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徵明的中元，有点惆怅

明嘉靖十四年的七月十五，恰是中元，66岁的文徵明展开一张旧画，微有感慨。

他给小友陆师道也看了这画，时年26岁的陆师道，便在看过画后，与文徵明各题了一首诗在上面。

明 文徵明 绿阴草堂图局部

这是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画，那时候，文徵明题在画上的还是他的旧名“文壁”，加上他和陆师道如今题的，总共五段题诗，署名分别是文壁、蔡羽、王宠、师道、徵明。

王宠若在世，如今该是42岁。

可惜，他已不在了。

摹挲旧画，文徵明如见旧事。

那时候，王宠和陆师道一样都是朝气勃勃的年轻人。

王宠是他的忘年交。二人定交时，文徵明已39岁，王宠方15岁。王宠的字“履仁”，就是文徵明给他取的。

武宗正德七年，19岁的王宠与兄长王守在蔡羽门下学习经、诗，在洞庭山畔的蔡家住了三年。

蔡羽和文徵明年龄相近，很早就成为好友，在做公务员这件事上，两人简直就好算难兄难弟，文徵明考公务员九次不中，蔡羽就比他更狠，十四次不中，再后来，蔡羽和文徵明都因为不同的机缘得以到京城当小官，又都不约而同地，都做了三年的官就辞职回家了。

王宠19岁到22岁这三年，文徵明、蔡羽、王宠常常在一起交游唱酬，这张画，想来便是他们常在一起时作的。

明 文徵明 绿阴草堂图局部

那可能是一个树木萧疏的早春，头天才下过一夜雨，山泉水汇成瀑布倾泻而下，柳树、桐树和其它杂树都在雨后郁郁葱葱的，文徵明和王宠去往包山精舍探访蔡羽，谈得高兴极了，不觉已到日暮，文徵明一时兴起，便绘下此图，又题诗道：

原树萧疏带夕曛，尘踪渺渺一溪分。

幽人早晚看花去，应负山中一段云。

——文壁

文徵明和蔡羽那年都大概是43、44岁的样子，彼时文徵明已五试不中，蔡羽估计也差不多，自己扎心的文徵明还是鼓起勇气劝慰他：

别急，岂不闻当年孟郊考上进士以后，得意风光地同其它进士一起骑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么？你早晚也会告别这里的青山白云，去往京城大展抱负的。

文徵明的劝慰，蔡羽当然懂。文徵明说将来他定当出山，只是不免就要辜负了这青山白云，故此他也拿这云回应道：

天河一夜雨，染尽郊原绿。
颇怪出山云，时能碍游目。
——蔡羽

年少的王宠不太懂两位长辈之间温婉的对话，他只是满怀虔敬地写道：
衡门昼长掩，春州绿于积。
傥有问字过，朝来问行迹。
——王宠

衡门昼掩，清静无人，他这个问学的少年，眼里看到的除了尊敬的先生，便是门外的绿阴，满是勃勃的生机。

明 文徵明 绿阴草堂图局部

二十年转头便逝。
后来王宠虽名满天下，却是八试不中，40岁便去世了。
文徵明于54岁被荐入京城做官。
蔡羽则是在64岁获贡生，授南京翰林院孔目，稍稍圆了“看花”之谶。
再后来，文徵明当了三年的官后又辞职回了苏州，与吴中诸友交游三十多年，交游的人里，便有陆师道。

或许是同样年轻、同样有着求学渴望的陆师道和当年的王宠太象太象了，文徵明从箧中取出这一卷二十余年前的旧作，与陆师道一起展卷细看。

这是一卷不大的画，高不过二尺，阔不过一尺，山云缥缈，绿树成荫，有人于草屋中闲坐，有人正行过溪上的短桥。
于年轻的陆师道，他能看到的，就是这些。
百尺飞泉下远岗，隔溪灌木奏笙篁。
仗藜行过溪梁去，万绿阴中有草堂。
——陆师道

但文徵明自然不同。

他仍记得那些年山中的白云，仍记得那些苍翠碧绿，仍记得那些快活自在的心情，他也记得那些象牛毛皴一样卷曲的笔触，是从先生沈周处学得的。
那全都是历历旧事啊。

明 文徵明 绿阴草堂图局部

如今，沈周先生和王宠小友都过世啦，蔡羽和自己一样老啦，兜兜转转地，人事沧桑，只有林峦苍翠，依然不改。

尺楮相看二十年，林峦苍翠故依然。
白头点笔闲情在，莫道聪明不及前。
——乙未中元徵明重题

明 文徵明 绿阴草堂图局部

林峦虽依旧，岁华终是老去了，一年到了中元，接下来便要渐渐走到萧瑟的岁暮，恰如人生不可挽回地走向晚景，念及此，即使通达如他，亦难免有些惆怅。

说明：
1、文徵明42岁时由文壁改名为文徵明，此后有两年时间，二名并用，直到44岁后弃用文壁。推测此画作于文徵明42-46岁之间，考虑到改名、题诗中的“二十年”、王宠求学三年各种因素，此画作于文徵明44岁时比较符合。
2、蔡羽1534年获贡生时64岁，推测当生于1470或1471年。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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