉一样稀疏平常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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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一些「奇怪」却又「合理」的地方,田壮壮很讲究。章宇之前看剧本时,觉得后半段的角色行为有一点小问题,想约田壮壮聊聊。某天收工后,田壮壮按照约好的去章宇房间,穿的还是在现场的衣服,一进屋先把鞋脱了,因为担心自己脚底有泥,弄脏地毯。这让章宇很不好意思,因为他都还没脱鞋呢。而且他没想到的是,平时那么洒脱、看起来不拘小节的壮壮导演,实际上心思非常缜密,待人如此周到。

这种细致到电影里,则是对某种艺术内容近乎苛刻的追求。《鸟鸣嘤嘤》几乎所有的外景戏都是自然光。

有一次采景采到了一个三个小时车程的原始森林里,那个光很美,斜斜穿过错落林立的树木,光辉厚重,有种日光之下的神秘感——但只有在早上十点多钟有,且将将维持15分钟。于是,在田壮壮的决定下,全组人为了赶这15分钟的天光,早上5点出发,坐3个小时的车去到那里。

拍摄的其实是剧本外的内容。田壮壮让每一组人物都在那美得恰好又珍稀的光里走了一下,穿过那片影影绰绰的森林。收工。

另有一场知青刚到的戏,村里人要去接,算是全片的一个大场面镜头。田壮壮做了一番精细的部署,他让执行导演去调度拖拉机,而他自己,则去移栽一株草。因为他看到画面里,有一株草的位置有点突兀,干脆自己跑过去把草挖出来,栽到旁边的位置。

章宇觉得特可爱,「最后其实很少人会注意到那株草,人的视觉会重点注意移动的东西,会看拖拉机,会看人,但是壮壮导演看到了那株草。」

章宇觉得,这次拍《鸟鸣嘤嘤》的整体感受是,壮壮导演已经超离了叙事,更多的是在拍一种「气象」。之前自己作为演员,最重要的工作是塑造人物,常会觉得人比事大,但是从田壮壮这里,给他的启发是「天地比人大。」

听闻田壮壮拍《鸟鸣嘤嘤》,他的学生们都很高兴。白雪去探了一次班,文牧野一直等着电影过审,李亘原本邀请田壮壮出演自己导演处女作中的一个角色,开始田壮壮以「我只拍女导演的戏」开玩笑婉拒。后来听说田壮壮要拍电影了,李亘立刻后退,「哪怕我删掉那个角色,也不能占用他的时间。他的电影是太重要的一个事情了。」

然而,即便白雪想让田壮壮再多拍一部,不要放弃,但《鸟鸣嘤嘤》依然有非常大的可能,是导演田壮壮的最后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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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又监制电影了。

2022年第七届青葱计划创投会上,导演蒲巴的《盲女与花猫》成为了五强项目,并由田壮壮监制。这些年来,他给太多学生和导演同行做过监制、编剧、演员。同样是青葱计划出来的影片,《过春天》也是由他担任监制。

白雪这样评价田壮壮的工作,「田老师是一个很好的监制的原因是,他并不是拿这个东西就变成他自己的东西了。」而是用他的一些经验和判断,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会说得相对含糊,留给白雪自己做决定。

「我觉得他其实是在刻意地让我来为这个东西负责,因为是我要做导演。」监制《过春天》的过程中,剧本田壮壮看了,选演员的过程也帮着看,试妆定造型的时候也在,包括围读剧本,田壮壮也参加其中,看不见的地方,田壮壮还会帮忙疏导小演员的情绪和压力。但是开拍时他走了。下一次再出现,是剪辑的时候。

平时白雪的创作心绪有了起伏,噼里啪啦发一大段信息过去,田壮壮也不回复,白雪过两天又发一条,说我好了。再往前回溯,白雪的毕业作品完成后,给田壮壮看,他帮忙调了一场戏的位置,结果就在电影尾声的部分发生了很奇妙的化学反应,白雪赞叹「好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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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阳剪片后也会问田壮壮的意见,《刺杀小说家》的剪辑就给他看过,田壮壮往往不会多说,「那里节奏有点紧了。」路阳立刻就懂了。

李亘那部处女作问题相对大一些,看完片子田壮壮说「完了?」李亘心想「完了。」田壮壮说,你拿着你的素材,到我工作室。他们抛弃了原本的剧本顺序,重新梳理了剧作结构,在电影的后半段,调了很多场戏的位置。为了让主角小李能够更被观众记住,田壮壮把很多戏的最后一个镜头都落给了小李,让观众把情绪也都压在小李身上。他们一共花了两天多的时间。

外人对田壮壮总有各种各样的揣测,尤其他的电影运气实在不佳,转而教书像是一个出口,也像是另一种避世。但太悲情的叙事显然并不适合导师田壮壮。

路阳说田壮壮常跟他们聊起自己去哪儿上课,遇到了什么人,讲了什么故事,还会聊教学方案应该怎么做…「我能够听出来他对教学是很投入的,就像他拍电影一样投入地去考虑那些问题,找什么样的老师,安排什么样的课程。」退一万步,「我不知道他是否享受这件事情,但是他就是有一种他必须得做这件事情的劲儿。好比他要拍一个电影,那我必须要透过这个电影把我想表达的事情呈现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师。」

文牧野则认为,「壮壮老师一定是一个非常倔强和有勇气的人。他说如果我拍不了电影,我还有办法跟电影离得很近,就是我去当老师,我看着孩子们学习电影、拍电影的时候,我依然很快乐。这句话的底色其实是勇气和倔强。」

最近几年,除了教书,田壮壮的另一个被人所乐道的事情是演戏。

一方面演别人的戏是为了报恩,另一方面是自己感兴趣,过过瘾。很久之前章宇在电影院里闭着眼睛用耳朵听了一部片子《后来的我们》,当时还没有彼此认识,但一到田壮壮说话,章宇就觉得「戏特别听得进去。」

看起来演员田壮壮是游刃有余的。但有一次,李亘陪田壮壮去《相爱相亲》片场,第一天开机,他拍完一个镜头之后就往导演监视器那里走,李亘提醒他,「田老师咱们去演员休息场吧」,田壮壮说哦对对,拐去演员休息室了。李亘觉得,那个瞬间的田壮壮,有说不上来的羞涩和可爱。

路阳一想到田老师做演员,就会联想到另一部由田壮壮监制的电影《长大成人》。《长大成人》是第六代导演路学长的作品,田壮壮不仅担任监制,也出演了朱赫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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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田壮壮饰演的角色是理想主义的男主角的精神导师,经常帮助男主,并在最后将自己的脚骨移给了男主角,消失无踪。可能是与「精神导师」的共情,也可能是对「移植脚骨」的感动,路阳「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田老师的这个角色。」

作为一个导演,文牧野觉得田壮壮是一个好演员,天然,深邃,不需要表演,阅历和眼神就已经是带戏的了。因此当《奇迹·笨小孩》的剧本还没写完,文牧野就跟田壮壮说有这样一个角色,肯定是壮爷啦,他说好啊。

等到了片场,田壮壮「规矩」得不像话。一般演员演完戏都会进到监视器棚里跟导演坐会儿,回看一下,但是田壮壮演完之后,永远都是去外面溜达。文牧野问副导演,壮壮老师怎么不过来呢,副导演说壮壮老师在外面乘凉。文牧野去跟田壮壮说你来啊,里面有空调,凉快一点。田壮壮说我不去,我不看。文牧野问为啥,田壮壮说反正我不看。

后来文牧野反应过来了,田壮壮怕自己坐他后面,他紧张。再后来一条拍过之后,文牧野干脆跑到外面,陪田壮壮一起站着聊天。

《奇迹·笨小孩》里田壮壮的戏份并不多,是「特别出演」,饰演学校的门房大爷。文牧野形容那是一个像上了年纪的老鹰一样的守护型的人,「那个很像他。」

当片中暴风雨来袭,哥哥将妹妹托付给门房大爷田壮壮,结果出了意外迟迟不归,喧闹的雨声里大爷很安静,为妹妹提供一个暂时但却牢靠的庇护所。不知等了多久,哥哥景浩终于来了,充满歉意地跟田壮壮说,对不起,耽误您下班了。大爷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说「没事儿,我就住这儿。」

拍摄:

感谢Loro Piana、Hermès、Prada、Gucci、Marni及Lindberg等品牌为拍摄提供服饰支持

监制/造型:郭爱

肖像摄影 梅远贵

随拍摄影 胡佳灵

片场摄影 邵帅

妆发:毛毛

微信:

采访/撰文/编辑:王火火

微信视觉:risc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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