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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萧珊:沪港途中 ——旅途杂记一

 老鄧子 2022-08-11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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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港途中

——旅途杂记一

萧珊

  睡梦中,给闹钟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已是五点钟,我焦急地起来,披衣,着鞋,去洗脸。当母亲进来时,我已把零碎的,随身带的东西收拾好了。“用不到着急,闹钟还快半个钟头。”母亲看了我着忙的样子安慰我道,可是这时已经五点半了。母亲拿了我理好的手提箱先出去。

  我跑到弟弟睡的床前,抚着他的头发,低声地说:“别了,弟弟。”他的眼眶中似乎含着泪,可是他一转身往里睡了,我再也看不出他的脸,我不知道他醒着还是熟睡。我呆呆地站在他的床前。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四年,不能不算是悠久的时间吧,离开了家,离开了一切亲爱的人,仅为了一些梦景和理想,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哭的事情,于是我眼泪掉下来了。

  到了母亲的房间,她已经为我们预备好点心。我不饿,又吃不下,然而在这临别的一刹那,我不好不听母亲的话。“孩子,以后没有人照应你了,你在外面自己当心身体。”我想哭了,但是我装着高兴的样子。“妈,我已经到了自己管自己的年龄了。”母亲望了望我叹口气,又微笑了,“是的,孩子,你是到了自己管自己的年龄了。”可是这微笑是多么凄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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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珊第一次送给巴金的照片

照片背面为赠言:

给我敬爱的先生留个纪念

阿雯一九三六.八.

  虽然我还说时候早,但是父亲说汽车已经等在外面了。妈替我提了小箱子,一直送我们进汽车,她捏住我的手,呆呆望着我,半响才吐出一句:“孩子,你保重!”我看着母亲,母亲脸上很白,虽然还露出笑容, 可是泪光已在她的脸上闪耀。我点点头,我不敢讲话,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下脸颊。我们进了车厢,汽车立刻开动了。我从窗内伸出头,我看见母亲很快的跑了几步,但是汽车跑得比她快。我看见母亲站住了,用手帕在揩泪,一面又向我们挥着手。我再也不能忍受,我偷偷地哭了。我想叫汽车停下来,但是汽车开得更快。我看不见母亲,我再也看不见母亲站的地方!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母亲。我回过头来望父亲,父亲呆呆地在出神,他的手拍着我的背,似乎我还是个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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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珊与女友

  街上很静,店铺全没有开门,只有三五成群的武装巡捕的脚步声,和辘辘的粪车声在点缀这寂寞的清晨。天空是一片蔚蓝色,东方已有了金光,太阳却还未露脸。汽车经过几条静穆的街,就在太古码头停下了。我们看见那只开海防的轮船上烟囱在冒烟。我和父亲急急走上扶梯,扶梯旁边水手在讲:“等一会就要拔扶梯了。”父亲陪我到官舱去找到我的房间,他就要走了 ,我一直送父亲到扶梯旁,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孩子,以后切切的保重自己!”说完这句话,父亲头也不回匆匆地下去了。我呆立着,我望着父亲的背影,看见水手把扶梯拔下了。似乎记起什么,我跑到甲板的栏杆旁,我用目光找寻,在码头上,许多送行人的中间我找到我的父亲。我还听见父亲在问我,还需要别的水果吗?我摇摇头。轮船动了,我跟着别人,在挥动我的手帕,父亲挥动着他的手。我又看见别的人在跟着轮船跑,父亲却站立不动。轮船离开码头渐远了,码头上站立的人的轮廓也渐渐变模糊了,但是我还看见父亲呆立在那里。他的白大褂儿在微风中飘动。远了,远了,一切都远了,虽然我的眼前还飘动着父亲大褂的白色,然而我再也不能看见他的面庞。我只看见黄浦江中昏浊的江水,和往来的悬着太阳旗的船只,我不能没有一点伤感,然而我不曾哭,我咬紧了自己的牙齿,望着逝去了的高大建筑物,低声的说:“再见罢,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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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2月女儿一周岁时摄于上海

巴金夫妇与儿子小棠在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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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渐渐变色了,我看着它由黄浊变到青碧。蓝色的海在阳光照耀中发出银白色的光,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广阔,远远地我还看见几只小船在蠕动,似乎从云端转出来一样。海鸥在我们头上飞旋,晨风慰抚着我们这一群初离家的孩子,太阳露着笑脸似乎在对我们说:“孩子们,勇敢些,在无畏者前面才有路!”海又要变色了,远远地我又看见黄浊的海。“小姐们,吃早饭了。”茶房的叫声,把我们从沉思中喊醒。啊,我们就这样的开始了海上生活。同饭桌的十个人,除了一位中年的太太外,我们全是同学。这位中年太太看着我们这一大群的孩子,很慈祥地望着我们微笑,还告诉我们,她姓张,现在去广西柳州看她的丈夫。

  风浪来了,船微微地在颠动,几个同行者很快的离开饭桌,回到房间里去睡。我们不晕船的就在船尾立着,望那无际的碧海(海又变成了碧色),看着白浪碧波,我们互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忽然觉得皮肤有点炙痛,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太阳光底下。我们的房间里只住两个人,当我走进房间时,同行的友人已经睡熟了。我爬上自己的上层铺,疲惫使我很快地就睡着了。

  中午吃点心,这天我们吃鲍鱼粥,可是没有人想吃。我和王各人拿了一个凳子,到外面甲板上栏杆旁边去看书。这时海很平静,阳光也不怎样强烈。我们各人读着自己的书,偶尔讲两三句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到我们旁边来,他听见王讲流利的北方话,就问王是不是北方人。结果他们却是同乡。他告诉我们,他是从天津出来的,而且还告诉我们天津的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有令人兴奋的,有令人悲愤的。我茫然地望着海,海已经开始在跳荡了,浪花四面喷射着,天空和海是同样的蔚蓝色,但是天空是这样的柔和。那位天津的学生隔了一会说一句,“天津,我们的地方!”虽是这样短短一句话,却使我们想起了许多事情。我回过去看那位学生,他正望着海低低念着:“海,海,永远是同样的海,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由的陆地?”

  晚上六点钟吃饭,菜很好,但是许多人不敢吃饭,所以一张圆桌上只有我们寥寥的四五个人。这晚我很早就睡了,我们约好明早四点钟起身,看太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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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珊与巴金散文随笔合集《探索人生》书影

萧珊与巴金通信集《家书》书影

  从睡梦中给王叫醒,睁开眼看表已是四点半钟了,赶快从床上跳下,束紧睡衣的带子,拿了一付太阳眼镜,和王一同到船尾甲板上,姚和黄都在那里了。这时候天已快亮了,天空是浅蓝色的一片,东方已有了粉红色的云彩,我们不约而同的欢呼:“太阳快要出来了!”海很平静,风温和地吹拂着我们的衣服,头发,我用一条大的绸巾束着头,使自己的发不至于飘到脸上来。东方的云彩都变成粉红色,连云彩下面的海水也成了粉红色。忽然我看见几道金光在粉红云彩下面闪耀。我们正在打赌说太阳是从那里出来。但是我看见与海相接处的粉红云彩渐渐分开了,太阳就在那里转了出来,它跳跃着,似乎是个淘气的孩子。光很强烈了,我戴起太阳眼镜,我看见太阳还在转动跳跃,而且还发散很多的金光。太阳渐渐地升高,金光也跟着升高,天空的云彩完全变成霞色了,连海也是一样。现在太阳升上了天空,那强烈的光芒使我不敢正眼去看,虽然我戴着太阳眼镜,眼睛也受不住。我们都感到满足。我们欢呼,我们跳跃,似乎是四个疯狂的孩子。

  早晨六时半,吃牛奶红茶和饼干。早点后我和王两人站在甲板上,王望着海轻轻地唱起歌来。她的嗓子很好,和海的涛声相混合,才是美丽的交响曲。这天吃早饭人更少了,只有三个人,但是我总不缺席,茶房望着我们笑:“小姐,你们三位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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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珊未完成的小说手稿之一页

2、萧珊写给女儿李小林的书信手迹之一

3、萧珊1952年2月25日致巴金书信手稿

  晚上我正想上床睡觉,王进来拉我到甲板上,这时天和海是同样的深黑。天空中没有一颗星,但是我们能够看到海在怒吼,海发怒地吐出白沫,海涌起山一样的巨浪在打击我们的轮船。这时我看见了许多光亮在闪动,是星星吗?天空又是这末的高。是灯塔吗?但光却在移动。我们隐约地听到谈话的声音。原来是渔船,是渔夫在谈话,这光就是渔船里的灯光。海颠簸得更凶了。海似乎张大了口,但是渔船似乎很从容,我似乎还听见渔夫的歌声和他们张网的声音。渔船渐渐地远了,光也消失了,但是勇敢的渔夫依旧在打渔罢。夜深了,四周都静了,可是我们两个人还倚着栏杆,望着黑色的海,听它在怒吼,在咆哮,在打击载着了我们的轮船。

  第二天更闷热了,一个同伴在篷舱里大吐,她哭着抱怨自己不应出来讨苦吃,还说要回家。我惶恐地望着这位比我大四五岁的同伴,她在许多男同学面前,这样大声地孩子似地哭着,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劝慰她才好。可是当我在甲板上转一会回来时,这位小姐却高声地在笑了,而且还和几个男同学在讨论泰罗鲍华生得美,还是罗勃泰勒漂亮。

  这天我整天在栏杆旁边和王谈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许多事,她说她母亲怎样为她们吃苦,去年她们怎样从被敌人包围着的小县中逃出来,一天步行四五十里。她似乎很激动,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她的手在抖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的事,年轻的孩子离开了他们寂寞的父母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是我却没有懊悔过。

  太阳往西边下去了,海水又从蔚蓝色变成黑色。夜又到临了。明天正午我们就可以看见陆地了。那是香港,在那里我可以看见几个熟识的朋友,受到他们的热烈的款待,和他们在一起过几天愉快的日子。是的,一切希望都在明天,我等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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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一家摄于武康路寓所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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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校对:饶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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