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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加科夫
布尔加科夫与《大师和玛格丽特》 01 布尔加科夫 1930年3月28日,贫困潦倒的布尔加科夫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希望得到莫斯科艺术剧院一个助理导演的职位。 “如果不能任命我为助理导演……”他说,“请求当个在编的普通配角演员;如果当普通配角也不行,我就请求当个管剧务的工人;如果连工人也不能当,那就请求苏联政府以它认为必要的任何方式尽快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 斯大林,1930 作为一位作品被禁的大师,布尔加科夫在骄傲和克服饥饿之间显得困难重重,最终他两者都选择了,他在“请求”的后面没有丝毫的乞讨,当他请求做一个管剧务的工人时,依然骄傲地说:“只要处置我就行。” 布尔加科夫深知这一点,因此他的写作就更为突出地表达了内心的需要,也就是说他的写作失去了实际的意义,与发表、收入、名誉等等毫无关系,写作成为了纯粹的自我表达,成为了布尔加科夫对自己的纪念。 大师和玛格丽特手稿,1938 这位来自基辅的神学教授的儿子,自幼腼腆、斯文、安静,他认为: 作家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应该坚贞不屈……如果使文学去适应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这样的文学便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勾当了。 artsandculture.google.com 他说到做到。无论是来自政治的斯大林的意见,还是来自艺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压力,都不能使他改变自己的主张,于是他生活贫困,朋友疏远,人格遭受侮辱,然而布尔加科夫“微笑着接受命运的挑战”,就像一首牙买加民歌里的奴隶的歌唱:“你们有权利,我们有道德。” 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加科夫的写作只能是内心独白,于是在愤怒、仇恨和绝望之后,他突然幸福地回到了写作,就像疾病使普鲁斯特回到写作,孤独使卡夫卡回到写作那样,厄运将布尔加科夫与荣誉、富贵分开了,同时又将真正的写作赋予了他,给了他另一种欢乐,也给了他另一种痛苦。
回到了写作的布尔加科夫,没有了出版,没有了读者,没有了评论,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了虚荣,没有了毫无意义的期待。他获得了宁静,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他用不着去和自己的盛名斗争;用不着一方面和报纸、杂志夸夸其谈,另一方面独自一人时又要反省自己的言行。 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迫使自己从世俗的荣耀里脱身而出,从而使自己回到写作,因为他没有机会离开写作了,他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叙述的虚构里,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的写作之中,而且无影无踪,就像博尔赫斯写到佩德罗·达米安生命消失时的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另一次死亡》出自小说集《阿莱夫》,博尔赫斯公众号编注)
《大师和玛格丽特》打印稿 Moscow: Moskva, 1966-1967 02 大师和玛格丽特 在这部作品中,有两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他们第一次的出现,是在书的封面上,可是以书名的身份出现了一次以后,他们的第二次出现却被叙述一再推迟。 Paris: YMCA Press, 1967. 直到284页,大师才悄然而来,紧接着在314页,美丽的玛格丽特也接踵而至了。在这部580页的作品里,大师和玛格丽特真正的出现正是在叙述最为舒展的部分,也就是作品中间的部分。这时读者已经忘记了书名,忘记了曾经在书的封面上看到过他们的名字。 《大师和玛格丽特》首发于 显然,布尔加科夫的天才得到了魔鬼的帮助,他饱尝痛苦和耻辱的内心,使他在有生之年就远离了人世,当他发现自己讨厌的不是几个人,而是所有的人时,他的内心逐渐地成为了传说,在传说中与撒旦相遇,然后和撒旦重叠。 因此可以这样说,《大师和玛格丽特》里的撒旦,就是布尔加科夫自己,而大师——这个试图重写本丢·彼拉多的历史的作家,则是布尔加科夫留在现实里的残缺不全的影子。 牧首湖畔的谈话 By Ivan Kulik 51页过去了,布尔加科夫才让那位诗人疯跑起来,当诗人无家汉开始其丧失理智的疯狂奔跑,布尔加科夫叙述的速度也跑动起来了,一直到283页,也就是大师出现之前,布尔加科夫让笔下的人物像是传递接力棒似的,把叙述中的不安和恐惧迅速弥漫开去。 在魔鬼的游戏的上面,所有的人都在惊慌失措地摇晃,而且都是不由自主。所发生的一切事都丧失了现实的原则,人们目瞪口呆、浑身发抖、莫名其妙和心惊胆战。就这样,当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虚张声势都聚集起来时,也就是说当叙述开始显示出无边无际的前景时,叙述断了。 masterimargarita.withgoogle.com 这时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开始了,强劲有力的叙述一瞬间就转换成柔情似水,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是片刻的沉默也没有,仿佛是突然伸过来一双纤细的手,“咔嚓”一声扭断了一根铁管。 叙述在经历了此刻的复杂以后,接下去应该是逐渐单纯地走向结尾。所以,作家往往只有出于无奈,才会在这时候让新的人物出来,作家这样做是因为新的人物能够带来新的情节和新的细节,将它们带入停滞不前的叙述中,从而推动叙述。 电视剧里的大师和玛格丽特
这时候大师和玛格丽特的重要性就显示出来了,正是他们的爱情,虚幻的和抽象的爱情使《大师和玛格丽特》有了结构,同时也正是这爱情篇章的简短,这样也就一目了然,使结构在叙述中浮现了出来,让叙述在快速奔跑的时候有了回首一望,这回首一望恰到好处地拉住了快要迷途不返的叙述。 《大师和玛格丽特》 Gabinetto Brown真皮版 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是两个雕像般的人物,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完美,布尔加科夫让他们来自现实,又不给予他们现实的性格。与柏辽兹、斯乔帕、瓦列奴哈和里姆斯基他们相比,大师和玛格丽特实在不像是莫斯科的居民。 这并不是指他们身上没有莫斯科平庸和虚伪的时尚,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内心里我们读不到莫斯科的现实,而且他们的完美使他们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让人们觉得他们和书中的撒旦、耶稣还有本丢·彼拉多一样古老,甚至还没有撒旦和耶稣身上的某些现实性,而大师笔下的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倒是和今天的政治家十分相近。 《大师和玛格丽特》 银,珐琅,真皮 在柏辽兹、里姆斯基这些莫斯科的平庸之辈那里,布尔加科夫已经显示出了其洞察现实的天才,可以说是我们要什么,布尔加科夫就给了我们什么。就是在撒旦,在耶稣,在本丢·彼拉多那里,我们也读到了来自人间的沉思默想,来自人间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来自人间的如何让阴谋得以实现。 布尔加科夫之所以那样,就是要得到叙述上的不和谐,让大师和玛格丽特在整个叙述中突出起来,然后,正像前面所说的那样,使结构在叙述中得到浮现。 布尔加科夫和第三任妻子Elena Shilovskaya(玛格丽特原型)和儿子Sergei Shilovsky
玛格丽特 By Gennady Kalinovsky 大师只是布尔加科夫在虚构世界里的一个代表:当布尔加科夫思想时,他成为了语言;当布尔加科夫说话时,他成为了声音;当布尔加科夫抚摸时,他成为了手。因此可以这样说,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在另一条人生道路上的全部的幸福,也是布尔加科夫在现实与写作之间的唯一模糊之区。 只有这样,布尔加科夫才能完好无损地保护住了自己的信念,就像人们常说的这是爱情的力量,并且将这样的信念继续下去,就是在自己生命结束以后,仍然让它向前延伸,因为他的另一条人生道路没有止境。 伊莎贝尔·阿佳妮Isabelle Adjani饰演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被撒旦选中,出来担当魔鬼晚会的女主人,这位一夜皇后在布尔加科夫笔下光彩照人。 撒旦晚会,Gennadi Kalinovski 作品 虽然在这辉煌的篇章里,有关玛格丽特最多的描绘是她的视线,让她的视线去勾勒晚会的全部,也就是说在这个篇章里主要出现的都是别人,玛格丽特出现的只是眼睛,然而这正是人们常说的烘云托月,布尔加科夫向我们证明了烘云托月是最能让女人美丽,而且也是女人最为乐意的。 不久之后,玛格丽特开始在天空飞翔了,这又是一段美丽无比的描叙,让玛格丽特的身体在夜空的风中舒展开来,虚幻之后的美已经无法表达,只有几声叹息来滥竽充数。 飞翔的最后是看到了一条月光铺成的道路,这条道路来自于遥远的月亮,在月光路上,玛格丽特看到本丢·彼拉多拼命地追赶着耶稣,大声喊叫着告诉耶稣:杀害他的不是本丢·彼拉多。 Юрий Смирнов Yuri Smirnov 作品 作家就是这样,穷尽一生的写作,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将某一个叙述中的人物永远留给自己。这既是对自己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奖励。布尔加科夫同样如此,玛格丽特看上去是属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是属于所有阅读者的,其实她只属于布尔加科夫。 她是布尔加科夫内心的所有爱人,是布尔加科夫对美的所有的感受,也是布尔加科夫漫长的人生中的所有力量。在玛格丽特这里,布尔加科夫的内心得到了所有的美和所有的爱,同时也得到了所有的保护。
玛格丽特在天空的飞翔曾经中断过一次,就是为了大师,也就是布尔加科夫,她在莫斯科的上空看到了伤害大师的批评家拉铜斯基的住所,于是她毅然中断了美丽的飞翔,降落到了拉铜斯基的家中,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了出来。 玛格丽特打破拉铜斯基家的窗户 By Peter Suart 事实上她的仇恨正是布尔加科夫的仇恨,而她的发泄又正是布尔加科夫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保护。有时候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03 幽默与现实 可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是布尔加科夫在生命最后岁月里最为真实的生活,这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作家就是通过写作,不停的写作使自己与现实之间继续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他让魔鬼访问莫斯科,作品一开始他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他要讲述的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故事,他要告诉我们的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实在的现实,而是事实、想象、荒诞的现实,是过去、现在、将来的现实,是应有尽有的现实。同时他也表明了自己的内心在仇恨之后已经获得了宁静。所以,他把撒旦请来了。撒旦在作品中经常沉思默想,这样的品格正是布尔加科夫历尽艰难之后的安详。 Андре́й Харша́к 安德烈·卡沙克的插图 Aleksandrovich Kharshak 因此,布尔加科夫对幽默的选择不是出于修辞的需要,不是叙述中机智的讽刺和人物诮皮的发言。在这里,幽默成为了结构,成为了叙述中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态度,也就是说幽默使布尔加科夫找到了与世界打交道的最好方式。 1996年8月20日,原刊于《读书》杂志1996年第11期,也收录在余华随笔集《文学或者音乐》里。译林出版社,2017。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博尔赫斯》。仅用于学术分享,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俄罗斯文学研究动态编辑整理,若有侵权,请联系后台删除或修改。 彩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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